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雅芸……”他眼中的怒气,揉成了一团水雾,“你……对我到底还有没有心?那么些个日日夜夜,是说放下便可以放得下吗?”
我转头,盯着远处的火盆,炭火正烧得噼里啪啦响。
“不过一段时日罢了,等我们身边各有了别人,自然便会淡忘了。”
他喃喃道:“别人……别人?我不会有别人了,这辈子都不会了。”
他突然低下头,再抬头时,眼角已有微微的潮意。
他颤着手抚上我的发,语气似是祈求一般:“芸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不要我,你告诉我实话。”
我抿了抿唇:“实话就是我说过的那些……殿下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我宁愿生命受到威胁,还愿与你在一起。”
他低垂着眼,半晌道:“我愿意。我愿意,就算我没了性命,我也想与你在一起。”
他一遍遍地抚着我的青丝:“即便我自己没命,我也会护住你,芸儿,我会护你周全,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心中痛得不行,这才是我最怕的事。
我嘴角扯起一抹笑:“殿下又何必执着一个心中已没了你的人,如今就算殿下将命交给我,可对我来说,”我咬咬牙,“却已如同草芥一般了。”
他的手停在了我的发间,眸中像装了破碎的星辰,就这样看着我,愣了好久。
良久,他自嘲一笑,摇摇头,却突然欺身向前,伸手抬起我的下颚,强迫我与他对视。
“草芥也好,珍宝也罢,华雅芸,你可还记得我在原州说过的话吗?”他俯下头,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道,“我永远不会再放你走。芸儿,我不会放你走,你走不了。”
我咬了咬唇:“太子殿下当真要因一己之私,置两国于不顾吗?”
他身子一滞。
“我已发了信给皇兄,说我五日后便会从北梁出发,大齐北疆的沈将军会带人将我从两国边界接回齐国,太子殿下如今不放人,难道要两国因此交恶吗?”
半晌,他笑着后退了几步,“好,好,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是吗?那这个呢?这个又算什么?”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我绣的那个平安符。
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正无忧无虑地在扑食。
我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平安符,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剪刀,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平安符剪成了两半。
接着又转身,将已剪坏的平安符,扔到了火盆中。
我盯着火盆,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冷冷道:“既然我们分开了,这东西留着也没甚意思,就当是我一时犯蠢绣的吧。”
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笑道:“好……好。”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我知,这次过后,他不会再来了。
灵犀匆忙进来:“殿下可对公主做了什么?”
我一个站不稳,扶着灵犀道:“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就很好。
不要再记挂我,不要再想着用命护我,就这样,就很好。
临行前一日,我去福阳宫见梁帝。
梁帝将令牌交到我手中:“只要这个令牌在,不论是谁,都不能拦你。朕已和齐帝保证,会派人安全将你护送至两国边界。”
我手摸着令牌,抬头看着已有斑驳白发的梁帝,苦笑道:“陛下这个局,设得真的好。”
“雅芸,你不要恨朕,你若留下,早晚会和紫芊一样……她走时,你是在场的……这可又是你想要的?”
我摇摇头:“陛下设的局,不止这一个吧?”
梁帝微微一怔。
我拿起令牌:“陛下当时,是故意将虎符交给严漠的,不是吗?看似是严栩争的这位子,其实是陛下有心,将他一步步逼到这个位子的。因为若不反,他定不会有活路。”
梁帝未语,而是踱步到桌旁,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苹果。
我看着他:“陛下是不是怕,就算将帝位传给严漠,早晚也会被严栩或赵家夺去,若是赵家夺了位,严漠必死无疑。而就算是严栩夺了位,也定不可能像这次这样因着陛下的关系,顾及和严漠的兄弟之情。”
半晌,梁帝淡声道:“栩儿比漠儿,更适合这个位子。”他叹了口气,“漠儿像极了我和紫芊,骨子里的感情用事,若真的坐上这个位子,太容易被人利用。但栩儿不一样,这个位子,他可以坐得稳。”
我摇摇头:“陛下到底,还是心疼严漠多一些……陛下费尽心思,用皇位为严漠换了一生的安稳和闲散自在,再不用受你和赵皇后所受之苦……可陛下,这么些年,可有为严栩想过半分呢?”
严漠此时虽远在西南,无召不得回京,却也离了这京中的风风雨雨。
赵皇后若非已心死自尽,想必梁帝,也早就筹谋好了二人归隐的好去处。
而他留给严栩的,只是一个混乱的朝堂和风雨飘摇的江山。
梁帝道:“栩儿从来就是有野心的,这江山,本就是他想要的……况且朕就是为栩儿着想,才会劝你走。”
我苦笑道:“是啊,陛下也算准了,我不可能让他为了我而放弃整个北梁,只要神坛之事一出,我一定会为了他而走。”
梁帝叹气道:“雅芸,你是很聪明,但太聪明,有时反而会让自己更烦忧。”
我的眼中已有些微的潮意,强撑着笑意道:“陛下才是谋略非凡,若非一直被情所困,当真会是个好皇帝。”
“你说得对。”他倒不以为意,反而自嘲一笑,“帝王……本就不应太过重情,栩儿,不会再走朕的老路。”
“陛下说得都对,只是……”我转身离开,顿了顿,垂眸道,“我始终觉得,陛下终究还是太偏心了。”
梁帝没有再说话。
拿着令牌出了福阳宫,才发现,外面又开始飘雪了。
北梁的雪季,就要来了吧。
到映雪阁门口时,严栩正站在那里。
他仰着头,在看天上的飘雪。
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除夕。
他看天,我看他。
目光落到他手中拿着的火红色狐狸斗篷上,我愣了愣,这是他送给我的斗篷。
那是我来北梁的第一年,他猎了头红狐,说怕我第一年来梁怕寒,便命人将狐狸皮毛做了这件斗篷。
往昔一幕幕,混着雪渗入心中,冻成冰渣,扎得人生疼。
我一步步走近,他看到我,已没了前几日的情绪,面色平静得如同一块已冻硬的冰面。
“明日走?”
我点点头。
他将狐狸斗篷交到我手上:“天凉路远,带上这个吧。”
我低头,看着那狐狸毛,火红的颜色,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妖娆。
半晌,我轻声道:“殿下保重。”
“嗯。”
再抬头时,他人已走远。
留给我的,只剩在白雪中,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傍晚时分,我在屋内收拾,无意间翻出了出嫁时带来的那支雪花钗。
这还是若雨当年亲手给我打的,她说希望,我能在这雪国仙境,遇到可遇之人。
我确实遇到了那个人,可却无力抓住这段姻缘。
正看着钗子发呆,珍姑姑急急忙忙进来:“公主,殿下那边的至正大人来了,说想见公主一面。”
至正?
我一下站了起来,莫不是严栩出了什么事?
可转念一想,他使计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如今在宫中,他又能出什么事?
便还是摇了摇头:“不见。”
等了一会儿,灵犀进来,悄声与我道:“公主,至正不愿走,说殿下今夜喝了好多酒,拦也拦不住,他们想给殿下送醒酒汤,但都被赶了出来,所以如今正跪在雪地里……说只想请公主帮忙送一碗醒酒汤进去。”
喝了好多酒?
我只觉得心中一揪,但还是摇头:“你与他说,既然谁都送不进去,那我也一样。”
灵犀犹豫了下,道:“公主,属下方才,去麟趾宫那边悄悄看了下,殿下,当真是醉得不轻……”
阿灿也匆匆进来,慌慌张张道:“公主,至正大人在门口……一直磕头,额头都磕出血……血来了……说殿下再喝下去,恐会出人命,公主既然明日要走,殿下也不会强留。只是今日再帮个忙,送碗醒酒汤进去就好了……”
珍姑姑看我一直不语,走近劝道:“公主,不如就送一碗汤进去吧,殿下若是真喝出个好歹,公主就算离开了,也会心中难受啊。”
我摇摇头:“灵犀,你去送。”
灵犀去了又回:“公主,殿下……根本不喝,直接摔了碗……而且,属下进屋,看地上全是酒瓶,少说也有几十个瓶子,殿下若再喝下去,当真危险……”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披上斗篷,让灵犀端着醒酒汤的汤盅,去了麟趾宫。
到了门口,看着屋内透出的烛光,我叹了口气,对灵犀道:“你等在外面吧。”
进了屋,地上全是酒瓶,大大小小几十个,当真是喝了不少。
严栩正开了一瓶新酒,也不用酒杯,就那么对着灌入口中。
他这个人,一向是克制而清醒的,醉成这般失态的模样,就连我都未曾见过。
也难怪至正会慌成那样。
我脱下斗篷放在一旁,倒了碗汤出来,端着向他走去。
他听到脚步声,双眼迷蒙着抬头,看到我放在一旁的斗篷,一开口就是满满的酒气:“这……不是我给她的吗?……怎么在你这里?”
抬眼又看了我半晌:“你……是谁?呵呵……她不愿穿,所以赐给你了?”
说罢就伸手又去拿酒,冷声道:“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我先他一步抢过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口,不禁咳了起来。
好辣,当真是烈酒。
他看着我,居然就笑了起来:“现在的……奴婢也是愈发没规矩了,敢……和主子抢酒喝。”
我将酒瓶扔在一旁,将醒酒汤推到他面前:“严栩,你太醉了,喝这个。”
我以为他定会将汤碗砸到地上。
谁知他却盯着醒酒汤半晌,只喃喃说了两个字:“芸儿……”
我心猛地一惊。
他接着苦笑:“她以前……也总给我做汤,可我都没怎么喝……”
他眼角湿漉漉的,一手端起碗,竟就这么地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
“……不好喝……没有她做的好喝……也没有酒好……喝……”
他双手撑着桌子,似是想起身,却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桌上的汤碗也被他一只手带到了桌下,摔成碎片。
他迷离的双眼似是有了一瞬的清明,忽而抓住我的胳膊道:“芸儿?”
“芸儿……”他双眼通红,“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抓着我手的力道慢慢减弱,他眸中的光彩愈来愈暗,一个倒地,终是醉晕了过去。
连拖带拽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他都毫无知觉。
我伸手,将他脸上散乱的发丝整理好,看着他沉静的睡颜,手不自觉地就轻轻抚上了他紧紧阖着的双目。
呼吸绵长,应是睡得很熟了。
转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喝那么多,怕是今夜外面打雷都醒不过来了。
那便让我再贪恋一次吧,一次就好。
“严栩……”
我跪在床榻边,将头轻轻地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陛下说我会害了你……皇后说我早晚会变成她……我不想相信,可又很害怕……在神坛,你不顾自己性命救我时,这种恐惧更甚……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在骗你,可你看,这三年多,你骗了我那么多那么多次,我都不计较了,我就骗你一次,就扯平了吧,好不好……可我其实有一句话没骗你,我真的害怕了,但我怕的,是我终会害了你。”
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忽然便翻滚而上,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掉落。
不知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对着不省人事的他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明日后我便再也见不到,我就这么对着沉睡的他,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得太累,竟枕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只手,在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
我一个惊醒,眼角的泪痕已干,抬眼看去,严栩依旧是我睡着前的样子,俨然睡得很沉,呼吸间皆带着酒醉后的微微鼾声。
我轻轻为他拈了拈被角,又呆呆地看了他良久,终是起身,回了映雪阁。
第17章 大结局:梨花如雪落满山
翌日清晨,一切皆准备妥当。
我今日穿的,是一件水蓝色裙装,比宫装要轻便不少,就是腰间的带子有些难系。
灵犀正要帮我束腰上的衣带,只听门嘎吱一响。
我闻声抬头,却是严栩走了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些许疲态,眼圈泛着微微的红,看了看我,对灵犀道:“你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