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绸退几步,跪在廊边,说:“爹,孩儿不孝,给您赔罪!您不见我,儿就长跪不起!”
大约是这件事情给恒王的冲击和伤害太大了,恒王一向心疼儿子,也没有开门。
陈风绸抬头,房顶上,陈渣冲他摇了摇头,表情严肃。
房间内气息不稳,时高时低,是王爷生气时的频率。
面上有些冷,陈风绸仰头,看到天空飘下绒毛般的小雪。他伸出手,只觉得掌心冰凉。
是啊,该下雪了。
恒王坐在长案后,透过半掩的窗,看见绒毛雪中陈风绸跪在廊外笔直的身形,这个角度看不见脸,恒王不能想象他此刻脸上或坚毅或决然的神情。
雪越下越大,地面润湿了,照此下去,几日后殷都城便可银装素裹。
恒王咬着牙,握拳克制住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一边又算着时间,这小子,跪了一个时辰了唉……
去了关羌营,倒真是长了志气,锻炼了心志。听陈渣说,多亏了颜家丫头……
恒王察觉,他已经开始动摇。狠了狠心,又开始想颜云楚的不好,稳定心神。
忽然,外面传来急呼。
“来人!快来人!世子晕倒了!”
恒王开门跑出去,见众人围在廊外,陈渣刚从房顶上下来,恒王喝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
众人赶紧跑开。
顿时眼前一亮,就看见陈风绸还笔直的跪着,抿着唇小心地看他,活像个做错事领罚的孩子。恒王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气愤又涌上心头,一甩袖子又要进屋。
陈风绸赶紧起身,酸麻的腿踉跄了一下,跌了一跤,陈渣扶下他,他迅速起身追上去,在门缝将闭之时挤进了卧房。
小厮们重新聚拢,遥望房门。
有个新入府不久的小厮担忧地问:“渣侍卫,世子能说服王爷吗?王爷不会回头给我们算账吧。”
陈渣瞥他一眼,说:“世子既然进了房,结果通常只有一种。”
房内,地龙已经通上,暖烘烘的,让在寒天里跪麻了双腿的陈风绸重新有了知觉。
他进房就没闲着,合上门转身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咚的一声,恒王的心跟着一跳。
“爹我错了,您要是还生气,我,我现在就进宫把圣旨退给皇老侄!”陈风绸说的言辞诚恳。
恒王没看他,进了内寝,说:“当着那么多人面,越过你老子领了圣旨,现在要退旨?你也就敢说说。”
陈风绸默了一瞬,起身,“我就去。”
他门都开了小半,恒王才开口,说:“回来。”
陈风绸转身,一套氅衣迎面盖来。
恒王说:“衣服都湿了,去换套衣裳,披上这大氅,再进宫退旨。”
“爹。”
恒王不再看他。
第19章 擦不掉
陈风绸从卧房出来,陈渣迎上来,见他手上拿着王爷的大氅,脸色却不佳,心中疑惑:“世子,王爷怎么说?”
陈风绸摇头。
看来,爹是决心不同意这桩婚事。这大氅,是他六十大寿时皇上送的寿礼。陈风绸收紧手心,这是要他以爹的名义去退旨。
酉时一刻,天色渐暗了,雪也更密了。
“世子,真的不用我一起去吗?”陈渣问。
“我是去退旨,又不是领赏。要是受罚了,你是在旁边看着还是来救人?”陈风绸上马,“你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我去了,让他别生气了,当心气着身体。”说完,打马而去。
消息传到颜府,颜云楚正支着膝,看地图。
闻言,她抬起头,似乎为了确认一般:“他为了婚事,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
“是。恒王的态度很坚决,看起来毫无回旋之地,璟世子现在应该在去皇宫的路上。”
“退旨……”颜云楚敲着膝头沉思,片刻后,她站起来,拿上外袍,“还是我去退吧。”
换了身衣服,命人备马,便要进宫。
忽然,一个黑影越过数座房檐,然后落地,急急跑向颜府。
那是她安排在陈璟身边的人,姓刘名飞,轻功和隐匿术十分了得。
“将军,有人绑架了璟世子!”
颜云楚拽着马绳,沉声问:“看清绑他的人了么。”
“回将军。属下数了,有十一二个人,都蒙着面,带着刀,看起来目标很明确,只用绳子绑了世子,连他的马都没有伤。”
颜云楚喃喃:“逃避退旨,这个方法倒是简单粗暴。”
只是,恒王不一定会信啊。
消息传到恒王府,恒王眯着眼,目光如刀剐着报信人的皮肉,阴沉地说:“敢在本王面前撒谎,活腻了!”
那人叩头叫冤:“王爷明鉴!小人是真的看到有一群黑衣人拦了世子的马把世子绑走了!这件事惜水胡同的人都可以作证!”
正是因为这起绑架案发生在有人烟的地方,才令其中的意图更加明显。就好像是在亲口告诉他:爹,我被绑架了,没法退旨了!
恒王搁下茶杯,冷哼:“陈渣呢,叫他来见本王!”
下人连滚带爬跑进来,“王,王爷,渣侍卫刚刚慌忙出府了!”
恒王眉间一皱,“陈渣一直在府上?”
“是,世子说他进宫恐要受罚,又担心您的身体,就没让渣侍卫随行,而是在府上守着您。”
恒王起身,说:“这小子,戏倒是做的挺全套。”
他这样说着,但心中隐隐的不安再也压不住,踱了几个来回,他走出门,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恒王妃。
恒王妃一向平素淡泊的神色,此刻显得惶然许多,她手里捏着串断掉的佛珠。
……
颜府,颜云楚命人将马牵回马厩,垂眸沉思,总觉得何处不妥。
又问刘飞:“你见着他们把世子绑去哪了?”
刘飞说:“那群人将世子套进了麻袋,后来分作了两波,不知从哪儿又变了个麻袋,一队扛着一个,我不知跟哪队就随意挑了……”
“麻袋?”颜云楚大喝一声,“他娘的你不早说!”
一声哨响,刚回马厩的风影将军闻声赶来。
颜云楚跨上马,说:“带路!”
陈璟真被绑架了。
他绑自己用什么麻袋,还故作玄虚兵分两路叫人混淆。
只有一种可能,她要的人也许引出来。
但不应该是这样。
……
“殷都城被封锁了,现在全城禁严。怎么办头儿?”
暗室之中,腐朽血腥的气息极为刺鼻,意识恢复后,陈风绸猛地咳嗽起来。后颈又酸又木,让他眉间一皱。
被称作头的男人名叫谷泉,他扫了眼苏醒的人,尚未说话,一个身高九尺的短发小辫男跑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头儿,我看外面这阵势,丢个太子也不过如此了。”
“你个蠢大朱可不知,这恒王世子乃是当今太子爷爷辈的祖宗,恒王的心头宝。这点阵仗算什么。”旁边人答。
“你们说的不错。不过,恒王世子的作用还远不仅此。”察觉到陈风绸的审视,谷泉揭下面巾,对他一笑,“世子,好久不见。”
陈风绸暗中收紧手心。
这个人,是他与太子同时被抓时,挟持他逃走的那群蛮人之一。当时觉得他在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人里格外不同,他思路清晰,沉着稳重。因此,陈风绸对他极有印象。
他记得,那天他谎称自己才是太子,骗过蛮人挟持他上路。就是这个人亲自押着他。
“世子巧舌如簧,若我不是早知你的身份,还真被你骗过去了。”那时,在马车上,这个人揭穿了他的谎言。
陈风绸说:“那你还抓我,难不成你是细作。”
那人说:“因为你,更值钱。”
……
这个人绝不好对付。
被骂蠢大朱的人本叫朱大春,他说:“一个辈分高点的世子罢了,能有多少作用,难道是殷都城传言的他与颜将的不正当关系?”
“这只是其一。”谷泉端详着陈风绸,啧啧几声,“世子还记得,上次拦了我们的马车,用横蛮第一美人换下你的人吧?呵……后来你被救下,我们公主可是好几天没吃下饭呢。”
他口中吐出公主二字,余下的黑衣人都蹭的看向陈风绸。
朱大春说:“难怪,上次他诈死,上边还要我们把棺材带回去。谁知道棺材里躺了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奶奶的。”
谷泉笑了下,双眼紧盯着陈风绸,说:“世子既然醒了,不说点什么?”
渐渐适应了糜烂的气息,陈风绸试图动了下被缚在身后的手,他说:“我听你们说了半天,到底是要用我威胁恒王,还是扼制颜云楚,亦或是,取悦你们的公主。”
“你和颜将的关系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谷泉说,“但是都用一遍,也未尝不可。总之,最后你是要跟着我们回横蛮国的。”
陈风绸呵声,往后微躺,“那看来,我性命无忧?”
“那可未必。”谷泉恶意一笑,左脸的伤疤跟着狰狞地蠕动,“你要是不识时务,破点相,残个腿,亦或是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毕竟,带回你的尸体,也能从公主那领到不少赏钱。哦,说不定更多。你也知道,我们公主嗜好特殊。”
谷泉抱臂俯视他,遗憾的是,并未从陈风绸脸上看到一丝恐惧或崩溃。他的从容淡定让谷泉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颜云楚。
疯子一样的颜云楚。
又有人跑了进来,面带急色,说:“头儿,颜府没动静!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属下小心逼近了内院,隔窗瞧见她……好像在研读书本。”
有人便质疑了:“我就说颜将那种铁石心肠的女人怎么可能交付真心。兴许是见色起意罢了!”
“你这小子,殷都城的话本没少看啊!我早前就说了他们二人水火不容,你们偏不信。”
谷泉反倒喜色,说:“小壶,你觉得凭你的本事能逼近内院还安然返回?这大冬天的她看书还开窗特意让你看到?这不过是,狡猾的颜将想要你看到的罢了,她想让我们知道,抓了世子,并不能威胁她。”谷泉转了转手上扳指,“不过,她这样做反倒刻意。世子,你说是吧?”
陈风绸看着他露出笑意,“你很聪明。”
谷泉面上一滞,从那微雪一般淡的笑容里觉出些寒意,突然,他振臂一挥,大喝:“立刻转移阵地!”
众人不解,但迅速忙碌起来。其中一个取布蒙住陈风绸双眼,将他扛在肩头,迅疾地穿过某条密道,来到一座隐秘的小院,房内精简陈设。
前后大约用了两刻钟时间。
谷泉说:“别再出去了!”
“小壶,你已经暴露了!颜家察觉了你的踪迹,却让你平安归来,你是做了她的引路人啊!”他扭头看向陈风绸,意味危险,“颜将如此镇定,着实让人心烦。世子,斗胆取你身上一样东西,好歹让颜将也慌一下。”
他叫了一个名字,便有个蓝衣汉子持刀而出。
谷泉上下打量陈风绸,眯眼,说:“我看世子身上,除了头发也就指头多些,就割节手指吧。”冷然一笑,“樊乌,世子金贵,刀磨快些。”
樊乌问:“头儿,割哪节?”
谷泉绕到陈风绸身后,握看他两只手,“世子左手小指上有颗痣啊。”他捏着那根手指。
陈风绸呼吸一滞。
“鄙人会面些痣相,世子,你这痣生的不好,感情不顺多灾多难啊。樊乌,替世子,剁了。”
解开绳索,两人牢牢紧锁他肩头,樊乌抓起他左手摁在桌上,黑檀木上,更显得五指修长,净如美玉。那寒光逼近,仿佛带着天然的刺痛感,尚未接近便让他背脊都发了寒。
寒凉,从头到脚,浸入了骨髓。
……
小乞丐收了钱,将黑色木盒放在颜府大门,第一时间被守门的人拾起送进了书房。
颜云楚还是昨夜那身衣服,她刚从密道回来,脸上带着寒气。
外面下了整夜的雪,边角房檐积了冰雪未化。
下人来报,说:“将军,有人送来一只盒子。”
下人低着头,将盒子放在案上,他的手抖得厉害,靠近之时,颜云楚敏锐的嗅到一股血腥味。
那盒子只手可握,她拿在手上,晃了一晃,微弱的碰撞声响。
她唇线紧抿,缓缓翻开盒。
血染红了白绸,鲜得触目惊心。那血色中央,是短短一节小指。
白绸下露出信纸一角,她放下盒子,抽出信纸。断指随之小幅度滚动。那染了鲜血的洁白指头,一颗朱红色的小痣,蚊子血似的落在上面。
从喉咙上下蔓延开来的刺骨的冷和冷的回潮,让颜云楚感觉到脑中片刻翁鸣。
她僵着指,企图擦掉那红痣。
擦不掉。
擦,不,掉。
第20章 残废
信上写着时间地点,要她独自前往。
将盒子放好,颜云楚闭了眼。黑色的阴影中是那节手指,是手指,挥之不去的手指。
她咻地睁眼,眼中已是平静冷寂的死海,杀戮与狠绝犹如浪潮翻涌,占满整片。她换上轻装,藏了匕首,大步踏入雪中。
皇城的禁卫森严,此刻城中都是巡逻的禁卫。颜云楚避开了所有卫兵的视野,进了一家酒楼。
在她踏入之后,小二便挂上谢客牌子,关门闭窗。桌边吃酒的客人纷纷看向中央。
楼中气息不寻常,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谷泉合掌下楼,说:“不愧是颜将,竟然没惊动一个禁卫。”
颜云楚找了就近的桌子坐下,自斟了杯茶,捏在手里,没喝。她此刻周身气息平和,看起来十分放松。
但楼中的人,气息汹涌,神经紧绷,一刻不敢马虎。
谷泉走近,在她对面坐下,也斟了杯茶,说:“颜将军是为世子来的?看来,传闻是真的了。真是英雄难过……”
砰——谷泉止了声,楼中的人默契地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颜云楚放下茶杯,嘴角微扬,“谷将军藏得好。若不是有世子,我怎么找得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