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面说着,陈风绸就欲言又止,听到后面,他眼睛微微睁大,说:“打点?打点什么?”
颜云楚默了会,说:“你现在这样,不适合继续在军营了。”
陈风绸捏紧右手,他声音沉冷,像此刻天空飘着的飞雪,“我这样,我什么样。”
颜云楚坐不住了,她起身与他拉开些距离,说:“世子,这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漫长的沉默,使得冷寂的房内更加燥热。立在一旁的下人们死死盯着脚尖,控制着呼吸。
陈风绸像是才找回一丝理智,他盯着颜云楚的后背,说:“你退婚,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颜云楚没有回头,她说:“世子,别这样问。伤感情……”
“你说。”陈风绸硬声道,“全说出来。”
颜云楚看着房外,院子里没有绿色的植被,只有几日下来厚积的白雪,让人望而生寒。
“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她侧头,“我对世子的确曾有过喜爱之情,可正如那书中写的,我虽好美色,但我不喜欢,有残缺之人。”
她话语冰冷平静,甚至带了点洒脱随性。就像随意地丢弃了一件不再感兴趣的物件。
陈风绸慢慢地转过身,他说:“我不信你的话。但是,我允许你重新说一遍。”
说,其实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兑现护他周全的承诺。说,她现在心里内疚得很。说,她所有的伪装都是为了不再把他牵扯进来……
那么,他会原谅她之前做的一切。
那么,断节手指又怎么样。
颜云楚不知他所想,只是冷漠的抬了眼,挥退厅内的下人,慢慢走向陈风绸,眼角带着凉凉的笑意,说:“世子,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你,动情了吗?——啊,那真的很抱歉。为了感谢你以身为饵助我找到孽党,我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你,否则,你觉得以我们的‘交情’,真的能走到这个份上吗?”
她目光佻达,从上到下扫了眼陈风绸,像是打量一件名贵的物品,眼中只有玩世不恭。
她见陈风绸抿着唇不说话,看向她的眼神仍旧充满质疑,心中微动,抬手按了他左肩,说:“世子,是不是对我动情了,嗯?”
她的手沿着臂膀下滑,落在腕上,捏了下那裹着纱布的手心,说:“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残缺之人。”顿了顿,“不过,对世子的话,我可以例外,你如果愿意入赘颜府,倒也不是……”
陈风绸抽回手,同时掐断了颜云楚的话,他极其失望的看了眼面前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女人,只觉得心中汹涌过的东西,渐渐的凉透了。
凉透了。
“关羌营之事,不劳颜将军费心。十日后,我照去不误。”说完,转身拿起进门后解下的大氅。
颜云楚说:“世子还是别逞强了吧,听说这几日你连府门都没迈出过,要是回了关羌营,还会有更多人看到你,你真的敢吗?”
陈风绸的胸膛沉闷地起伏着,他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犹嫌不够似的,颜云楚说:“对了,你不是还想着晋营考试连晋两级?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最后的对手,是和我。你有把握吗?”
她笑了一声。
淡笑声中,挤满了轻蔑的意味。
陈风绸不想再听她掰扯,转身离开。
颜云楚拽了他手臂,不让他走,又垫脚在他耳边轻声哈气,“世子,你的确是我亲过的人里面,味道最甜的一个。”
陈风绸觉得脚下生根了,脚都变重了,心也跟着变得麻木。
他怎么也没想到,颜云楚会是这种人,她怎么会是这种人!
颜云楚轻瞥一眼,见他面色红润,是不正常的潮红。他气息也乱,胸膛跌宕起伏,怎么看都像是被气的。
她松了手。
陈风绸便决然离开了。
他一直走到府门,陈渣迎上他,见他手上还拿着大氅,是冒雪过来的,赶紧接了大氅为他披上。
突然,陈风绸踉跄了一下,险些不稳,扶住颜府大门外的红漆柱子,气血翻涌直上,吐了口血,血色黑沉。
陈渣大惊:“世子!”
……
听了下人的回禀,颜云楚点了点头。
吐血,吐了就好。
连日听着恒王府的眼线来报,她知道,陈璟看似无碍,实则心中积压了一腔郁结,她今日已经费尽毕身所学去激怒陈璟,再不吐出这口瘀血,她也没辙了。
颜云楚盯着耀动的灯火。
他,真的动情了吗?
须臾,颜云楚中邪似的摇了摇头。
动情,那又怎么样呢?
她太自信了,然而现实告诉她,她其实根本做不到护他周全。她不该把他牵扯进来。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留恋他给的片刻温暖。
这次是手指,下次呢?
灯火恍惚间,光晕中重现四年前的繁华宫宴。
那时,两国战势暂时持平,但横蛮国略占上风。横蛮国与大应还有和谈的机会,横蛮派使团参加了太后的寿辰。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和谈。那使臣张口便要黄金万两,城池十座,还要恒王的世子远赴横蛮,做他们大公主的驸马。
黄金城池绝不可能,天下谁人不知恒王老来得子,连同城的颜家都日防夜防着,生怕儿子入赘,更别谈让世子远‘嫁’。
前线战事焦灼,渐渐的,大应占了上风。横蛮使臣便改口,佯装退步,说,只要恒王世子一人,便可退兵,两国交好。
颜云楚一直觉得,那只是横蛮起战的借口。因为恒王绝不可能同意。
现在看来,那大公主夹在随行使臣中,早就对陈璟动了心思。
倘若蛮人说的是真的,那变态公主真盯上了陈璟,陈璟……最后的结局只有死,痛苦的死,不成人样的死。
第22章 叔父
近来,陈风绸身体好转,恒王府也恢复了点生气。
恒王花重金聘请天下第一匠师,打造了一只银玉指套。那玉经过了匠师秘传的淬炼,坚硬如铁,不易摔碎。银光质地显得低调,镂空的纹路刻得行云流水。低端一根细银链连着手镯,以防遗落。
套在小指的第二个关节上,还能自由活动。因为做工精妙绝伦,戴在指上又起装饰作用。
银色衬得陈风绸原本白皙的手更加修长有致,又透出些冷冽的美感。
刚开始,陈风绸也不习惯手上多了个物件,再好的配饰,毕竟不如自己的手。
他有时看着那银指发呆,幻想着指套之下仍然完整的手指。
厨房送来的补汤,土黄色,一股药味。
陈风绸皱眉,说:“这是什么东西?”
家仆说:“回世子,是用颜将军送来的人参熬的大补参汤,小火慢炖五……”
不待说完,陈风绸振臂挥手,“端走。”
家仆“啊”一声,没反应。这只人参可是难得的上等贵物,熬了好久呢。
陈渣见他没动,赶在陈风绸再次开口前,上前端了参汤,拉上家仆,往外走了。
走得远些,陈渣把参汤塞给他,说:“以后不要在世子面前提起‘颜将军’三个字,那个人送的东西也一律扔了!”
家仆愣呼呼地点头,又点头。
恒王得知此事,脸色沉重了几分,他看着爱妻,面露忧愁,说:“璟儿啊,怕不是栽在颜丫头手里了。”
恒王一向娇惯他,陈风绸多少有些孩子心性。自那天从颜府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少年无畏的意气不见了,随心所欲的行为也不见了,好像瞬间长大了。
恒王一人踱到世子大院。
院内扫开了一方雪地,陈风绸在那空出来的地方练剑。
看起来,恢复的很好。
见着恒王,陈风绸停下来,剑甩给陈渣,叫了声“爹”。
恒王接过下人手上的大氅给他披上,陈风绸抬手推开,说:“现在正热。”
恒王还是给他盖上,说:“一会就知道冷了,进屋再脱。”
屋内地龙未断,一直烧着,陈风绸一进屋就迫不及待脱了大氅,又解开大衣。他真的热急了。
恒王喝了口茶,挥退下人,看着陈风绸,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马上要及冠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啊。”
陈风绸说:“只要爹娘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儿子别的都不想要。”
恒王心中一动,抹了把脸,说:“儿啊,你有心仪的姑娘吗?”
陈风绸说:“婚事全凭爹娘做主,你们给我选的必然是好的。”
恒王哽咽片刻,仰头饮下茶,说:“那,你看颜家那丫头……”
“不要她。”陈风绸沉下脸,语气果决,“谁都可以。”
恒王想,必然是去颜府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先前璟儿为了守住这门婚事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怎么突然就如此决绝了?
他昨日听到城里面传,说颜丫头退婚,是因为不喜欢残缺之人。那是一本书里写的,人们当作饭后谈资,真的假的也说不清了。
要真是这样,璟儿的态度变了也是该的。
恒王没再说什么,罗里吧嗦地嘱咐了几句。
临走前,恒王将腰间一只玉环佩取下,交到陈风绸手上。说:“儿子,为父相信你,能在关羌营闯出一番作为!”
陈风绸捏着那半是玉佩半是镯子的物件,冷风中伫立良久。
这是调令,唯一的调令。
可以调动父亲养的那批死士。
恒王养了一批死士,拢共百人。这事儿,皇帝也知道。百人不足为惧,加之恒王亲口说过,他是为世子培养的死士,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现在,调令交到陈风绸手上。
原本,恒王是打算在儿子及冠礼之日将调令交给他,但是陈风绸就要回营了,按照军规,多半不能回来过生辰。
他不交,怕来不及了。
在此之前,恒王对死士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也不知现在办的如何了。
太子大婚过了,年假也过了,开春便该回关羌营。
太子不再回营。原本太子的身份就不宜离宫太久,再者他已经是个有家室的大人了,前段时间来探望陈风绸,还有意无意的显摆了一下,让陈风绸无语又好笑。
周银繁还去关羌营。她见此刻陈风绸的面色比几日前探望他时更有气色,心中也宽慰许多。
走的那天,陈风绸见着了他的大哥,陈玦。
陈玦带着他十四岁的儿子陈修安刚回来,就在府门见了面。
陈玦推着儿子,说:“修安,来见过世子叔父。”
一年没见,那孩子又长了个头,已经到陈风绸的下巴高了。
陈修安见着他最乖巧,规规矩矩地喊了声世子叔父。
目光从孩子移到大人身上,陈风绸说:“大哥怎么有空来了。”
陈玦说:“我在嘉兰听说你出了事,现在看你无碍就放心了。修安也很想你。”
陈风绸伸手揉了揉陈修安的发,说:“这孩子长的快,我都要不认得了。大哥,你既然来了,也……去见见父亲和母亲吧。”
“嗯我会去。”陈玦垂眼,像是在斟酌什么,“阿璟,你现在在关羌营担任何职?”
陈风绸张嘴,突然发现军厨的身份确实不太好说出口,他转念一想,知道陈玦也不是真心想知道他的近况,便问:“大哥是想送修安进关羌营吗?”
陈玦点了点头,说:“这孩子打小就喜欢跟着你,我看他年纪也到了,是该成亲了。可他还是孩子心性,我和他娘想着要能送进关羌营磨练几个月就好了。现在入营算是临时插队,这事儿要和颜将军打声招呼,盖上她的将印。我先听说你们关系缓和了,皇上还下旨赐婚,可近来又有些谣言,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三人默站着。
陈修安巴巴地望着陈风绸,像只可怜的流浪狗,惹人怜爱。这小子虽然身高拔高了,还是半张娃娃脸。他生的像娘,眼睛又大又圆,乖乖站着的时候背又板又直。
陈玦见他如此犹豫,便说:“看来传言是真的,那便算了,我还是让这小子待在家里继续锤炼吧。我去见爹娘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说罢,拉着陈修安走。
陈修安不走,一把抱了陈风绸的腰,他以前个儿不够,抱陈风绸的长腿抱了好几年,“叔父叔父,带我一起走,留下来要天天被爹打。”
陈玦面露尴尬,拽起陈修安回走。
这小子的力气也大了,拽不动,险些让陈风绸站不稳。
“大哥,我试试吧。”陈风绸最终还是在侄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里妥协了,是了,他最是吃软不吃硬,“要是不行,原封不动给你送回来。”
陈玦本来就是做做样子,他知道陈风绸耳根子软,出发前反复叮嘱修安要抱紧叔父的大腿,和他混进关羌营。这一进过关羌营啊,出来就是镀了金的男人,何愁娶不到好姑娘。
陈玦拱手作谢,说:“那就辛苦二弟了。替我好好管教下这个混小子,该打打该骂骂,别留情面!”
陈修安冲他做了个鬼脸,说:“叔父才没你凶!”
陈风绸说:“那可不一定,你要是在里边给我乱来,军法收拾了你,我还得收拾。”
陈修安一听这话,就松开锢着他的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三人哄然一笑。
时辰也到了,跟着颜云楚出发的队伍启程,陈风绸骑着马跟在最后,陈修安独自骑一匹马,挨着陈风绸。
行了几十里路,天色渐晚,前方传来就地留宿的消息。堆堆篝火,驱散了严寒。
一旦停下,有了思考的时间,陈风绸就犯了难。
修安的母亲是当今皇上与秀嫔所生的二公主,按理说,在关羌营征兵时截用关系把修安塞进来不难。难的就是,现在根本没有征兵,想塞进来——除了皇上塞过太子。那是皇上,是太子,最终不还是在第九营。别的人根本没戏。
大哥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要送修安进来?
他这会,和颜云楚两看生厌,恨不得生死不见!
陈风绸愁得出神,忽然被轻拍一下。
陈修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叔父,我想方便。”
陈风绸看看四周,指着后边树林,说:“你小心点,别走远了。”又看陈渣,“渣子,你陪他去。”
陈渣说:“我的任务是守着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