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已不知所踪。
陈修安哭求道:“颜将军,您一定要去救我叔父啊。”
颜云楚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她神色平静,好像早已料到一般。谁都不知道她心底的波澜,已经翻过了几座大山。
朝廷送来的药到了,她吩咐众人继续在城中控制瘟疫,又写信让临近的城池送水支援。
蛮军既然敢围一座瘟疫横行的孤城,倘若病源来自病人的呼吸,那他们自己也难幸免。如颜云楚所说,源头的确在水,没有饮城中水的情况下,瘟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她安排完这些事,一句没提如何去,去不去救陈风绸。
深夜,公主府东院,颜云楚的卧房还亮着灯。
门口一声扣响。
“谷将军,直接进来吧。”
谷泉推门而入,见她仍是常服,坐在桌边,像是等待已久。
谷泉心中倒也不意外,他自傍晚便潜伏在公主府,被她察觉是意料之中的事。
谷泉合上门,没走近,“我为颜将军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关于世子一个关于解药,你要听哪个?”
“随便。”颜云楚提壶斟茶,“反正你不都要说么。”
“要是只能听一个,你作何……”
“解药,赶紧说。”
谷泉啧一声,惋惜地说:“你对世子到底是真绝情还是假绝情,我要是他,恐怕死不瞑目。”
她手下一顿,放了茶壶,说:“谷将军过来说话。站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谷泉走进内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顺势落座,说:“解药我带来了。但现在还不能给你。——断指在你那里,交给我。”
“他怎么样,他……”颜云楚手下转着杯子,茶水溢出还浑然不知。
谷泉说:“还活着。大公主整日与他形影不离,呵,倒像是动了真心。”
颜云楚默了会,说:“你指望陈璟杀了大公主,他能用什么杀死大公主。”
谷泉眼眸半阖,说:“大公主善使暗器,每日给世子的饭菜中都有她秘制的东西,我也不知是什么。若是靠世子杀她,恐怕不行。我今日来此,就是来请颜将军你,深入敌营。”
颜云楚阴沉地说:“她给陈璟下了毒,我杀了她,陈璟怎么办?”
谷泉看着她,噗嗤一下,前扑后倒地笑了起来,“颜将军,颜将军不装了?”
颜云楚冷冷地说:“你不是早知道了。世子就是我的软肋,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你满意了?”
烛光下,她冷艳的眉眼像冰冷的露珠,谷泉眨了下眼睛,那冷酷仍旧没变。
他喃喃道:颜将还真的会有心爱之物啊。
第30章 夜潮云雨
大公主府上,除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几乎没有下人多余的声音,沉闷得像一座古墓。
颜云楚扮作随从,跟在谷泉身后进了公主府。路过一处院门时,谷泉使了个眼色,颜云楚悄声转脚,进了小院。
公主府的院卫现在大多是谷泉的人,他们都盼着套出大公主掌控他们的解药在何处,再一举杀了那妖女。
别院外面站着护卫,里头只有些丫鬟在浇花洒水。
院内布置风雅,木廊下荡着秋千,小池里游鱼嬉戏。倘若不是现在的形势,有朝一日,能和陈璟在这样一处宅院,度过一个个白天和夜晚,看着一次次朝霞与夕阳,那真的是,妙不可言。
房门是禁闭的。
丫鬟们没有在意颜云楚的到来,依旧沉默的做着手上的事,仿佛他们的目光只有短短的几寸,只看得见眼前的事物,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
这公主府处处透着诡异。
颜云楚在房外等了片刻,她想起谷泉说,大公主每日戌时便会过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她推门,门不动,里面关住了。
“谁?”
心尖一动,她听出是陈璟的声音。
颜云楚深吸口气,清了清嗓低声说:“是我。”
门还是没开,她听到脚步声靠了过来,陈风绸说:“从屋顶下来。”
四面门窗全是从内紧锁,颜云楚心中隐隐不安。她矫健地落在房顶上,找到天窗的瓦片,揭开两三片,探身踩住房梁,又将瓦片逐个放回原位。
忽听到一阵咳嗽声。
房内灯火通明,她低头,看见陈风绸对她轻轻地摇着头。
颜云楚附在梁上,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她看着陈风绸用脚踢散房梁上滚落的灰尘,然后走进内寝。
颜云楚才注意到,他穿的是,睡袍。
石门哒地合闭,珠串碰撞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大公主——难怪房门从内禁闭,原来她是从密道过来的。
葭扇手中端着药,娇声喊着“璟郎”。
颜云楚心中一阵发寒,恨不得立刻堵了她的嘴,将她撕个粉碎。她做得到,但她还不能做。
大公主手里有解药,她攥着陈璟的命。
颜云楚看不到内寝的情况,但耳朵异常灵敏。她听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混着大公主的笑声,和娇喘。
颜云楚咬紧了牙关,五指紧紧扣住房梁。她觉得自己的心活着又死了,反反复复不死不活。
一刻钟后,内寝冲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是大公主——和方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她慌张,凌乱,像在躲避什么,又像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大公主按下墙上的机关,待石门一开便钻了进去。
哒——
关上了。
陈璟没从里面出来,她也没从梁上下来。
颜云楚倚在梁上,脚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见陈风绸挑起内寝的珠帘,走了出来。他换了身衣服。
“真不下来?”陈风绸抱臂看着她,“想不到颜将军也有这么磨叽的时候。”
颜云楚唇线紧抿。
陈风绸不再看她,说:“你在怕什——”
砰——
梁上灰尘抖落,颜云楚就这么以天外飞仙的姿势,摔了下来。事发突然,两人都没防备,好在陈风绸习武之身,迅速反应过来,接住了她。
颜云楚一站稳,就毫不留恋地推开了他。
陈风绸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阴沉沉地看了看她,转身回内寝,说:“进来吧,今晚她不会来了。”
颜云楚猛地拍下发麻的腿,强烈的麻意席卷而来,有排山倒海之势,忍着势头一过,便渐渐恢复平波。
她走进内寝。四面整洁,暗香萦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陈风绸坐在桌边,眼神阴沉地瞥着她,说:“再不进来,茶都凉了。”
颜云楚没看他,也没喝茶,“不敢喝,谁知道茶里有没有毒。”
“你——说什么?”
颜云楚冷漠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和大公主同流合污,合起伙算计我。”
陈风绸一口闷了茶,将她那杯也揽了过来,冷笑说:“也对,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喝茶的。”顿了顿,“谷泉跟你说了什么?”
颜云楚伸长手,将茶杯抓回来,喝了口,说:“说你和大公主比翼双飞恩爱异常呢。”
陈风绸默了片刻,说:“……她手上的解药不难找。谷泉一定没有告诉你,大公主手里有一把钥匙,是打开横蛮毒库唯一的钥匙。”
“你知道的不少嘛,看来她对你还真是掏心掏肺啊。那毒库的钥匙,在哪里?”
她说的阴阳怪气,神色也怨气冲天,陈风绸听笑了。
他说:“那东西她没带在身上,应该藏在她卧房内。陈渣已经去找了。”
颜云楚皮笑肉不笑,“哟,卧房。你还没去过她卧房啊。”
“……你看着我好好说话。”
颜云楚装没听到,继续说:“毒库绝不能留,找到之后必须一把火烧了。否则,一个大公主死了,还会有无数个大公主祸害人间。”
见她回归正题,陈风绸压着气接下去,点了点头,说:“这个谷泉不简单,他想借我们的手杀大公主,好自己一步登天。大公主死前,我们需得先控制住他。”
颜云楚嗯一声,又说:“我看你过的挺滋润的,舍得大公主死?”
陈风绸忍无可忍,“颜——云——楚!”
她低头喝茶。
陈风绸起身,手撑着桌前倾,说:“你不想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颜云楚说:“那是你的私事。”
“你不在乎吗?”
“我……”
“你。”陈风绸俯身靠近,阴沉地哈出口气,“你说一句不试试。”
他穿着睡袍,领口却罩得严实,俯身之时,袭来一阵清冽干爽的香气,她余光撇着那冷白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好像在无声的发出诱惑。
颜云楚不知道,到底只有她对陈璟有这种念头,还是世间所有的女人都会有。她也不知道,到底只有对他有这个念头,还是对别的男人也会有。
陈风绸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在房内徘徊了一圈,才想到说什么,“小心谷泉这个人,他应该没有被大公主下药,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颜云楚说:“大公主多疑,怎么可能不对他下药?”
“就是这点。”陈风绸沉思少顷,“准确的说,是他没有被大公主的药控制。”
“你的猜测也许是对的。”颜云楚捏了捏手心,“他一直撺掇我杀了大公主,丝毫不在乎自己身上的毒。他那样的人,不会想和大公主同归于尽。”
陈风绸笑:“杀了大公主确实是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大公主会武功,但以你的身手拿下她简直是小菜一碟。你在犹豫什么?”
颜云楚抿着唇,看向别处,说:“大公主一个人死不足惜,公主府上上下下的无辜百姓却不该死。何况,毒库不灭,他日横蛮仍是心头大患。找到钥匙和解药,再杀她不迟。”
陈风绸哦一声,尾音拉得长长的。
房内,除了茶杯轻磕的声音,只有两人看似平稳的呼吸。一壶茶尽了,微妙的氛围便控制不住的弥漫开来。
颜云楚及时起身,说:“我走了。”
“走了?”陈风绸反问,“就这么走了?”
“嗯。”
她走到外室,忽然听到陈风绸用力放下茶杯的声音。心跳跟着一抖,脚步也本能地停下。
“颜云楚。”
他的声音透着冷,脸上也没了笑。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又残,又脏。”
她死了一般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住了。
陈风绸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听到。杯也凉了,手也凉了。
他从那团阴影中收回视线,起身回榻。
珠帘唰的一下抱团碰撞,断落的珠子在地板上跳跃,发出咚咚的闷响。
颜云楚直逼回来,有如假借兵败诱敌紧追的将军,将敌人引入早有埋伏的幽谷后撕破了虚伪乔装,气势磅礴地驻马回头。
她看到陈风绸平静的眼神,像是要证实什么一样,她将他眼中的平静一点点揉碎成一团如日中天的篝火。
她想嚼碎他的舌头,叫他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他们互相撕咬、碰撞,又相互纠缠、舔舐。
像早春时节孩童手里的风筝线,在风向下紧紧相缠,非断无以使之分离。
唇舌从来只是敌对关系,对手之间又最会惺惺相惜。
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夜,紧紧盯住对方的眼,像饥饿到奄奄一息的野狼盯着猎物,准备拼尽最后的力气与对方同归于尽。
来不及后悔,也没有人后悔。
房内香薰已灭,暗香又起。
此刻缱绻的夜潮,仿佛江水拍打在礁石上,一次又一次,重现了漓江涨潮的盛况。
他们彼此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对方,但又默契地在心里发誓,要将此紧紧封存好,不让别的人瞧见分毫。
夜还是很冷啊。
但总有温暖的地方。
第31章 归降
瘟疫在对症的解药下得到控制,嘉兰城得救,蛮军也不再来扰。
关羌营却仍罩在死寂的氛围中。
因为,他们的主将,不见了!
颜云楚多日未归,邱从澜也瞒不住了。撤退前将军中人数一清点,竟少了好些。
主将不在,邱从澜只能扛起重担,先率军回营。
与此同时,横蛮国内,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命案。
大公主在府上暴毙而亡。
消息传出,震惊朝野。
但都是表面受惊。
大公主死了不打紧,重要的是她执掌毒库的那把钥匙。
毒库内,有大公主多年研制出的各种毒药以及炼毒的秘籍。倘若没了它,横蛮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整个横蛮,真正为大公主的死掉泪的,只有她处心积虑算计过的三弟,当朝的横蛮国君。
谷泉作为被大公主一把手提点的将领,此刻站在朝堂上,他并不理会百官的议论,平静地陈述了大公主的死因——死于大应恒王世子之手。随后单膝跪下,双手捧着毒库的钥匙,奉给国君。
然后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王上!大应的颜将,已归顺横蛮!”
王座上,殇昌目光逼下,盯着谷泉,说:“颜将为何归降?”
谷泉一五一十将他用解药骗取恒王世子的信任,又设局让颜云楚只身入敌国,最后暗中给颜云楚下了毒,又利用世子的性命逼她就范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殇昌审视着他,说:“你用这种方法收服颜将,她会忠心横蛮吗?”
谷泉嘴角微扬,说:“王上,今时不同往日。末将知道了颜将的软肋。”
殇昌眯了眯眼,手搭在王座上,凝视着朝臣,说:“你说的软肋恒王世子?”
“正是。”
殇昌笑了起来,又愕然止声,“如今恒王世子杀了寡人的阿姐不知所踪,你,你如何控制的住她?就凭下毒?这样的人,寡人敢用吗?她若为横蛮上了战场,你敢保证她不会反手杀了你?”
谷泉说:“王上!那恒王世子身上还有大公主的毒蛊,就算他逃回大应,一个月一次的毒蛊也会让他生不如死。颜将如今更为惜命,她为了恒王世子,也会留下来替我们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