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也含着宿醉后的一丝沙哑。
灵犀看了看我,我点点头,她便将腰带放下,行礼出去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龙纹长袍,人看着虽疲惫,倒也丝毫不损一贯的清风朗月之姿。
只是没想到,昨夜醉成那样,今晨他还起得来。
我本以为今日不会见到他,毕竟就算见了,除了徒增些伤感,也再没有旁的意义。
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我静了静心,想好了逐人的话语,便张口道:“太子殿下……”
“眼睛都哭肿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抚上我的眼角,指腹上的暖意叠着柔情,似是在我微肿的眼上轻轻按下一抹朝霞的颜色。
淡漠的语气中透着的,则是隐约的心疼和一丝苦味。
他此时的举止,实在是太过亲昵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和过去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上。
我怔了一瞬,立刻撇过头:“只是昨夜未睡好,殿下自重。”
他的手僵在半空。
等了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手才缓缓落下。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着。
想起昨夜,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酸,只怕如此僵持下去,我会成为先绷不住流泪的那个。
若是那样,岂不一切都前功尽弃?
深吸口气,我正欲冷声开口赶人,却听到他哑着嗓子道:
“袖子都被你哭湿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的眸中蕴着一汪清泉,泉水清澈,映出的是我此时微怔的影子。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的,昨夜那么烈的酒,他明明喝了那么多,睡得那么沉。
一瞬间心乱如麻。
还未想好应对之语,人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身上还带着一丝冬雪的凉意,低头在我耳边道:“芸儿,在我身边这么久,骗人之法可是都学会了?”
我心下一惊,一把推开他,袖下之手已不自觉攥紧,嘴唇微微发颤:“严栩,你在说什么?”
他与我四目相对,只轻声道了三个字:“扯不平。”
我顿时身子一滞。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柔声道:“芸儿,你看,我们两个这样,如何能扯得平?”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觉胸口处如波涛翻涌,无法平静,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浑身发抖的我抱进怀中。
“傻瓜,你怎么会害了我?”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月麟香气,我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我用手背不断擦着泪:“你知道什么?我就是会害了你……”
“芸儿,”他摸着我的发,“我们不是他们两个。”
我在他怀中摇摇头:“你不是陛下,但我会变成她的……她自尽那日同我说的话,我虽不想承认,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其实都被她说中了。”
我推开他,抹了把眼泪,看着他道:“严栩,我当不好你的皇后,前朝如今混乱,你本就很难,而我既受不了你身边有别人,还会害你处于险境,就算我们现在很好,日后我也会慢慢变成赵皇后那样……”
他摇摇头,拉住我的双手:“芸儿,你不会变成她,我也不会让你变成她。”
“可我不敢冒险,严栩……我不能拿你冒险……”我顿了顿,眼泪又涌出眼眶,内心后悔不已,“我昨晚忍住不去看你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芸儿,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说出真话,昨晚那酒我都喝了,身子也是真的难受。”
“骗人,我说的话你明明都听到了……”
他无奈道:“我只是,问宋瑾讨了枚解酒之药先行服了,让自己能保持清醒罢了。芸儿,我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想,若是这次我喝死你都不来,那我便相信,你这几日说的都是真的。”
我眨着泪眼抬头:“所以,还是只怪我昨晚去看了你,若是我未去看你,你今日就会放我走。”
他摇摇头,微微笑了笑:“芸儿,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你走?你昨夜若不来,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的。就算你这次真的心中没我了,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再次喜欢上我……芸儿,我说过再也不会放你走,就不会放你走。”
他捧起我的脸,轻轻替我拭去眼泪:“我是想要这江山,可芸儿,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排在你的前面,包括这江山,包括我的命。”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可是,对于我,排在最前面的,是你的命,是你能过得好。”
他轻轻摸着我的头,柔声道:“芸儿,只有你陪着我,我才能过得好。”
我又何尝不想永远陪着他,我对他,从白雪纷飞中的第一眼心动,至重新相遇的两情相悦,这份喜欢,早已随着无数日夜滋生蔓延,早已深入我的骨髓血液。
我抬起头:“可是严栩,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离开你,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也是梁帝所说的唯一办法。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轻轻地在唇上印下一个吻:“芸儿,别管别人如何说、如何看,从今日起,你只信我,好不好?”
他的眸子里,是让我安心的笃定。
我点点头:“好。”
他似是终于松了口气,紧紧地拥住我:“相信我,这一关,我们一定过得去。”
不知何时,窗外的雪已停了,久违的温暖阳光倾洒入屋,他拿起桌上的衣带,帮我仔仔细细在腰间束好。
“半年,芸儿,等我半年。”
翌年二月。
我轻轻推开门,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将手中的汤盅放在桌上。
母妃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今日你不是要进宫?怎么还早起做汤?”
我转头笑笑:“母妃怎的也起这般早?是不是芸儿动静太大了?”
母妃摇摇头:“早就听到窗外鸟鸣,便没了睡意,干脆起来了。”
我一边舀汤一边笑道:“那定是昨日阿灿放的那些鸟食引来的,今日可不能让她放了。如今乍暖还寒,母妃要多饮些这暖汤才好。”
母妃走过来,“你呀,自从回来,除了进宫,便是和我日日待在这皇寺中……如今天暖了,也要出去玩玩才好啊。”
我搂着母妃的胳膊撒娇:“那要出去,也要母妃和芸儿一道出去才行。”
珍姑姑端着茶点进来,看到这一幕,打趣道:“公主一到娘娘身边呀,就像个孩子似的。”
母妃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可不就是个孩子,哪里像是嫁了人的模样?快去盥洗准备吧,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我点点头。
皇寺建在一个不高的山上,我下山时,宫中的马车已等在山脚下。
山路两旁,皆种满了梨树,虽还未开花,地上的草儿却已冒出了嫩芽。
原来春天,真的来了。
而我回大齐,也已有四月了。
那日从北梁出发,除了我自己的人,严栩还派了非翎和鸿飞一路护我回了大齐。
随我们一道回来的,还有宋瑾。
他只道是因着自己解开了对亲生父母的心结,故想来大齐看看,顺道看看云鹤表哥。
但我知道,他也好,严栩也罢,其实都是怕我回齐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而宋瑾是医者,有他在,最是放心。
宋瑾到了大齐京城的第一天,就被激动的云鹤拉去游玩了。
云鹤兴奋地带他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过了一个月,宋瑾说自己想去看看大齐的其他风光景色,便与我们告别,逍遥云游去了。
我没有住在宫中,而是住到了母妃所在的皇寺里,除了不时进宫见我已为大齐新帝的五哥华堇年和五嫂若雨,还真是不怎么出门。
我到凤禧宫时,雅荣已到了,正在和若雨一起逗两个小皇子。
若雨生的是双胎,以往皇家,其实最忌双生子,甚至有嫔妃若诞下双生子,只能留一之事。
而五哥则丝毫不在意这些,对两个孩子皆宠得很。
毕竟,他们都经历那么多事了,又岂会在意那些无稽之谈?
我看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小皇子,笑道:“两个小家伙,几日不见,倒是感觉又变样了,上次见还觉得像皇嫂,今日细看,又觉得像皇兄。”
若雨笑道:“可不是嘛,这小孩子,还真是一日一个样。”
三人逗了孩子一会儿,便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若雨笑着看我:“昨日你皇兄还与我说,去年整个冬天,都未见北梁那边有流寇和灾民到北疆侵扰,看来,北梁新帝推行的新政,还是卓有成效啊。”
我点点头:“新政是好,但推行不易,能在这么短的时日成功,其实更是难上加难。”
每次来信,虽只有寥寥数语,但我知,他每日过得应该都很辛苦。
若雨继续道:“北梁和大齐的通商,如今也步入正轨,以往北梁多匪人,大齐这边的人,多不敢与那边往来,如今却也慢慢改了看法。”她笑笑,“雅芸,你的夫君啊,还真是能干,这么短时日,也不晓得怎么做到的。”
雅荣打趣道:“皇嫂快别说了,再说雅芸又要心疼得红了眼圈了。”
刚巧宫人送来了甜糕,若雨拿了一块,皱了皱眉:“这糕,今日怎么感觉这般腻?”
我尝了一口,甜糕清凉软糯,甚是好吃,便道:“未觉得啊,和往日吃的皆一样啊。”
若雨边放下糕边捂着嘴道:“今日怎么就吃不进去……”话音落了,却忽而自己一怔。
五哥赶来凤禧宫时,朝服都未换下。
御医立在一旁,若雨半躺在榻上,我一向镇静自若的五哥居然有些结结巴巴地问榻上之人:“真……真的吗?”
若雨笑道:“假的不就欺君了?”
御医跪倒在地:“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确实有孕,一月有余了。”
五哥坐在榻边,拉着若雨的手,却没有想象中的极大喜悦,反而蹙着眉,似有忧心。
若雨起身道:“堇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哪有可能次次双胎,单胎没那么辛苦的……你放心,我就是医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五哥宠溺地摸着她头:“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一个懂医的,得知自己有孕居然是靠吃甜糕……”
我和雅荣对视一眼,默契一笑,便一起出了门,留他们夫妻二人在寝殿内说体己话。
出了门,雅荣慨叹道:“以前我从不信皇家有什么一人一世一双人,但真没想到,皇兄他居然做到了,而且朝堂之上,还真没人敢说什么。”
我回大齐那个月,才得知,雅荣和吴幸已于一月前和离了。
吴幸搬离公主府后,她一人待着无聊,因着辰太妃也住在皇寺,她便也常来小住。
她自小便喜欢吴幸,我在北梁得知她成婚时,还慨叹过她终于心愿得成,却未料到最后,两人仍是分开了。
我想她今日许是有些触景生情,其实我也一样,便拉着她道:“走吧,你若无事,便去我那里,云鹤表哥前些日子遣人送来些芝麻薄饼,大家吃了,都说好吃得很呢。”
她笑笑:“好。”
非翎每日仍会将严栩的信交与我,我知林思立也已被严栩调入京中,朝堂上的那些老臣,正在被严栩一步步地换成自己的心腹。
左相和吏部尚书皆被查出了卖官之事,被褫夺了大部分权力。
树倒猢狲散,众人为求自保,朝堂之上竟有人开始相互指控,虽看着比之前更加混乱,倒也合了严栩的意。
一顿严查之下,他将之前这些尸位素餐之人,皆免了官职。
他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解决了每年的雪灾难题,重新划分了州郡,又重制了税赋之法,就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将北梁的腐肉,一点一点地都切掉。
严栩刚继位时,估计还有不少朝臣以为,新帝既是那位温润待人的二皇子,就算曾侥幸扳倒过赵家,却也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了。
如今,怕是整个朝堂,对严栩,心中怀着的,更多是敬畏了。
短短数月,便能做到这些,之前梁帝说得没错,严栩他确实会是个好皇帝。
夜晚,我倚在窗边,仰望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心中一遍遍描摹的,却是他的模样。
又过了几日,五哥因着若雨有孕,亲自来皇寺祈福,云鹤和雅荣也一道前来。
祈福过后,众人便来厢房中用茶。
云鹤边喝茶边道:“我说,就这么让你回了大齐,梁帝也真是放心啊……这么多时日,他就不怕你跟别人跑了?”
我想了想:“他估摸,不怕吧。”
云鹤眨眨眼,故意道:“哦?那他怕是小看了我大齐男儿了吧……”
我笑道:“表哥莫打趣我了,我住在皇寺里,大齐是有众多好男儿,可我也见不到几个啊。”
“那他就不怕你不想回北梁了?毕竟我大齐山明水秀,又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正在此时,非翎敲门道:“公主,今日的信来了。”
我起身去接信,云鹤看着我,满脸惊愕:“今日?难不成,还真如雅荣所说,他日日给你写信?”
我点点头。
雅荣笑道:“表哥还不信呢。”
云鹤张嘴愣了半天:“做……做皇帝,有这么空闲吗?”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云鹤一脸茫然:“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他转头看向五哥,“华堇年,你也这般闲吗?我看你挺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