唐阐一直往前走,并不是往偏僻的地方去,而是往高处走,沿路还能见到不少劳作的人。他沿着一条小道,走到了那小山包顶上。上面是一片平地,平地上满是绿油油的青草,鲜有杂树。有一条小道,像是人工踩出来的,一直通往边上那两层的小竹楼。
说是两层的竹楼,其实不过是两层的竹架子,除了顶上盖着茅草,便是四面透风,敞亮凉快。这样建筑,说是变相的亭子也不为过。
唐阐沿着小道,踏着野草的尸体,走到竹楼下,面前就是通往二楼的竹梯。这时候,他扭过头对岑皛道:“小心脚下。”
不过一句提示的话罢了,岑皛竟因此暗自高兴。她跟在唐阐后边,踩上了竹梯,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小心翼翼到了二楼。
二楼上,摆着竹椅竹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没有沾上灰尘,像是经常有人使用。这个竹楼,并没给人萧条之感。
“坐。”
岑皛还在观察周围的情况,她听了这话,才缓缓坐下。她坐在唐阐对面,唐阐微微偏过头,那个方向是伏砚城。
这二层的小竹楼本来就是建在小山包顶上的,所以视野极开阔。岑皛顺着唐阐的目光,看到了伏砚的中心——伏砚城。
她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伏砚城,这样一看,不但伏砚城变得很小,就是它的基础伏砚山,也不过是个高一点的土堆罢了。而周边山上的村寨,散落在山间沟涧的民房,衬得伏砚城孤零零的。
如果有个好心情,坐在这里慢慢饮茶欣赏也是不错的。只可惜岑皛没那种好心情,她还在揣测唐阐意图。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唐阐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么,今天的事也许亦在他计划之中。
岑皛只是那个毫不知情的人而已,她有了这种感觉,更觉得唐阐陌生了。本来就没多了解的人,还要露出更神秘的一面。
“那个,前几天,我已经行过笄礼了。”
岑皛看着唐阐,努力保持镇定,“她们说,行了笄礼,就是大人了,谈婚论嫁,也是时候了。”
她想看唐阐的表现,所以就算煎熬,也不肯把视线抽离。她就那么看着唐阐,等着对方的回答。
岑皛的暗示,或者说是明示,已经很明白了。那个说要照顾她的人,在听到这样的话以后,是不是要信誓旦旦地保证一番?
唐阐没有接这个话题,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荣家人没有心情管这事。”
岑皛惊讶地看着唐阐,这样的回答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荣茂勋快不行了,荣巨川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还是未知数,荣家人,全副身心都在这事上。”
对于这件事,岑皛完全不知道,所以她更加惊讶,惊讶之后是愤怒,愤怒随即转为释然。以她的身份,要是知道才怪呢。不过,荣家也瞒得太好了,荣廷芝那儿也没露出什么异样。
不对,如果这是一件瞒里瞒外的事,唐阐是怎么知道的?岑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是她太蠢?还是唐阐太精?
“我每天给荣府送菜,能察觉蛛丝马迹。”
这是唐阐的解释,他接着道:“荣茂勋和岑竑这两个人,据说还没出生就已经较劲了。斗了一辈子,岑竑先走一步,荣茂勋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引人遐想,岑皛静静听着。这两位老人的故事,她只听过一些皮毛,要是唐阐愿意说,她洗耳恭听。
“荣茂勋现在还活着,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放心年轻一辈,想亲自安排后事。”唐阐视线转向岑皛,“你说,这么要紧的关头,他们会管你的事?”
“可是——”岑皛竟然想要反驳,她说了个开头,眼珠子转转,才想到个理由,“前几天,她们帮我举行笄礼……”
她没有说下去,意思却明白。如果荣家人丝毫不关心岑皛,又怎么会专门抽出时间给岑皛行笄礼?虽然未必是多么要紧的事,省出点时间关注一下,还是要用心的。
“行笄礼是喜事,总不能跟丧事一起办吧?”唐阐好像已经洞知所有,“抢在大丧之前,把你的笄礼办了,还可以安抚人心。”
岑皛不说话了,她知道唐阐所说的“安抚人心”是什么意思,只是说白了,那些喜悦之情都没有了。
“阿皛,你能不能认祖归宗,就看这段时间了。”唐阐忽然郑重其事道,他不忘考虑岑皛的事。
这话传到岑皛耳中,却隐含着别的意思。她是个能胡思乱想的人,自然怀疑唐阐的用意。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在问:就那么希望我回荣家?
身份上的差别,岑皛已经体会到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尴尬,但要与唐阐走到一起,身份上的阻力未必有多少。要是她认祖归宗姓了“荣”,与荣家菜农唐阐之间的关系就是个笑话,还不如维持现状。
“不管你怎么想,荣家要考虑这件事。荣家要给你个交代,不论好坏。”
唐阐的语气变得冷酷,“这样不上不下,总不是办法。这件事关系我们的将来,趁早解决,最好。”
“我们”的话,含义是不一样的,岑皛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感受立刻不一样了。她这么一想,就觉得唐阐的话有道理。认祖归宗什么的,于她而言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给一个明白的结果。
现在的岑皛,身份地位比之前更微妙。要是能有一个了断的办法,何乐而不为?
唐阐只是说了个大概,却没有指明具体的事,只听他如此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不会食言。你也要扛住,别让人家说动了心。”
这是要彼此立誓吗?岑皛心内一阵雀跃,是不是只要不忘最初的选择,就可以从容面对一切?她还是困惑。
“这段时间,你小心些,荣家那些事,别卷进去。”
唐阐又这样提示道,岑皛不以为意。在岑皛眼里,荣家要拿她怎么样,从来都是一句话的事,什么时候躲得了了?这样的提示,安慰罢了。
“还有,岑家寨的人要你做什么,别管。”
除了荣家,还有岑家,都是岑皛惹不起的。唐阐这话有道理,岑皛在心里抱怨:岑家寨怎么会用得着她?
唐阐倒是一副忧心忡忡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如此劝诫一番,接着话锋一转,便问道:“这里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
眼看唐阐站了起来,竟然欣赏起周围的景致。岑皛见状,也赶紧站了起来,她随意瞄着周围的事物,近处没什么,远处尚可观赏。偶尔吹吹风,也是不错的。只是这竹楼踩着咯吱咯吱响,万一哪出不堪承受,直接塌陷下去,也是够人受的。
岑皛不自觉想起这种煞风景的事,她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安全,站都站不稳的地方,自然不该拿命去搏。
“不错。”就算这样,岑皛还是给了很敷衍的回答,而且敷衍了第二次,“很好。”
唐阐竟然忍不住笑了,“好不好,得看心情。”
这话在理,岑皛看了一眼唐阐,发现这人今天的笑容不大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感觉罢了。
唐阐笑着,视线转向伏砚城,眼神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岑皛没有及时注意到这个变化,她还在眺望着远山的景致。欣赏美景,确实要靠个好心情。
第48章 丧事
唐阐说的没错,荣茂勋果然命不久矣。荣家瞒不下去了,只好公布了荣茂勋的病况,要求伏砚地方的人为伏砚子祈福。这样一来,不仅是府里府外,整个伏砚地方都有惊惶之人。伏砚守备蒋俶召集手下兵马,加固城防,同时派兵进驻荣府,以防不测。
那种紧张气氛,自然会影响荣府后院。一向从容不迫的荣廷芝,也不得不时常到祖父病榻前走动,回来时心情自然受到了影响,显露在言行举止上。她的变化,自然落在岑皛眼中。
荣府上下的焦虑,岑皛是能明显感觉到的。她的行动也不似前几日自由,能去的地方被限制在荣廷芝那个小院,等同于软禁。
待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岑皛还是能感受到伏砚城的脉搏。在这个时候,无人再提她的婚事,就是荣廷芝,也假装不知道,看来那笄礼真的是在赶时间。
被困在院子里的岑皛,除了胡思乱想打发时间,剩下的就是读书写字。最能排遣的,还是射箭。可弓箭是危险物品,她自然拿不到。读书写字是后起的兴趣,平静之后是烦躁,烦躁久了就能平静下来,如此循环往复,终于等来了实质的变化。
院子里换上了白灯笼,荣廷芝换了丧服,院子里的丫鬟也跟着换了着装。荣茂勋死了,大办丧事的时候到了。
岑皛没有换上丧服,她以何种身份服丧是个问题。所以,主事的人像是有意忽略了她的那一份。
荣廷芝只是这样道:“好好待在房间里,外面的事,别管。”
那就是不关岑皛的事了。岑皛虽然点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不能释怀。她既没有到荣茂勋病榻前问候,又没有参加丧事的权力,还不如外边的奴仆,人家到底可以哭几声主仆情分。
岑皛回到房间,她活动范围从一个院落缩小到一个房间,倒是符合深居简出的要求。就是有一点,这不是她自愿的,是他人强加的。
他人强加的东西,不论好坏,当事人都会有所抗拒。岑皛就是这样的人,她努力想要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只有这样,时间才会过得快一点。
从丧事开始到丧事结束,整个过程,岑皛只能通过荣廷芝着装变化猜测。她没有参与这些,那种完全被排斥在外的感觉,是愤怒,是哀伤,是痛苦,总是不能随便忽略的情绪。
在这种时候,连荣廷芝也不肯再对岑皛说什么。好像在她眼中,岑皛的确应该置身事外。除了送去一日三餐,谁也不知那房间还有个活人。
岑皛躲在房间里,有那么几次,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当眼泪流下,她就知道,所有的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
不在意,怎么会有痛苦?
不是对那个未曾建立感情的祖父之死感到悲伤,只是为自己的处境落泪。岑皛把门窗都关上,她不想被其他人看到。既然要与世隔绝,就做得彻底一些。
从伏砚子去世,到新的伏砚子得到神都的册封令,这段时间里,是不宜有任何娱乐活动的。这也是伏砚城高度戒备的时间,为的是防止变故,尤其是在这个年头。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关心岑皛的事。岑皛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表面上也是如此,连荣廷芝也不理她了。
岑皛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后来,她知道了荣茂勋的丧事如何隆重,直比岑竑之丧,恍若梦里。
“阿皛,”荣廷芝在外边敲门,她不是那种会直接推门而入的人。已经吃了几次闭门羹,她还是在外边轻轻地敲门,连手法都一样。
岑皛已经数日不肯出门,每日的饭食虽然能送进去,却见不到人。那些院子里侍候的丫鬟们,因为荣廷芝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荣廷芝敲着门,里边没有回应,她知道岑皛在怄气,开始的时候,也用不着管,可时间长了,就得采取行动。她负有管教岑皛的重任,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刚开始听说岑皛怄气,荣廷芝还是有一丝喜悦的。这样说明,岑皛心里向着荣家,渴望荣家的认可。只是后来,岑皛有沉迷其中的可能,荣廷芝就不能再高兴了。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荣廷芝一边敲着门,一边侧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如果今天敲不开这道门,她就得采取行动了。
“阿皛,开门呐。”
荣廷芝努力保持耐心,她试着推门,发现这道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户那边早就检查过,也是从里面关上了。她荣廷芝是个有身份的人,不干那种爬窗的事,非要进去,也得破门而入。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成了一个没有人的空房间。荣廷芝后退几步,虽然她不想来硬的,但是到了必要时刻,还是得拿出点样子来。
就在荣廷芝微微抬腿,准备飞起一脚的时候,那房间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荣廷芝立刻站定了,露出淡淡的笑容,展现出长姐的亲切感,准备迎接岑皛。
门开了,岑皛既没有蓬头垢面,也没有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她如往常一般,显得有些木讷,不达人情世故。她站在门中央,看着荣廷芝,就像一个睡懒觉被吵醒的孩子,带着一丝对大人的怨言。
这样的场景,倒好像荣廷芝杞人忧天似的。荣廷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岑皛,笑道:“阿皛,出来透透气,怎么样?”
岑皛木然点头,像一个木偶一般。
荣廷芝住的地方,虽然只是个小院子,却自带了一个后花园,建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亭子里摆着石桌石凳,正宜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