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走,我不要。”
岑皛态度坚决,荣介亨态度更坚决,他执意要将药瓶塞进岑皛手里,却在看到岑皛掌心时有那么一刻的犹豫。
岑皛看到他的犹豫,奋力挣脱,小小的药瓶也落到地上,碎成了几片。
有些事情,一旦就错了,就难以挽回。荣介亨意识到了,岑皛也意识到了,二人对视片刻,是岑皛先低下头。
气氛变得压抑,终于,荣介亨转身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岑皛是等他走远了,才抬起的头。
她看不惯他眼里的怜悯,讨厌他那嫌弃的眼神。
岑皛自己捏破了水泡、血泡,在墙角找了一株草药,碾碎了,敷在泡泡上。以前,她不会这样找药,现在她却想着要快点儿好。在记忆中,那种药会起作用。
荣介亨默不作声地走了,他竟然觉得失落,虽然想要接纳这个妹妹,却显然没有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当他看到那双脏兮兮的手上布满了水泡,其中还有破了的,便不再想靠近。
他的情绪表露在脸上,岑皛肯定也意识到了,所以两个人才会那么尴尬。在那一刻,他竟然不想着如何挽回,亦不想想自己是否还能挽回。
那真的是女子的手?
荣介亨觉得不痛快,他去见了岑玖,向母亲询问,为什么不直接暗示岑皛可以低头求饶。
岑玖说:“岑家寨塞进来的人,若是废物一个,不过多双碗筷。倘若不是,就得早做准备了。”
荣介亨想起岑皛那倔强的模样,他也见过岑皛砍猪肉——麻木不仁的屠夫,大概就是那样。
第11章 罪人
岑皛手上的泡,戳破了以后,没几天就好了。柴还是要继续劈,大概是岑玖怕她砍柴出了门,负气跑了,所以这么安排。不过,此时的劈柴,比之前轻松许多。刘大娘不再拎着鞭子瞪眼瞧着,岑皛也学会了偷懒。
除了劈柴,偶尔送柴到厨房,岑皛在荣府的活动范围因此扩大。活动范围扩大,就有可能遇见更多的人,于是她遇见了唐阐。既然遇见了唐阐,总该有些故事发生。
唐阐推着一车新鲜果蔬进来,正好与两手空空离开厨房的岑皛对上了眼。岑皛不料在此地遇上他,于是面露惊讶之色,唐阐却是一如既往,冲她一笑。
人生何处不相逢。
在伏砚这个地方,荣府是代表神国的,府里府外养着童仆无数,自然包括菜农。唐阐既然来送菜,自然就是荣家的家奴,所以岑皛觉得惊讶。以前,她还以为唐阐只是个农人呢。
唐阐也是在意这件事,他借故过来看岑皛,二人在墙角下有一段对话。
“你也是荣家的人?”岑皛惊讶地问,这样忽然增加了一丝亲密感。
“家父在神都得罪了人,全家流放伏砚,给伏砚子为奴,算是荣家家奴。”唐阐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岑皛自幼消息闭塞,初入伏砚城都觉得新鲜,对于来自神国心脏的唐阐,自然觉得无比新奇。
神都,流放,罪人,原来二人同病相怜。
“罪人之子?”岑皛很没头脑地问了一句,她只是听说过“罪人之子”的说法。三哥告诉过她,不要理那些流放罪人,会惹祸。那么,她现在何止惹了祸。
“你怕了?”唐阐定定地看着岑皛,似乎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
岑皛摇摇头,“你给荣家种菜?”
“我们家管着菜园子,”唐阐回答道,“你想做什么?偷菜?”
岑皛摇头如捣蒜,怎么可以这样想她?待她看清了唐阐脸上的笑容,方才意识到那只是个玩笑。
偷菜?笑话。荣家的东西,外人可是碰都不能碰的。岑皛在清醒的时候,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哎,你从神都来,神都是什么样子?”
对于外面的世界,岑皛所知不多,这会子倒是有了求知欲。神都,会不会是个跟伏砚一样的地方?神尊居住的地方,是不是跟伏砚城里荣家的格局一样?这些,她很想问问唐阐,结果唐阐一句话就逼得她没法再问。
“那时太小,记不清了。”唐阐微笑道,面上还有一丝歉意。不过,好像是为了安抚岑皛,他又道:“家父家母都还记得神都的事,哪天有空,请二老给你说说。”
“好啊。”岑皛脱口而出,她惊觉自己在唐阐面前未免太活泼了些,连忙收敛些,“那,你们住哪儿?”
神情收敛了,话却不曾收敛。
唐阐看着岑皛,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岑皛见了,心生异常,这种感觉,好像只有面对他才有。
这时候,厨房那边有人在喊唐阐的名字,唐阐听了,便要离开,在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
“荣家的菜园子,一打听就知道。”
岑皛得了话,生怕别人看见,赶紧溜回柴房,把门关上,再思量着唐阐刚才的话。荣家的菜园子,大约是个跟荣家一样有名的地方,如果有机会出去,稍微打听一番就该知道了。
她这么一想,前途顿时充满了希望。人呐,有了想做的事,就可暂时抛却烦恼。不过,这毕竟是暂时的,尤其是对于岑皛这样的人来说。
就这么见了一面,岑皛心中不甘,她半躲半藏的,悄悄观察着那个小门。倘若唐阐要出去,必定经过那里。但要是在岑皛回柴房的这点时间里,唐阐已经出去,那就十分不幸了。
岑皛还是幸运的,她看到了唐阐推着木板车离开,车上还有挑剩退回来的菜。明明距离不远,明明想要上前再打声招呼,双脚却像是被定住了,挪不动分毫。一颗心砰砰乱跳,既害怕唐阐看见,又害怕唐阐以外的人知道,内心纠结得要紧。
唐阐终于还是出去了,岑皛那既不能上前、又不愿意后退的双脚顿时解禁,迅速抽了回去,回到她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心跳还是这么快?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关注一个人,还是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异性。没有任何经验的她,几乎找不到解释的理由。
刘大娘见到岑皛,就气势汹汹地过来,“跑哪儿去了?还不干活去!”
她大概在寻找岑皛,所以生了气,这会子才注意到岑皛的变化,立刻又道:“等等,发生什么了?”
岑皛不理她,说句实在的,她跟这位刘大娘大眼瞪小眼也有些时日了,只怕被她瞧出什么,要是因此被捏住把柄什么,就更不妙了。
刘大娘见岑皛低眉顺眼的,一口气也顺了些,便不再追问,只是打发岑皛去干活,啰啰嗦嗦地数落了一通。
岑皛老老实实地干着活,心在浮动。当一个人开始关注另一个人时,就会不自觉地收集有关这个人的信息,耳朵里甚至会过滤掉杂音,岑皛亦是如此。
在劈柴、送柴的间隙,她听到了有关唐阐的传闻。
据说,唐阐祖上白手起家,由庶人做到了小官吏,到了其父唐作勘这一代,更是与十八勋旧同朝,令人羡慕,只是不知犯了什么事,夺了官位,流放到这伏砚来。可怜唐阐,好好的官家子弟,成了菜农。
那些人议论时,虽然带着一丝同情的语气,更多还是嘲讽。他们又说伏砚这个地方,蛮荒之地,比天还远,只有被流放的人才会来这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岑皛听了这些,对唐阐的印象大大改观,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深深刺激着她。
一个官宦之家的子弟,因为背负罪人之子的名头,全家流放到伏砚,从此远离优渥的生活,这种落差要如何适应?唐阐说他那时还小,记不清了,可只要是个人,就算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家族过去辉煌,再与现实作对比,肯定会有些想法吧。
就算是岑皛这样,得知自己与伏砚荣氏有血缘关系,也会产生想法的。她没有见过神都的样子,没法想象唐阐初次见到伏砚城时的心情。
伏砚城,比起神国也是个偏远地方,穷乡僻壤,蛮荒之地,就是荣家的下人也会议论这件事。这样一想,岑皛就觉得伏砚荣氏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
待在蛮荒之地的勋旧子弟,与流放罪人的子弟,到底有多少区别?
岑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如此好用,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了一遍,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只是,这些话不能同别人说了,她亦不想与人议论唐阐的事。
之后的一段时间,岑皛总会不自觉地辨听着有关唐阐的点点滴滴,这已然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她也会在干活的时候偷偷观察着那个小门,看看唐阐有没有从那里出现,没有出现不要紧,这种期待构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倘若唐阐下一刻就会出现,这仿佛成了人生的惊喜。
时间长了,岑皛总结起见到唐阐的规律,她发现唐阐和一个老头子轮流来送菜。那个老头子好像就是唐阐的父亲,模样很是和蔼,说话声音不大,能让人听清楚而已。也许因为那是唐阐的父亲,岑皛对这个人不觉得厌恶。就是那些收菜的人可恶,挑三拣四的。
她也在总结,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唐阐来送菜的时间,现在却一点也不肯错过?也许是因为之前早出晚归去砍柴吧,岑皛这样安慰自己。
唐阐来送菜时,会偶遇假装路过的岑皛,然后付之友好一笑。只这一笑,已经能在岑皛心中阴霾散去许多。然而,唐阐很是小心,并未像上次一般,与岑皛躲到一旁说话。岑皛也想避着府里的人,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偷偷见人的次数多了,自然会被有心之人瞧见,刘大娘就是那个有心之人。
刘大娘是奉岑玖之命照管岑皛的,有关岑皛的一切,她自然得注意。岑皛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不过稍稍试探一番,已经得了准信,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岑皛因为心里藏着事,害怕刘大娘知道,对刘大娘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蛮横,干活比从前更勤快。虽然还不会说些甜言蜜语,到底是恭顺了许多。
这种变化,厨房里那些人也觉察出来,只是不知道原因,暗暗揣测刘大娘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制服了岑皛那个犟骨头。有人悄悄提出来,刘大娘一边说没这么回事,一边诉着苦,好像受了多少委屈,弄得那些人没法子继续说下去。
因为唐阐一个人,竟然改变了周边许多人和事,这也许是当事人并未考虑到的。
第12章 宴席
荣府家宴,人手不够,一向与柴薪打交道的岑皛,被安排到厨房打下手,主要是帮着烧火。因为她变得温顺许多,那些人使唤着她,也觉得顺手了。
这是岑皛第一次进入厨房,光明正大地走动。她看见许多从前没见过的食材,叫不出名字,甚至不曾想过还有这东西。鼻子里嗅着菜肴散发出来的香气,透过人群看见准备好的佳肴,难免意动神摇。
“火太小了,加柴!”
那边的大师傅扯着嗓子喊着,他此刻忙忙碌碌,又近于急火攻心。岑皛听见了,赶紧过去添柴加火,好在大师傅忙着做菜,并没多少工夫数落她。
厨房里都是忙碌的身影,忙虽忙矣,还是有些秩序的样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那儿指挥着,这些人听从他的吩咐,毫无怨言。
岑皛蹲在灶台前,猛然发现,自己在这人群里,其实并没有个位置,连添柴也是临时的,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今天,唐阐有来送菜,是父子俩一起来的。大约是因为人多,他没有注意到岑皛,岑皛却注意到了他,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他。只是隔得太远,岑皛不敢上前打招呼,更不敢远远地喊上一嗓子。
岑皛多么希望唐阐能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就像她寻找他一样。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想?怎么能这么想?
已经开始上菜了,厨房了几个管事的开始争吵起来,导致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体面的中年人从外边进来,劈头盖脸地训斥在场诸人,“都什么时候了?看看你们,乱糟糟的成怎么样?荣府没办过宴席?你们都给我听着,打起十二分精神,要是出了岔子,没好果子吃!”
岑皛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荣府的管家王忠,也就是荣介亨书童王恕的父亲。
王忠一番训斥之后,厨房里雅雀无声,能听见锅里冒热气的咕咕声。“干活去!赶紧的。”
众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只是少了些喧闹声。王忠看着众人干活,不一会儿就出去了,几个管事的跟在后边,一脸阿谀像。
不知为何,岑皛觉得这位管家不像个管家,倒像个集市上卖菜的。在她的想象中,荣府的管家起码得有几分荣府的气派相,这才对得起伏砚荣氏的名头。
开始上菜了,一队年轻的侍女一个接着一个进来端起菜肴,动作整齐有序,显然是经过训练的。待她们出去后,厨房里的人好像纷纷松了口气。
岑皛现在已经无事可做,她悄悄去洗手洗脸,整了整衣服。身上这件衣服是之前送来的旧货,料子自然比她从前的衣服好,就是稍大了些,并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