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目标是江都端木家,一个更像商人的武林世家。理由是:攻击一个很难引起唇亡齿寒之感的武林世家可以更容易看出谁才是翕教真正的敌人。
“端木远,江都端木家现任家主。早年好酒色,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十二年前忽然转了性子,将家事委托给妾曾氏及曾氏所生长子端木瑜,独自一人到江都城外的白鹤观中修炼长生不死之术。所爱嫡子端木瑞,风流成性,却是内定的继承人。”
源静说了一遍江都端木家的情况,在场的都是翕教中追随濋留出来的有身份的人,而芸仙得以教外之人的身份成为例外。
“端木瑜心高气傲,一向与本教为敌,与青城派过从甚密,是敌非友。端木瑞外祖父家是一方豪杰,没有很明显的与本教为敌的迹象。端木远本来就少管江湖事,近十年来更少涉江湖事,敌友未明。”
濋留看了一眼众人,道:“说说你们的看法。”
宣从哲上前道:“属下认为,武力征讨武林各派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如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拉一个打一个。”
肃让立刻反对道:“此事不可!是敌人便该杀,是朋友便该把手言欢,搞那些阴谋诡计有什么意思?”
虽然分歧一直都有,但如此针锋相对还是头一回,当下屋子里一片寂静。可以提自己的意见,但绝不可以在神女面前失礼,否则便是死罪。
濋留看了看康恒,两人虽为夫妻,却只是个名目罢了。这次出来不曾说上十句话,倒有九句在讨论公事,也幸好还有公事可以讨论。
“你呢?你怎么看?”
康恒的座位总在离濋留最近的地方,但最靠近濋留的人却是源静,之后还有芸仙,这样的尴尬若不是习以为常还真会奇怪呢。
“利用端木瑞,架空端木远,驱逐曾氏和端木瑜。”
总是板着脸的好处是,不会让人看到你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以。显儿,肃让,你们带入进城看一下情况,如有必要,可以依康护法的意思便宜行事。”
护法是康恒在翕教中的职务,芸仙觉得濋留在说“康护法”三个字是自然极了。
任务就这么分派下去,意外引来的后果自然是难以预测的。
茶和剑,于濋留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茶是消遣,剑是性命。以剑为性命的人,喝起茶来是不在乎味道如何的。
芸仙不是濋留,她能够喝出茶的苦与涩。如果不是出于解渴的需要,陪濋留喝茶是一件相当难受的事情。所以她很奇怪为什么源静跟了濋留那么多年却从来不用受这个罪。
“如果我让你和显儿一起出去,现在就不会是这种愁眉苦脸的模样了吧。”
略带询问的语气,其实意思很肯定。
“不,不,怎么会呢?”
言不由衷的笑,芸仙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变得虚伪起来。
“那么,你认为康护法的建议有几分实现的可能呢?”
“这个嘛……人算不如天算呐。”
芸仙干笑着,以一杯茶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时候,黑衣武士来禀告,说穆显儿在城中遭端木瑞调戏,肃让一气之下动手杀了端木瑞,且带人到端木府上大肆杀戮,谁也挡不住。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濋留把茶直接泼到了地上,芸仙知道她这是动怒了。
“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
源静出了个主意。
“一举铲除端木家,如何?”
濋留看着泼到地面上的茶水,许久才道:“请康护法去,无论进行到哪一步,都必须让肃让停下来,否则以抗命不遵之罪就地正法。”
源静领命而去。
后来才知道,“屠夫”肃让已经让端木府一半的人上了屠宰场。若不是康恒及时赶到,肃让就要用板凳砸开端木瑜的脑袋,曾夫人的性命也已在旦夕。
对于肃让的暴行,濋留并未多说什么,因为她连话都不肯同肃让讲,倒是细细的问了穆显儿事情的经过,得知穆显儿纵容了肃让以后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白鹤观上的端木远来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他教子无方,以至于得罪贵客,声言谢罪云云。又说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希望濋留能够移步白鹤观,他将亲自献上丹药赔罪。
宣从哲极力反对濋留赴约,肃让因为之前的事情不敢说话,但也不是会赞成赴约的人。只是濋留执意赴约,并且只带了穆显儿和芸仙两个人去,又命令留下的众人听从康恒的号令。
一切分派完毕,随即动身前往白鹤观。
白鹤观是个不算老的道观,它依照端木远的意愿改建,不像道家清静之地,反而像是端木家的后院。且观中并无道人,只有几个侍奉端木远起居的下人。
三人才到白鹤观外,便有一老仆前来迎接,将三人引入层层院落之中,最后停在了一间别致的屋子前。
“这里便是丹房,老爷在里面恭候三位贵客。”
老态龙钟的仆人,操着老态龙钟的声音,许久才说完一句话。
穆显儿按剑厉声道:“端木远为什么不亲自出来迎接?”
“实在对不住,老爷走不开,只能失礼了,还望贵客海涵。”
老仆连连赔不是,身子都快弓到了地上。
穆显儿不耐,濋留却道:“咱们进去吧。”
于是,穆显儿在前面开道,濋留与芸仙并肩,一同进了丹房。
丹房很大,可以容纳千人,各种炼丹的物什一应俱全,唯一不该有的便是那浓重的血腥味,它来自那些被悬挂起来的妙龄少女,每个人胸前都有一个大洞,一点一滴地往外流着血。血顺着少女的衣物、少女的肢体,滴到了地面上,且与同伴的血汇合到了一起,成了大片大片的殷红。
而在这一切中间,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他的道袍簇新,纤尘不染,与这肮脏的丹房格格不入。
“十二年来,老夫抛家弃子,为的便是得到这长生不死之术。前年蒙高人指点,取这九九八十一位处子之心头血为药引可得长生。而如今,眼看丹药将成,而我的瑞儿却死于非命,这真是天意吗!”
道人仰天哀鸣,随即厉声道:“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会送上门来,那就以你们的血祭奠我的瑞儿!”
端木远拍了拍手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有些惊愕,又试了一遍,还是一切如常。
“老爷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这里的机关已经尽数拆除。”
刚才那个老仆不知何时出现在丹房中,声音低沉而恭敬,整个人像是高了半尺,以胜者之姿睨视丹房之中近乎疯狂的人。
“你!你……”
端木远刹那间就明白了,他所苦心经营的一切,今天就这样完全毁了,而且还是毁在他所信任的人手上。可笑啊可笑,他经不住狂笑起来,掌中之剑突然脱手直直朝濋留飞去!
“真是不像话啊。在这个时候还要如此惊扰大人。”
老仆一边慢吞吞的开口,一边挥挥袖子,三尺长剑就那么改变了方向,端木远躲闪不及,被自己的宝剑刺死,到最后也没有闭上眼睛。
“小人文孝宽,奉命潜入端木家已经三十年。今日得以为大人效力,实乃三生有幸。”
老仆恭恭敬敬地向濋留行着大礼,濋留只是淡淡开口道:“辛苦你了,你的功劳翕教不会忘记。”
“小人在此谢过大人。”
看着文孝宽感激涕零的样子,芸仙忽然觉得恶心,觉得愤怒,不仅仅是对这个潜入端木家多年的人,还有丹房里的一切。她突然冲濋留大吼道:“既然一切都已经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死?”
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她们都还年轻。
文孝宽有些惊讶,他显然没有料到还有人可以这样对神女大人说话,所以连忙道:“这位姑娘,不假戏真做如何能出去端木家,使他身败名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几十条人命何须挂怀。”
他说的振振有词,芸仙气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濋留轻轻道:“按你们的习俗,厚葬吧。”
然后,濋留便转身出去了。文孝宽跟在后面,整个人像是矮了半截。
芸仙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濋留那句话是对她说的,因为翕教信徒一律火葬,连骨灰都会撒入水中,自然无“厚葬”之说。
“好啦,我帮你叫人干活。”
穆显儿轻轻拍了拍芸仙的肩膀,她从头到尾并未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时会本能的觉得不好受,具体是什么原因她却说不上来。剑客活着是要别人流血的,而对于血,她已习惯。
芸仙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想起濋留刚才说话时的眼神,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厌恶和一丝怜悯并不是她眼睛花了吧。
濋留还不是个冷血的人,不是就好。
第3章 (三)
端木家推举了新的家主,派人向濋留请和。因为端木远的事情已经使得端木家声名狼藉,非但无人肯出手相助,等着落井下石的人倒是不在少数。
濋留接受了端木家的请和,随即返回洵都。芸仙虽不至于无处可去,却还是一同到了洵都。教外之人的身份再这种敌对氛围中不好到处乱走,但有了濋留的庇护也可保平安无事。
况且,芸仙的师傅卜先生于翕教现任神尊神燚有救命之恩,所以她一到洵都就被神尊的使者引入昭明神宫拜见了神燚。虽然隔着重重帐幔看不清神燚的脸,但还是能够从神燚亲切的问候之中感受到善意。神燚让芸仙安心留在洵都,翕教之人不会对恩人不敬。这样芸仙的安全就又多了一重保障,行动也变得更自由。
只是,岭南的天气似乎对芸仙并不友好。又湿又冷的冬天,寒气渗入骨髓,若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冻死也得冻伤。想到五年前那次洵都之行,那时候又闷又热,连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带着热气的,也不是一般的折磨。难道岭南只有夏天和冬天吗?
回到洵都的濋留,没空找芸仙喝茶了。神女大人在外面立了大功,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尽管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面见尊贵的神女大人,但要见的人依旧不少。所以,芸仙倒是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这天下着小雨,芸仙缩在被窝里取暖,濋留的侍女忽然过来找她,说濋留请她到书房相见。芸仙磨磨蹭蹭半天才起来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一下就随着侍女走了。
神女大人的书房就是不一样,一推开门,暖气四溢,有如春风来袭。房中陈设极为简单,最多的便是书架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卷。濋留端坐在榻上,用火钳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炭火。源静没有侍立在一旁,这令芸仙觉得新奇。
“你来了。”
濋留抬头看了一眼芸仙,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过来坐吧。”
芸仙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到了濋留身侧,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此刻房间里只有她二人,但芸仙不会傻到认为没有护卫躲在暗处。只要是濋留愿意说出口的话,防隔墙有耳也当是她的事情。
“的确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濋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这次她没有请芸仙喝茶,甚至连茶具都不曾摆出来。
“以你现在的身份,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可要是介入这件事,也许就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濋留说的很郑重,芸仙却在心里笑道:找我帮忙还要啰啰嗦嗦什么?就现在这样,想要本姑娘性命的人都已经在排队了,还怕摊上更危险的事情?
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回应道:“我芸仙本来就是天涯孤女一个,蒙朋友收留,自当尽力帮朋友的忙。至于性命嘛,江湖人无时无刻都有性命之忧。所以有话请直说吧。”
濋留低着头拨火炭,缓缓道:“现任神尊并非我的生母,此事你多少应该听说过。”
芸仙点头,可惜濋留没看她,而芸仙只能看见濋留侧脸,不若平时那般波澜不惊。
“我的生母是翕教第十六代神尊,十五年前在南山狩猎时为猛兽所伤,伤重不治而亡。现任神尊是我生母的亲妹妹,对我也算视如己出。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一个可以空手搏虎的人如何会被猛兽所伤?”
更何况是身份尊贵、有众多护卫的神尊呢?
“你想让我查你生母的死因?”
“是。”
濋留回头看着芸仙,“虽然因为自己的事情让朋友陷于危险之中不合道义,但我已经别无它法。”
“好,我会尽力而为。但是,从哪一步开始呢?”
“那边,”
濋留指着案上的一摞书卷,道:“那是我收集的一些有关当年那件事的记录,你就在这里看吧。还有,这间书房里的所有文书你都可以翻阅。”
这么说的话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保证安全了,那么能够到手的文书也不会有太多机密。芸仙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迈开步子过去查看那些文书。过了一会,濋留便去前厅见长老院首座长老邵东满了。
芸仙看了一部分,都是些无聊的记录。她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上下眼皮先是打架,接着就黏在一起了。于是脑袋一歪,便倒在书卷之中会周公了。
“芸仙,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梦里似乎有人在说话。芸仙不满地动了动,不悦道:“别吵我。”
“别睡了。”
对方的声音也变大了,在一阵猛烈摇晃中,芸仙从南天门掉下了凡间。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是濋留后,又歪头倒在案上,嗫嚅道:“给我拿条被子来,我要再躺一会儿。”
“再躺下去,芸姑娘的脖子可是不要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是谁呢?芸仙猛地清醒过来,抬头便看见源静似笑非笑的立在对面,而脖子酸痛不已,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腿却麻得几乎动不了。
“罢了罢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濋留即刻唤来侍女,命她们扶着东倒西歪的芸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