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眉眼透着担忧:“要不要……我也去看下太子殿下?”
我摇摇头:“不用的,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对上他的双眼,“今日之事,请你帮我保密,不要告诉严栩。”
宋瑾离开时,天空飘起了小雪花。
雪花如柳絮般飘落,落地便化成了水。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吗?
我看了窗外许久,转头问灵犀:“灵犀,若此时……出发回齐国,会遇到大雪封路吗?”
灵犀愣了愣,但还是答道:“今年是比去年冷得晚些,若是现在走,按去年世子的路线,应是可以顺利到达北疆的。但若是再晚些,下月再走,雪下大了,怕就……”
我苦涩一笑,这或许,也是老天的意思吧。
灵犀犹豫道:“公主……”
“走吧,我们去福阳宫。”
福阳宫中早就备上了暖炉,而梁帝对我的到来,似乎也毫不惊讶。
我站在殿中央,看着梁帝。
他在赵紫芊自尽后,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
“陛下是要拿他的命来逼走我吗?”
他咳了几声,摇头道:“雅芸,朕只是想让你提早看清,你们在一起的结局。这次是朕做局,你们两个才能全身而退。如今北梁朝堂不稳,人心叵测,倘若换了旁人呢?纵然栩儿他心思缜密,也有防不住的时候,更何况他还要护着你。”
我红着眼睛:“这次他防不住,是因为他从未想到,有人竟会在神坛的灯烛中给我们下药,而这个人,居然是他的父皇。”
我上前一步:“神坛一向只听命于当朝皇帝,纵然陛下那套替赵家报仇的说辞说得通,但我既能猜到,严栩又如何猜不到?”
梁帝淡淡道:“他猜得到猜不到,如今已不重要。”他站起身,“朕下月就会退位,他若想坐稳这个位子,只能牺牲掉自己的感情,你是想看着他在你和朝堂之间左右为难,还是再发生一次神坛这样的事?”
他叹了口气:“雅芸,你和年轻时的紫芊很像,聪明漂亮,又可为爱不顾一切……但朕不想,明明可以阻止,却眼看着你成为第二个赵紫芊。”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成为她。”
“雅芸,等你想好了,朕会给你一枚出宫令牌,再派一支亲卫队护送你到南边梁齐边界。”
回映雪阁的路上,我走得很急。
一个不慎,脚底打滑,我重重地摔倒在了一块青石板上。
膝盖磕得生疼,灵犀赶忙扶起我,却见我满脸皆是泪。
“公主,属下背您回去吧。”
我摇摇头:“灵犀,一点都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如今还有什么疼能比得上心里的疼呢?
灵犀红着眼道:“公主既和殿下两情相悦,不管不顾在一起又如何?”
我分不清到底是雪落到了脸上,还是泪流得没了知觉,“灵犀,他以前一直过得那么难……他那么难,如今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不想让他因为我,以后还过得那么难。”
这夜亥时,麟趾宫传话来,严栩醒了。
我坐在窗边,抱着膝盖,呆呆的,看了一夜的雪。
而窗外的雪,也一直没有停。
翌日清晨,踏入麟趾宫寝殿,严栩正倚着床喝药,闻声抬眼,目露欣喜:“芸儿?”
我的心登时一揪,竟觉有些迈不开步。
狠了狠心,还是走到床榻边坐下,他像往常一般拉起我一只手,皱眉道:“手怎的这么凉?”
我轻声道:“外面下雪了。”
“天凉了,要多穿些。”他顿了顿,摸了摸我头,笑道,“我昨夜醒来,听非翎说你昨日回来后不久便醒了,倒是比我还早。我如今好了,你不必怕影响我休息而宿在映雪阁那边,今日便回来睡吧……”
“严栩,”我轻轻撇过头,又从他掌心中抽出左手,低垂眼帘道,“我今日过来,是有话与你说。”
他愣了一瞬,随即笑道:“你说。”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严栩,我们分开吧。”
他愣了愣,似乎不懂我话语中的意思:“分开?”
“对。”我继续看着他,“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也不想与你再在一起了,我想走了,我想回齐国,严栩。”
他看了我半晌:“你,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我说,我想离开北梁,我想回齐国。”
“芸儿,”他刚刚抬手,却被我微微转脸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终又缓缓放下,叹气道,“我知道你这次害怕……”
“严栩,”我打断他,“你还不懂吗?”
我转头对上他略显惊愕的双眼:“严栩,我累了,我厌倦了每日担惊受怕地活着,厌倦了不知何时就会被人下毒,厌倦了总要猜来猜去。就算我们曾经有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和命比起来,情又算什么呢?”
“曾经?”他喃喃道,“曾经?”
“对啊,曾经。”我点点头,“我也曾经以为,我对你的喜欢是不会被任何事物打败的,可我错了,严栩,在我真的处于生死边缘时,我才发现我怕了。经历过这次事后,我才发现,这些其实,都是我根本无法承受的……甚至我对你的感情,我如今都觉得,也许更多的是我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对你产生的依赖,或许根本就不是喜欢。”
他盯着我:“你说,你对我,不是喜欢?”
我撇过头不看他,深吸一口气:“对。”
他一把拽过我,强迫我与他四目相对,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昨夜才刚从昏迷中苏醒。
“芸儿,你在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我看着他,他的眸眼漆黑一片,我轻轻张口:
“严栩,要拿丰县换十万黄金之人,是你,对吗?”
他的表情一滞,拉着我的手也随之僵住:“……谁与你说的?”
我摇摇头:“没人与我说,我猜的。我曾发了信给我五哥,从齐宫得了些当时的消息,猜到了去齐国秘密见我四哥的那个人,大抵便是张戈。”
据当时的伶官称,我四哥华温玄,曾在宫中宴请过一位北梁使者,那位使者看着像是一名武将。
而我四哥当时,还赠了宫中的曲谱给那人。
那日在丰县,张戈唱的《赴江畔》,最后一句,是只有齐宫内才会有的唱法。
这个唱法,是我皇祖母年轻时改的,只在大齐的宫内宴会上,伶人才会那般吟唱。
就连齐国百姓,都鲜有人知。
我轻声道:“之所以不是赵家,只因为赵家倚靠的是陛下,他们又有自己的敛财之道,并不需要去冒险做这个交易。赵家在朝堂上逼陛下做出兵准备,其实并非真要出兵,而是为了打着练军之名义,多从国库要些钱财,同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养兵,壮大自己的势力。而你……”我转头对上他的双眼,“严栩,你顺着赵家的意思,却想真的打一仗。也不能算真的吧,你其实想的,是与大齐做笔交易,借着大齐的手打压赵家势力,并且你得了黄金,也可暗自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丰县,也并不是你的牺牲品,你将你最重用之人,大多放在了丰县。张戈、林思立,这些都是你培养好的人,他们忠心耿耿,即便丰县归了大齐,仍会为你做事。你还能借机,将自己的人无声无息地安插在齐国。”
半晌,他轻声道:“还有呢?”
我深吸一口气:“我听闻,齐国北疆往南,是一片沃土。你以退为进,想借齐国之手铲平了赵家势力后,再趁齐国内部不稳时,一举攻至那里,对吗?而陛下,其实也知你的一半计划,外戚压主,他其实也很头疼,所以才会派你去丰县。而当时,我被诬陷,被迁至冷宫,都不过是在为赵家的计划、陛下的计划、你的计划做铺垫,无论是谁,都希望如此。因为一旦开战,我就得死,不论是我四哥还是北梁先挑起的,都需要一个由头。”我顿了顿,“那个由头就是我。”
我苦笑一下:“只是我四哥生性多疑,最终并没答应你,所以你才换了方式,转而从原州对赵家下手,对吗?”
“芸儿,”他眼中含着的,是我可见的不安,“芸儿,你听我说,这些事,我那时没有别的选择,但是……”
我笑笑:“严栩,若是我四哥当时同意了,你会看着他们杀了我吗?”
他蓦地睁大双眼看向我,急急地伸手拉过我冰凉的手:“芸儿,你在说什么?就算当时我还未认清对你的感情,我也会想办法……没人能杀得了你。”
我苦笑道:“是吗?”
“芸儿,现在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我摇头道,“严栩,我还不是依旧要猜,到底是谁要害我……以前,现在,我都在不停地猜,我真的厌倦这种生活了。”
半晌,他轻声道:“芸儿,你是厌倦了你说的这些,还是厌倦了我?”
我咬了咬唇:“我都倦了。严栩,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整个北梁马上都是你的了……放我走吧?”
我想起身离开,他却拉着我不松开。
再抬眼,他只眼圈泛红与我道:“芸儿,你我行过合卺之礼,你是我严栩的妻,你不能说走就走。”
我笑笑:“太子殿下若说的是丰县那次,在我眼中倒也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合卺之礼。毕竟我也还未上你严氏的玉牒,其实,我们严格上说,也算不得什么夫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也松了些:“不算……夫妻?”
我轻轻将他拽我衣袖的手拉开:“严栩,我皇兄如今,既愿与北梁重新交好,你我那纸婚约,且不提已不作数,更没甚意义……况且这三年,你我过得,都不快乐。”
站起身,我看着窗外的飘雪:“我们就当作从未有过这三年,各自安好吧。”
我径直出了门,再没回头。
而他则一动不动,再未出声。
不知怎么走回的映雪阁,进门的刹那,一直勉力撑着的那份气力终于耗尽。
我遣退了众人,背倚着门,身子缓缓滑落在地。
闭着眼,抱着自己的膝盖,全身不住地颤抖。
想哭却又不能哭,因为定会被他看出端倪。
直到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我才唤了灵犀进来:“去准备,七日之后,我们便启程回大齐。”
之后两日,严栩都没有再来找过我。
直到第三日晚上,我正与灵犀几人在房中,他推门而入,脸色铁青:“你五日后便要走?”
灵犀看了看我,我淡声道:“你们先出去。”
房门开了又关,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想伸手拉我,却被我后退一步躲开。
他的手怔怔地停在半空。
“芸儿,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告诉我。”
我低垂着眼眸:“那日在麟趾宫,我以为已与殿下说清楚了。”
“殿下?”他的声音冷如冬日寒风,“你叫我殿下?”
也不知是外面太冷还是什么缘故,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寒气。
他步步逼近,声音像是强压着怒气:“说清楚什么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这么迫不及待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道:“既然已做了决定,又何必犹豫?”我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太子殿下,又何必这般……”
话未说完,手却被他一把拽起:“芸儿,以前那些事,你若真在意,根本不会同我回宫。你早在丰县,便猜到和你四哥做交易的是我,但你当时却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在意。
自从在原州决定和他在一起后,以前他如何,做了什么,我便都不在意了。如今的他,是喜欢我的,是心里有我的,那就够了。
我知他一直过得有多难,一开始查丰县之事,也不过是想帮他,怕他还有藏在暗处的敌人。
即便后来猜出了是他,也从未想过要和他翻这些陈年旧账。
而那日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因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让他相信,我是真的想离开他。
“那时只觉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想。但如今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再回想起来,只觉得我像日日夜夜行走在悬崖峭壁边,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我看着他,“太子殿下觉得我胆小也好,无情负你也罢,但我前日同你讲的,字字是真。”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你胆子小吗?你胆子一点都不小。芸儿,”他放柔了声音,“是不是因父皇背着我让你允了那些贵女入宫,你不高兴?芸儿,那些人,不论是谁,我都从未放在心上,我……”
“严栩,”我打断他,“和别人无关,是我,是我不喜欢你了。”
我直视他的双眸:“你以后和谁在一起,我都无所谓,真的。”我笑笑,“我以前觉得我肯定受不了,可放下后才发现,原来只要真的放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着我半晌,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严栩,人是会变的,你为何就觉得我一定非你不可?”我摇摇头,“等我回齐国,会让皇兄给我指门好亲事……”
他突然将我困在墙边,眼中是瞬间翻滚而上的怒气:“华雅芸,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眸,只淡声道:“我说,会让我皇兄,给我指门好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