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秋日,即便待在密林里,亦能感觉到外边的肃杀之气。鸟儿被人惊动,已经四处散开,偶尔有几声鸣叫,像是在示警。
岑崛拉开弓,慢慢瞄准了荣介亨的脑袋,明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只见他忽地一笑,迅速压低弓箭,一箭射入山沟里。
这是大好的机会,在深山密林里,射杀荣家大公子,还可以找到无数理由推脱。就算荣家人不买账,对于有此心的人而言,总是个机会。一旦放弃,自然有人困惑。
与岑崛相亲近的岑屽兄弟,都有不解之色,只见岑岬道:“少寨主,怎么……”
“怎么放弃大好机会?是吧?”岑崛扭头看着岑岬,他面带笑意,却是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笑。
岑岬见状,垂下头。在他的意识里,岑家寨尤其是少主岑崛,有太多次刺杀荣府要人的机会,却拖拖拉拉到现在,未免令人费解。
倘若真的要武力解决,岑家寨寨丁的战斗力,绝对比伏砚城里那帮人好。可是,善战的岑家寨却要向不善战的荣家低头,这也是很多岑家人不理解的地方。
“真想就此解决表哥,可又得让表妹置身事外,真是便宜他了。”
岑崛仿佛喃喃自语,却是道出部分真相。岑家寨未必比荣家在意岑皛,但总给人在明里暗里维护岑皛的感觉。只听他又道:“你们呀,都安分点,听我的。”
众人唯唯诺诺,少寨主的决定,谁敢质疑?唯岑屽道:“荣家大公子的箭术,不如一个小姑娘,可见虚有其表。”
这算是拍马屁了?
岑崛闻言大笑,不无得意道:“我岑家寨养出的东西,自然比荣家的好用。”
他说的是“东西”,而不是“人”,虽然一口一个“表妹”的叫唤着,得意忘形的时候,却露出了本来面目。
众人默然,就是岑屽,也不再说什么了。
而岑崛说完这话,迈开步子,准备来一次“偶遇”。本来也是要偶遇的,但现在却是一方别有用心的行为。
两拨人马相见,彼此寒暄一番。岑崛提出比试狩猎,荣介亨应战,双方很是认真地来了一场。结果,荣家一方赢了。
岑崛大大地夸赞岑皛,说她是“伏砚地方第一女猎手”。这个帽子扣上来,岑皛面上微微发烫。
两拨人马分开后,荣介亨问岑皛:“觉得岑家寨咄咄逼人?”
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岑皛受宠若惊的同时,还带着满腹狐疑。她被迫跟着荣介亨出来狩猎,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见到了岑崛之后,更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藏起来。只有到了狩猎的时候,才稍微放开。
所以,面对荣介亨的询问,岑皛不敢说什么。她看着荣介亨,用眼神做了回应。岑家寨虽然咄咄逼人,荣家又好到哪儿去了?
这些话,岑皛不能说。毕竟,在狩猎的时候,她是站在荣家这一边,也确实为荣家争得荣耀。她从心底里,想要在外人面前维护荣家。
荣介亨没有再逼问什么,他让岑皛拿上一件猎物去菜园子见唐阐,说是今日的赏赐。这才是把岑皛吓到的做法。
尽管茫然不解其意,岑皛还是拎着一只野兔,踏上去菜园子的路。她一颗心砰砰乱跳,越是靠近目的地,脚步越慢。
终于还是到了菜园子外边,正当岑皛踌躇着,唐家父母已经看见了她,并急急忙忙过来行了主仆之礼。岑皛大惊失色,又没法劝阻这二位老人,心中十分惊惶。
她没有料到,身份上的变化,会这么快影响到她与唐家人的关系。显然,以前的她太天真了。
正当岑皛不知所措的时候,唐阐来了,他没有行主仆之礼,这让岑皛稍微好受些。
“野兔,给师父师母。”
岑皛将野兔递了出去,是唐阐接过去,转手又给了郭良慈。唐阐对父母说,要出去一趟,便拉着岑皛走了。
岑皛被唐阐拉扯着,没有反抗,只是回头看了唐家父母一眼,她能看到二老眼中的忧虑。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唐阐拉着岑皛到了小河边,这才松手。他很少这样粗暴地对待岑皛,今日如此做了,也没道歉什么的。岑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没往心里去。
岑皛在意的,是她唐阐接下来要说什么。身份上的改变,带来人与人关系的转变,她与唐阐,也因此有了名义上的主仆关系。
显然,岑皛不能忽视这层变化,因为就算她不在意,别人也会在意的。她很想知道,唐阐到底怎么想的,他还能从容接受二人的关系吗?
“我,认祖归宗的事……”岑皛吞吞吐吐,她没有说下去,她知道唐阐明白这些。自从认祖归宗,她获得了行动上的自由,却再也没见过唐阐,直到今天。
“我知道,还没祝贺你。”唐阐看着岑皛,目光平和,一如既往,反到令岑皛意外了。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是岑皛的困惑。岑皛对唐阐的印象,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好了,她偶尔也会考虑唐阐是否可靠的问题。
唐阐说完,就祝贺了岑皛认祖归宗,此举令岑皛十分尴尬。不知为何,岑皛心中不快,她觉得唐阐对自己的态度,与唐家父母也差不了多少。
她想起刚才在菜园子,她没能进门,所有的话都是在外边说的。就算唐家人要避嫌,也不至于如此吧。
于是,岑皛感叹道:“身份和血统,到底是俩回事。我的处境,很是微妙,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感叹,算不得由然而发,只是一时有了些东西堵在心里,试探般说了出来。她在荣廷芝身边,还是学了不少新词,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不能体会到的东西,现在有形容词了。
唐阐踱着步子,踩下几颗鹅卵石,良久才道:“你喜欢这里?你想留在荣家?”
当他不顺着岑皛的话说下去时,就是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了。对此,岑皛已经有了经验。
唐阐的话,像是质问。这话里的意思,就好像岑皛本来答应要跟他走的,结果现在又贪图富贵,想要留下了。
这是岑皛的想法,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唐阐还是会把话说下去的,那就让他说。
“如果不喜欢,可以跟我走。”这才是唐阐的态度,他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不过是重复了一遍,“神都来了消息,我们家,有可能平反。”
他注视着岑皛,一字一顿道:“快的话,也就是最近的事。”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如果唐阐一家得到平反,他与岑皛的身份差别,就不再是问题。既然是平反的话,自然该有恢复官职之类的后续,唐阐一家有可能离开伏砚城,这时候,反倒是岑皛要考虑考虑了。
岑皛没有想这么多,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平反”二字上,是“平反”而不是“赦免”,就意味着从前唐家获罪的那些东西不实,唐家是被冤枉的,这叫“沉冤得雪”才是。
唐阐是在做承诺了,岑皛心下欢喜,只是道:“我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不可能永远留在荣家。”
这就是答应了,唐阐面露喜色,他快步走近,然后停下来,伸出双手,慢慢地碰到了岑皛的胳膊。岑皛抬头看着他,距离太近的时候,她只能仰视,所以也没什么反抗的动作。
岑皛没有抗拒,唐阐终于将岑皛抱在怀里,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就算是抱在一起,二人也没有完全贴紧,不过是比面对面站着更近一点罢了。
“做好准备,等我的消息。”
唐阐在岑皛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岑皛感觉到一丝异样,这是以往不曾体验过的。她伸出手,触碰到了对方的腰,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向后,缓缓向上,尝试着抱住这个人。
当她抱住唐阐的时候,她能明显感到,唐阐抱得紧了些。就算如此,还不至于气闷。岑皛感受着异样的气息,她不觉得反感,就是脸上发烫。
岑皛尝试着从对方怀里抬头,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看到对方的脸。这时候,唐阐也在低着头看着岑皛,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孩子般的雀跃。
她感觉到了,唐阐是高兴的。那么一颗心,也是真的吧。
她会做好准备,等唐阐的消息。
第51章 钓鱼
与唐阐说了几句知心话,岑皛便回荣家了。不是她急着回去,只是太阳偏西,再晚一点,只怕要过了门禁时间。在这方面,荣廷芝可毫不手软。
荣府气氛依旧,岑皛能感觉到区别对待的意思。她告诉自己,离开此地的时间近在眼前,用不着那么敏感。
她想,如果唐阐一家被“平反”,就不再是流放罪人了。她又不是荣家在意的女儿,到时候要跟着唐阐一起走,荣家想必会像送走麻烦一样高兴。只要怀着这样的念头,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
尽管不受待见,岑皛还是有意无意听到一些话,是关于荣府里老夫人李秀婉和夫人岑玖婆媳的关系。
据说,荣家老夫人一直对岑玖这个儿媳颇为不满。原因有很多,主要还是两个。原因之一,自然是因为荣岑两家的斗争而迁怒岑玖,认为这个儿媳给荣家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原因之二,是偏心。首先在儿女之间偏心,老夫人心向荣协羽,对于作为继承人的儿子荣巨川一直有意见。其次,老夫人首先看重的是岑玖的妹妹岑玫,岑玫未能嫁进荣家,却还是做了老夫人的侄媳妇,就是老夫人偏心的表现。
不喜欢儿媳也就罢了,老夫人竟还因此迁怒岑玖生下的儿女,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产生怨气,闹得一家人不得安宁。
对于这些,岑皛半信半疑。不过,她因此稍稍改变了对岑玖的印象,这倒是不假。就算是岑玖那样的人,也是有自己难为的地方。
到了一日例行的请安,府里的小辈们都聚集到老夫人跟前,恭恭敬敬得拜一拜。能被老夫人点上名的,自然脸上有光,这说明他们在老夫人眼中还是有地位的。没被点名的,未免悻悻,也想找个话题,露露脸,多半要是搞砸的。
老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孙辈的婚事,荣介亨是内定的伏砚世子,关系伏砚荣氏一脉存亡,自然要格外重视。不过,老夫人竟然没提这个,她说的是荣廷芝的事。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要荣廷芝趁早嫁出去。
姑娘家,不是留在家里继承家业招赘夫婿,就是嫁出去为人妇为人母的,也算正经事。像荣廷芝这样的,倘若留在家里招夫婿,定然威胁到唯一的兄弟荣介亨,所以还是嫁出去的好。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很容易明白。众人心知肚明,却没个敢点破的,倒是那当事人荣廷芝,不过淡淡一笑,道:“老夫人,廷芝心意已决,还望成全。”
众人听了,好像都知道这话里意思,也不多说,连那老夫人也闭上了嘴。只有岑皛,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敢问,四下瞄了几眼,还是躲到角落里去。
岑皛不想被老夫人盯上,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连岑玖都不受欢迎,何况是她?但是,整个过程里,没有被老夫人点名,又有一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莫名失落。
那种失落的感觉,与想要置身事外的决心,是不一致的。岑皛体会到自己的矛盾,也就无心管别人的事。
老太太跟前请安完毕,眼看荣廷芝走在前边,岑皛赶紧跟上去。荣廷芝是要回自己的房间,二人同路。
“怎么不说话?”
走了一段路,荣廷芝忽然停了下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府里的清静地方。
岑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被对方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才明白荣廷芝的话,便有些不快,不说话也有问题了?
她的不满写在脸上,荣廷芝自然看见,只听荣廷芝道:“你别怄气,老夫人没看见你,你才是安全的。”
说罢,荣廷芝又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岑皛还在思量着这句话,眼前一亮的时候,再抬头,发现荣廷芝已经走远了,只好小步快跑追上去。
什么姑娘家的仪态,在此时都不要紧了。在岑皛的言行举止里,没办法摆脱前面十五六年的影响。
虽然荣廷芝做过承诺,待岑皛见识了荣府里的状况,也就不抱太多幻想了。岑皛想要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她与唐阐的事,并不希望荣家干预太多。
所以,岑皛要偷溜出去见唐阐。虽然她在名义上获得了行动自由,去见唐阐这种事,还是愿意称之为“偷溜”,因为要防着荣廷芝。
但是,她还是被荣廷芝逮到了,就在一条腿跨出院子大门的时候,荣廷芝叫住了她,“阿皛,你去哪儿?”
岑皛一怔,只好将跨出去的腿收回来,转过身笑对荣廷芝,转着眼珠子,迅速想了个理由,“我去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