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道庞诣估计还和以前一样,不愿早早安定下来,所以不急着娶妻。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笑了笑:“面具嘛,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样子,估计你在别处见过类似的吧。”
庞家书房内,庞诣放下笔,打开匣子,看着面具,一时也有些发怔。
他和雅芸的第一次见面,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
那时候,他刚当上庞家少当家,接手了家中的大小事务。
庞家虽看着家大业大,外在风光无限,内里却早已混乱不堪。
庞老爷子晚年愈发心善,收留了不少沾亲带故的投奔之人,这些人不光每月从府中领月钱,还时常在外打着庞家的名号招摇撞骗,这其中,就有他那个令人头疼的表哥。
他那表哥在外顶着庞府的名号,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乱七八糟之事,而老爷子心疼自己女儿早逝,将对他姑母的哀思都寄托在了他那不着调的表哥身上,即便听闻他在外有些胡来,也从不忍心将女儿的独子扫地出门。
而他的二叔三叔,因不满于自己手上分得的那些产业,也时常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不光如此,庞家身为原州首富,树大招风,近几年在江太守和各路官员的层层暗示下,每年打点出去的也不少。
他如今接手了当家之位,先是试探性地做了些动作,他二叔三叔虽有些不满,但看他日日玩乐,依然一副浪荡公子不堪重任的模样,倒也没对他起太多戒心。
毕竟,整个原州都知道,他是个纨绔。
这日,他坐在流芳楼的二层,看着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将他表哥在东面做的那些好事,巧妙地捅到他祖父那里去,再兵不血刃地将他表哥经营的那些铺子收回来。
所以直至戏演完了,他也不知那戏到底演的是什么。
他本就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做戏的。
戏完了便该离去,只是下楼时人本就多,却还有人在逆流而上。
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姑娘就被那逆行之人撞了肩膀,眼看着就要摔倒。
手比眼快,他本能地扶了一把。
姑娘转过身,明明方才差点被撞倒,却不急不恼不慌,一双杏目透亮干净。
她从容淡然地向他道谢,声音也如甘洌泉水沁人心脾,不过“多谢公子”四个字,便将他因他那表哥而生出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原州好看的姑娘不少,可面前这位,却生生让他觉出了一丝与众不同。
庞诣不禁有些发怔,几年来,在原州城里,他见过的女子无数,随手送出的珍珠更是连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多少,如今却在与这姑娘对视的刹那,心头莫名浮起了一丝悸动。
他想,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只是他从未认真喜欢过哪个姑娘,故连自己也不知,这一丝悸动,到底只是一时新鲜,还是真的心动。
可作为商人,他又深知一个道理,那便是有些人和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想去试试。
只可惜他话未说完,她就被张家小姐拉走了。
回府后,他便让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庆去查这位姑娘是谁。
阿庆办事一向利落,傍晚便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云月,岳国太州人,家中做书画生意,随兄寄住在张府。
那时的他与张进鹏,虽还仅限于生意上的客套往来,但也知张家人这些年在原州商界的口碑。
与张家相交之人,品性必不会差。
云月,他想,真是个好名字。
人如其名,既似彩云般绚丽,又如月光般皎洁。
摇着羽扇想了想,他对阿庆道:“明日送一套珠钗到张府给云姑娘。”
阿庆跟着庞诣多年,对他向各路姑娘不走心的献殷勤早已见怪不怪,但一上来便给姑娘送如此贵重礼物,倒是第一次。
可惜出师未捷,第二日阿庆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少爷,云姑娘不收啊。”
“嗯,”他点点头,“明日接着送。”
阿庆实在不明白自家少爷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知庞诣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便真的硬着头皮连送了几日。
第十日,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少爷,什么翡翠玉镯、琉璃耳坠都送过了,云姑娘又从来不收,咱还要继续送下去吗……”
自家少爷靠坐在藤椅上,手上悠哉悠哉摇着羽扇,闭着双目,声音倒是不急不躁:“送了几日了?”
阿庆道:“连送十日,从未收过……”
“嗯。”他哗的一声收了羽扇,“明日开始不送了。”
阿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少爷,小的愚笨,您这……到底是何意啊?”
难道是要测测这姑娘是不是好财之人?
自家少爷挑了挑那双招人的桃花眼:“阿庆你说说,如今在云姑娘心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庆想了想,还能是啥人啊,见人一面就给人家送各种首饰,轻浮之人呗……
但他可不敢说。
庞诣只看阿庆面上的表情,便知这小子心中定没什么好话,他笑着用扇子轻轻敲了下阿庆的头,“所谓先抑后扬,便是这个道理……你可看好吧。”
从那日在流芳楼,张家小姑娘那宛若见到洪水猛兽的表情,他便可猜到,张家小姐接下来会与云姑娘说些什么。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他这浪荡公子的形象,可不就是自己几年如一日努力修来的吗?
反正也如此了,倒不如让她对他印象差到极致,再出其不意,让她对自己重新认识一番。
他所谓出其不意的第一步,便是送腊月包。
原州城里独有,而别处买不到的,怕也就是这个如意斋的腊月包了。
原州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三后,若能吃上如意斋每日出的第一笼腊月包,便能保佑来年顺心顺意。
他便真的拎着食盒在雪中连立了两日,就为等她出来。
第二日傍晚,阿庆哭着脸问道:“少爷,雪这么大,明日还要去吗?”
他边烤火边道:“去啊。”
这么些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想认真地去告诉一个姑娘,他其实不是个纨绔。
只是,若是第三日还见不到她,便只能将包子给张府的管家代为转交了。
也许是连着两日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三日他居然真见到了她。
一切都如他所料,她见到在雪中伫立的他,眼中全是惊讶,在他和阿庆的一唱一和中,懵懵懂懂地收下了那盒腊月包。
他想,这第一步,应算是走成功了。
那之后的日子,他却没有再去寻她,一是因着临近过年,家中也确实有不少事,二则是有意而为之。
若是送了腊月包立刻便去烦扰她,定会让她对自己心存戒心,那包子可就白送了。
正月十五那晚二皇子来了原州,还救了个晕倒姑娘的事,他也听说了,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他那时整日想的,除了生意和家中之事,便是该如何造个机会,和她再次不经意偶遇。
只是据之前阿庆打探的消息,她似乎不大爱出门,这也是颇伤脑筋。
李府的大公子李思林是他的昔日同窗,一次喝酒,李思林说起,家中刚给从上京回来的弟弟与张家小姐定了亲,北梁民风开放,家人本想让他二人成亲前多走动一二,可他那弟弟腼腆,不愿主动去寻那张家小姐。
他听了,只觉心中大喜,“若是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
她既住在张府,那日瞧着也与张蕙芯关系不错,从这里下手,是能约她出来的绝好机会。
他定好了位子,便让李思枫给张府递了帖,邀张家小姐与友人同赴流芳楼看戏。
如他所料,她果然陪着张蕙芯一道赴约,见到他虽惊讶,可能因着二人本就是给那对定亲之人作陪的,也未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心中暗喜,开局良好,那这第二步,便也成功了大半。
这以后的闲暇时间,在他刻意安排之下,四人常一道在原州各处游玩。
彼此渐渐熟悉后,便省去了那些公子小姐的称呼,他听蕙芯说张家人都叫她小云,便也如此唤她。
他给她做糖人,教她画面具,拉她去茶楼听书,在原州的大街小巷,给她介绍北梁的风土人情。
他看得出,她很开心。
而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思,也随着二人的相处逐渐清晰明朗,他知道自己对她,绝不是一时的新鲜。
他本想着就这样将心思藏好不让她发现,却忘记了她也有一颗通透玲珑心,也忘记了,情这东西,本就不好藏。
那个迎春节面具,他自己染的是酞青蓝底,教她染的则是胭脂红底,这是暗藏在他心中的小心思,因这两色,是只有他这种研究过北梁面具技法之人,才懂得的相配之色。
她确实聪慧,什么都是一学便会,他只随意点拨几下,她便懂了北梁面具的画法。
他干脆退到对面,给她一边讲迎春节的习俗,一边看着她画。
就那么一瞬,她歪着脑袋想配色,青丝垂落在肩,长长的睫毛微闪,让他不自觉有些看呆。
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而他眼中,是还来不及隐藏的情意。
完了,他想。
果然,这日回了张府门口,她犹豫开口,而他一路早有准备,干脆坦荡承认,但也备好了说辞,让她不要弃了他这个朋友。
还好,她也不是什么矫情扭捏之人,仍然愿意和他做朋友。
他想,说开了也好,反正可以先做朋友,来日方长。
二皇子对小云有意,他其实也注意到了。
因听蕙芯说二皇子让她去府中帮忙做饭,他着实迷惑,询问之下才又从蕙芯口中得知,正月十五二皇子救的人,居然是她。
而他祖父寿宴,也让他更加确定了此事。
二皇子突然来庞家给老爷子祝寿,庞家上下皆诚惶诚恐,只因皇子屈尊来给平民贺寿,着实太少见了。
庞家作为原州首富,本就树大招风,所有人都猜不透二皇子此举何意,对庞家,又到底是福是祸。
他祖父和父亲紧张之余敏锐发现,二皇子似乎是对那块冰凌石有些兴趣。
若只是怀着猎奇心理,为冰凌石而来,倒是好办一些了。
但庞诣却注意到,除了对冰凌石表现出的一丝兴趣,二皇子的眼神更多是在寻人。
而寻着的那个人,是她。
他甚至有种感觉,二皇子想要那个冰凌石,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所以当二人掰手腕时,明明他本意是装下样子便认输的,谁知二人相对而坐时,他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情绪。
就很想赢。
两人势均力敌掰了许久,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他祖父和父亲眼看着脸都黑了。
而他也发现了,二皇子与他掰手腕的手,分明有伤,而且因着用力,伤口已然有血渗出。
他心中一惊,到底还是微微卸了些力,按照自己的初衷,将冰凌石输给了二皇子。
所有人皆舒了一口气,当晚母亲问他时,他也只是笑道:“做戏也要做得像一些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做戏,他是真想赢。
但即便如此,他也未觉得二皇子是个大的威胁,只因他察觉得出,小云对二皇子,好像并无大的兴趣。
感情讲的是两情相悦,她本就不是北梁人,又不在乎名利地位,就算二皇子对她有意,也不能强娶。
可她却突然受了伤,还被二皇子接入了太守府。
蕙芯告诉他时还说,她是自愿去二皇子那里养伤的。
这时,他心中才隐隐有了危机感,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家中便出了事。
接连几家铺子的账都被查出了问题,各种麻烦之事接踵而至,他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家中的人和事,等看到外面彩灯悬挂时方才意识到,原来迎春节已经到了。
迎春节那晚,他独自一人登上旱桥,看着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一丝落寞。
再看向桥下时,居然就看到了他心中所想之人。
虽然她戴着面具,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还有她身旁的……那个人。
他苦笑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具,这个面具和他头上戴着的是一对,是两人早就画好的那对。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这个迎春节的晚上,他会戴着面具,向同样戴着面具的她表白。
几个孩童打闹着跑上了旱桥,他突然拉住其中一个,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那孩童手心,“能不能将这个面具,给桥下那个穿品竹色衣裙,戴花猫面具的姐姐。”
孩童看了看碎银子,接过他手中的面具,高兴地答了声好。
他看着那几个孩童打闹着下了桥,也转身离开了旱桥。
自己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但就是不想在桥上继续待下去了。
或许是怕自己在桥上会看到,她不愿要这个面具,或者根本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个面具的样子吧。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一个没什么客人的摊子。
摊主看到他,便热情地招呼他。
他随意看了下,实在没甚要买,却在转头的一瞬,看到摊主身后,一个女孩正拿着块石头把玩。
居然是那块冰凌石。
心情大落大起,虽不知这块冰凌石为何会在这里,但冰凌石失而复得的喜悦顿时让他有了种错觉。
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暗示?暗示他还有机会。
他买下了冰凌石,却到底没来得及再去找她。
过了迎春节,二皇子开始彻查原州商户,果然,他表哥和二叔三叔做的那些蠢事,不仅让庞家出现在了二皇子的名册上,更是背负了几桩命案。
庞家,离万劫不复,只差一步。
他思来想去,只能主动找到二皇子,请求将自己投入狱中。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法子,庞家这次,很明显是被高人算计,而他假意让自己入狱,既可让真正的幕后黑手放松警惕,同时也可借此将自己前些日子收集到的一些证据抖到老爷子那里,逼一逼庞老爷子整治家风。
而对外假意定了庞家的罪,既能让他二叔三叔害怕,也能让他表哥露出马脚。
毕竟,对这些人来说,保命比敛财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