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砚城还在伏砚荣氏手里,也跟那些消极对待的寨子有些关系。而那些作壁上观的寨子,这是助纣为虐了。
唐阐估摸着这情形,还是有希望。他向杨家寨寨主杨熙观说明了城里的情况,谎称城中粮草尚能支撑数月,因此,只需要引来援军,就可以解围。到时候,处置叛逆,奖励功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杨熙观建议,让唐阐去见镇南大将军麾下的镇南将军宣纪。他说,宣纪的驻军最近,又是精锐,能解伏砚之围。他还说,让杨治平带着人护送唐阐去见宣纪。
杨治平听了父亲的话,老大不愿意,他说要留在杨家寨,守住寨子。至于派人护送唐阐之事,另派族人领头就是。
唐阐猜到杨熙观的打算。杨家寨是大寨,无论是单独面对荣家,还是单独面对岑家,都没有胜算。现在作壁上观,也是无奈之举。一旦伏砚城破,杨家寨必然成为岑家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所以,想办法保住伏砚子,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作壁上观很容易被人秋后算账。杨熙观派杨治平护送唐阐,就是为了要立一功。倘若伏砚城破,杨家寨又遭屠戮,那么凭借杨治平这一功劳,振兴杨家寨还是大有可能的。这也是保护杨治平的办法。
所以,唐阐说服了杨治平,让他跟自己一起走。杨熙观向唐阐道谢。
唐阐看那些杨治平带领的寨丁,都是年轻力壮的,便知道,在杨熙观眼中,局势并不乐观。这样一来,去寻求援军就更加紧迫了。
“天不弃伏砚,唐阐当率大军归来。”
离开杨家寨时,唐阐如此说道。他虽然表现出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还是没有底的。伏砚城能支撑多久,不完全取决于粮草,还取决于人心。
在人心发生变化前,他必须带回援军。
唐阐是顺利逃离了伏砚城,伏砚城仍处于困境当中。因为唐阐携书求援而带来的希望,随着围城时日过去,而一点一点消散,怨气再次弥漫起来。
时日一多,人心就会动摇。荣巨川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在众人的劝说下,离开荣府,到城里安抚人心。此时此刻,亦不过杯水车薪。
既然城内即将发生变化,那还不如早作打算。只是,这样太悲观了,还是要积极一点,再做一点努力。
荣巨川想到了缓兵之计,即议和。他与心腹们商量过后,认为可行。原因有二,第一,倘若岑璋同意议和,那么自然可拖延时日;倘若岑璋不同意议和,便可借机大肆宣扬,以巩固城中士卒百姓守城之心。
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当然得用好。荣巨川与一帮心腹细细商议,定了个周密的计划,想好了每一步的应对方式。
结果,荣巨川派出去的人,被岑璋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不仅如此,岑璋还当着众多寨主的面,数落荣巨川及其祖上的暴/政,要求荣巨川立刻退位,由岑皛继承爵位,伏砚诸事,由各寨共同决定。
虽然岑璋表面上同意了议和,并且给出了明确的条件,但却将主动权拿过去,反过来威逼荣巨川。而且,这个提议,也起到了收拢人心的效果。那些厌恶战争的小寨,巴不得荣巨川立马答应下来。
这当然不是荣巨川能接受的,他当众拒绝了,并且说:“倘若只为此事,何必兴师动众?岑家寨是叛乱,我伏砚荣氏,不与叛贼议和。”
这本来是荣巨川先提出来的,如今自己大义凛然地驳回去了,自然惹人议论。何况,他放出话来,说:“不日即有援兵,现在弃暗投明,还可宽宥。”
从荣巨川方面来说,议和已经不可能,至少在现有条件下,他不会接受的。要他退位,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所以,荣巨川再次派出使者,先是大义凛然地责备了岑璋一通,然后说明不会接受岑璋的要挟,不向叛贼低头。
岑璋得了回复,勃然大怒,当即将来人斩杀,枭首示众。
其实,岑家寨一方也有动摇的,毕竟围城时日一长,驻守在别处的军队,有可能闻风而动。要是大军来了,不说能否抵挡得住,死人总是会的。那些小寨子,承受不起大的伤亡。
针对这一点,岑端向岑璋建议:“为今之记,当早日破城,想要破城,必定里应外合。”
他提出,到处散布关于和谈的消息,说只是要荣巨川退位,岑皛继承爵位,就可以免于战火,重归太平。这样一来,城里那些苦于战事的人,必定发生动摇。一旦有人动摇,里应外合就不是难事。
岑端还说,只要拿下伏砚城,抓住伏砚子,就是坐实了“叛乱”一名,那些跟着举兵的寨子,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得跟着岑家寨。这时候,再有大军来,也可以周旋一番。
岑璋大喜,立刻派人依计行事。
关于议和的事,很快传遍伏砚城。人们议论纷纷,对荣巨川的态度,已经到了视如仇寇的地步。骑墙之人,亦是人云亦云。剩下少数仍忠于荣巨川的,迫于形势,只能闭口不言,或者暗暗提醒荣巨川。
“只是换个领头的,就不用死那么多人。真不知荣巨川怎么想的!”
街上议论的人,已经不顾等级尊卑,直呼伏砚子荣巨川的名字,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意味着荣家的人心已经丢得差不多了。
“是啊,按岑家寨的说法,以后不许伏砚子独断专行,不是挺好的吗?”
“你说什么呢?伏砚子怎么会放弃权力?”
“对啊,对啊,几代伏砚子,都是不顾咱们死活的。咱们保他做什么?”
……
岑皛走在街上,就算她不想听,也能听见这种声音。伏砚城里,从荣府到城楼,到处是这种声音。大家似乎都厌倦了荣家,而愿意相信岑家寨的承诺。
人心变化之快,出人意料。
岑皛最怕的,不是人心的变化,而是在这场变化中,她所处的地位。按照岑璋的说法,他是要岑皛继承伏砚子的爵位,那也就意味着将岑皛放在火上烤,根本不顾岑皛的死活。
那些被鼓动的百姓,也许会在某一时刻劫持岑皛,将她推到岑璋面前,作为求和的筹码。而仍然忠于荣巨川的人,很可能会基于愤怒,将岑皛大卸八块。而且,后者发生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前者,这是基于经验得出来的结果。
对岑家寨的看法,一下子变了,那就仅有的好感,也随风而去。岑皛提着刀,刀上还有血,她弯下腰,捡了块地上的破布擦了擦。她还是喜欢弓箭,只是距离近了,弓箭便不顶用,还是要靠刀砍人。
这几日,她被裹挟着,成为无数凶手中的一个,几乎麻木了。唐阐走后,她更加陷入困境。到了今日,听到那些话,才觉得清醒些。
她想把刀擦干净,结果越擦越脏,好像这么做本来就是错误的。她背靠墙,那些人还在议论,不分男女老幼,已经快议论出个结果了。
岑皛觉得,背脊发凉,寒意从心底涌到头顶。
第61章 城破
时间到了除夕,荣巨川知道事情难以挽回,就在这一天召集家人,一齐跪在老夫人面前,叩头谢罪。
“儿子不孝,上不能报效国家,守住祖宗基业,下不能勘定叛乱、镇抚百姓,活了四十几年,乃是一个无用之人!”
荣巨川声泪俱下,在场诸人,都有闻之落泪者。这个场合,最宜涕泪纵横,大哭一场。
“如今,人心浮动,变故就在眼前。荣家,只怕不能保全!”
荣巨川把头磕在地上,悲痛不已,良久才抬起来,又道:“儿子恳请母亲大人,带着一众家人,一旦伏砚城破,则由王忠带领,从密道逃生。”
使用密道,说明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但似乎仍有一线生机。那些悲伤不已的人,一下子又得了安抚,不少人露出一丝欣慰之情。荣家到底家底丰厚,到了关键时刻,还有密道这种东西,那其他的准备,该是不少。
“放心,我虽老朽,还活着呢。”
老夫人以拐杖敲击地面,言语如常,试图安抚众人。她是这个家族最年长的人,就算有人不服,她也是府里最有威望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她一句话,顶别人十句。
荣巨川站了起来,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岑皛身上,“阿皛,你不必待在这儿,跟我去守城。”
荣廷芝问言,立即拉住岑皛,并向荣巨川道:“爹,留下阿皛。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相信她?”
岑皛是跟着荣巨川守城的人,就是在唐阐出城的时候,她也没有随着出去。如今,到了危急时刻,她却得不到好的安排,仍要到城楼上与敌人拼命,这自然令人费解。
荣廷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在这个时候,怎么安排岑皛,关系不小。若是处置不好,只怕又生变故。
荣巨川看着两个女儿,冷冷道:“我不是不相信阿皛,只是,岑璋说的那些话,对阿皛不好。现在,阿皛跟了荣家,岑家一定不会放过她,我得保护她。”
把岑玖母女留在荣府是一种保护,带着岑皛上战场就是另一种保护?这样的解释,难以说服荣廷芝。
“事已至此,我们一家人,就不能待在一起?”
荣廷芝将岑皛护在身后,她挺身上前,直面荣巨川,“爹,把阿皛留下。”
荣廷芝语气强硬,不像是一个女儿在对着父亲说话。她眼神冷酷,看着荣巨川,像看着敌人。
“长姐,”
岑皛小声地呼唤着,她不愿意发生这种事,不就是上战场吗?她去就是了,反正她也不愿待在荣府里。
荣廷芝态度坚决,她在此刻完全不顾及岑皛的想法,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荣巨川将岑皛带走。在她看来,荣巨川在此时此刻带走岑皛,很可能会因此要了岑皛的性命。而且,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就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了。
父女俩就这样僵持着。
“好了,好了,你们都给我留下。”
老夫人终于说话了,她要结束这对峙,“今天是个大日子,谁也别走了。”
于是,荣巨川和岑皛都留下来,一家人吃了顿年夜饭。饭桌上,默默无言,仿佛一群死囚,正吃着临行前最后一顿饭。
岑皛默默扒着饭,荣廷芝给她夹菜,她想说不用了,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在这么安静的场合,连说话也成了多余的。
傍晚时候,落日余晖还在,城中忽然人声大作,有人打开了城门,迎敌军入城。荣巨川得了消息,还想要带着人马去挽回。他出了府门,蒋俶正带着人过来。
“大人要去哪儿?”
蒋俶和手下的人都换了便服,带着兵器,看这样子,已经做好了打算。
荣巨川正想说自己要去城楼那边,他见了蒋俶等人的装束,心生困惑,便问:“你们想逃走。”
蒋俶倒也爽快,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到城外避一避。”
说罢,蒋俶一个眼色,他手下的人已经架起荣巨川,一行人行色匆匆,趁乱出了城。荣巨川被人制住,反抗不得,便认了。
荣府已经被人群围住,外边的声音传到府里,能听得清那些人的呼喊,无外乎“荣巨川退位”、“岑皛出来”之类。都已经认祖归宗了,那些人依然习惯称呼岑皛原来的名字。
老夫人岿然不动,如今,府里剩下的卫士们,还把守着各处大门,暂时能顶一顶。但是,城门都已经守不住了,府门又能守多久?
“老夫人,快走吧。贼人一旦强攻,咱们顶不了多久。”
王忠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苦苦哀求老夫人离开。老夫人不走,荣家其他人,焉有先走之理?他又不能用强,只想趁着人心尚未完全失去,赶紧逃命了事。
岑皛心想,荣府虽大,从大门冲进来,人多的话,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就是走密道,只怕也走不远。她思量着,要不自己主动站出来,先去周旋一阵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无疑是将自己丢到火上去烤,是生是死,都还未知呢。倘若那些人拿她泄愤,到时候还不知有多少屈辱的事发生。
这时候,守门的人来报,说再不交出岑皛,他们就要强攻了。这话一出来,那些围在老夫人身边的,立刻开始献计,无外乎舍大保小之类。
荣廷芝怒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信他们的鬼话?”
那些人听了,倒没有反驳荣廷芝,只是冷眼相待,未必当成一回事。人到了危急时刻,多半想着自保。那些血浓于水的,才会想着亲人的安危。
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岑皛不经意间看向老夫人,她只觉得,这老夫人出奇的平静,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可是,这个时候了,还能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