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泉见她盯着一处许久,想是有了目标,又迟迟不动,便催了一下。
颜云楚没理会他,手上拉开了弓,然后维持着接近满月的姿势,迟迟不动。
众人面面相觑,这……臂力惊人。
颜云楚瞅着那人一会蹲一会儿起,颇为不耐烦似的。她还看见那人,和旁边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男人说着什么。两人都一副毫不关心门外世界的样子,显得十分另类。
别的人都看着大门,唯独那两人还在闲谈。
好吧,他不需要自由。
嗖——
右腿被利剑擦过,像被火生生烫了一下,惯性使得陈风绸直接单腿跪下了,随即一声锣响,众人倾巢而出。
“世子你怎么了?”陈渣着急地看着远去的人群,又看跪在地上的陈风绸。
陈风绸吃力的扶着他站起,骂道:“他娘的不知道谁射了只冷箭。”
眼看栏中只剩下几个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当锣鼓再次敲响,后方便会射来无数支要命的箭。
陈风绸推开他,说:“你先走,毒库就在这座山中,一定要找到它的位置。”
“那你……”
“我穿了软甲,不妨事。一会儿装死。”
陈渣离开,陈风绸扶着栅栏,慢慢地往外走,一边警惕四方可能会射来的冷箭。
他娘的,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射中他,真他娘倒霉。
颜云楚随众人下楼上马。
谷泉用下巴点了下还在扶栏慢慢走的奴隶,说:“你的人了,不收着?”
颜云楚看了片刻,问:“那箭抹了麻药?”
谷泉说:“嗯,要不然早跑了,要命的事。”
颜云楚打马而去,“回来再说吧。”
马群绝尘而去,将陈风绸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
守门的侍卫远远看他一眼,正要把他铐回去,另一个说:“这个是颜将军的猎物,一会还得回来收。”
“颜将军没说现在收。”
两人打量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说:“那让他走吧,我看他这样能走到哪儿去。”
便等陈风绸慢慢摸了出去,才把门一关。
待到无人处,陈风绸掏出匕首,将裤腿挽起,一条红黑色的伤痕印在小腿侧,他咬着匕首鞘,将伤口再次划开,直到血流成鲜红的颜色,才就近扯了把草止了血。
麻木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疼痛。
他加快速度进了山。
一路走来,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有的人还没死尽,一口气在胸膛吊着,痛苦地□□。
他们哀求陈风绸,给一个痛快。
陈风绸脸色沉重,这样的屠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沿途寻着陈渣留下的记号,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一支利箭直逼而来,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不敢躲。
那箭擦过大腿,麻木感在一阵火辣后迅速袭来。
他娘的……能不能给他个痛快?射背,射腰,但凡是上身都有软甲挡着,只要中箭,他当即装死。
偏偏射腿,偏偏射腿。
腿很快从上到下麻成一根木头,动不了了。陈风绸扶着林中大树,回头看那射箭之人。
五公主。
陈风绸当即埋下头,又想起自己如今满脸灰泥,蓬头垢面,他和五公主只匆匆见过一面,应该认不出来。
“世……!”
陈渣从一旁树林钻出来,也看到了五公主,在陈风绸的眼神暗示下,立刻心领神会掉头跑开。
姬窈对陈渣举起箭来,连射三箭,都被陈渣不动声色,看似巧合地避开了。
她露出玩味的神色,骑在马上吹了一声口哨,四面马蹄声起,围靠过来。
姬窈扬声下令,说:“带走这个,速去抓前面那个!”
有人拿出绳索下马,逼向陈风绸,那人上下打量他,忽然回头禀报:“公主,此人已是颜将军的奴隶!”
颜……
心脏突突一跳,陈风绸捏紧拳头。
竟然是她放的冷箭!难道,她已经发现是他了?他想起左手的假指,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分别,他邋遢成这个样子,是怎么被颜云楚发现的?
姬窈回头一看,打量到他小腿的伤。
是了,听说颜将射的第一箭只是射中了奴隶的小腿。呵,王都猎赛,从来没有只到这种程度的伤。
罢了,王兄现在很是看重颜将,不便与她起争执。
前方哨响,应该是围住了那个竟然躲了她三箭的奴隶,姬窈明显对那个奴隶更感兴趣,很快打马而去。
靠着树干滑坐下来,陈风绸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心想,渣子不能施展武功,恐怕要栽了。
第36章 忘掉
陈渣没有回来。
半个时辰后,陈风绸腿上的麻木感才渐渐消退。
有人来收尸。
陈风绸躺下装晕。他身上没有致命伤,装不了死。
不多时,便有人来试探他的呼吸。然后两人一个抬肩,一个抬腿,把他扔到不死不活的人堆里。
陈风绸咬牙忍着腿上的疼,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他此刻躺在一架露顶马车上,四周都是人,奄奄一息的人。
旁边还有马车,很明显,那辆车上的人全死透了。
两车往山里去。
死人拖去山里埋了还说得过去,他们这种要死不活的,为什么也往山里运?也当做死啦?
陈风绸心下疑惑,又瞥见一辆往山外行驶的马车,那车上的人都还活着,只受了不致命的伤。
三车的马夫就地交了头,挨个检查了三辆车上的人。
陈风绸被他们提了出来,扔上了开往山外的马车。车上的人都不说话,有男的有女的,品相皆不俗,有神情悲切的,有面色坦然的,也有嬉戏调笑的。
他们有的打量蓬头垢面的陈风绸,均是一愣,看了一眼又一眼。
有个一直与旁人调笑的女子,冲着他问:“你就是颜将军射中的奴隶?”
陈风绸看了眼她没说话。
另一个女子道:“这颜将军口味还真特别,喜欢这样的叫花子。”
“我看他要是洗净了脸,应该也不丑。你看,他鼻梁很挺,鼻梁挺的男人,不会太丑的。”
“管他美丑,就这样的我看不上。要不说颜将军的包容性大呢,我要是她,见过了梢雪公子,就再看不进那些烟花柳巷的清倌小哥了,更别提这种花乞丐。”
她们贴耳小声议论,以为自己听不到似的。陈风绸就装作没听到,余光扫眼二人,发现她们身上有伤。这辆马车上是被上面的人看中的奴隶。她们也是奴隶。
在二人的悄声交谈中,陈风绸得知这两人早与朝中有权势的人勾结了,此次猎赛,就是她们重见天日的机会。
马车到了城下,各大官派来的下人将自家的奴隶接走了。
马夫看了眼最后仅剩的陈风绸,问:“你是哪家的?怎么没人来接你?”
陈风绸扯了下嘴角,说:“许是忘了吧。”
横蛮第一美男作陪,还流窜烟花柳巷,哪能记得住他啊。陈风绸等了一会,还不见人来,他说:“你把我搁这儿,我自己走。”
马夫不同意,担心得罪了上面的人,问陈风绸是哪家射的箭,他就说不知道。
颜云楚没来,也没吩咐人来。
她把这事儿给忘了。
真忘了。
直到天黑尽,她才从山中回来,驾着马,慢慢地往城里走。她在思考。
车夫远远看见有人来,便问陈风绸是不是这位。
陈风绸抬了下眼皮,说:“是吧。”
车夫就嘿嘿一笑,说:“那你家主子会玩儿。这么晚才回来,肯定在山里边打野战了。这座山里没有野兽,贼刺激。”
这个时辰回来的不少,有的回来更晚,也有夜不归宿的。
陈风绸抿着唇,盯着她慢慢走近,然后,旁若无人的驶过……
马夫急了,撺掇他喊人,他不动,只得自己跑上去,叫了声贵人。
颜云楚勒马停下,垂眼看车夫,“何事?”
车夫心想不会找错人了吧。但他着急把剩下这个祸害赶紧送走,不能放过一丝机会。
车夫说:“贵人,您看这个,是不是今日射中的奴隶。”
车夫举着火把,在陈风绸面前晃了一下,又把他从马车上拉下来,说:“您看,要是的话就收走,不是……就算了。”
颜云楚在马上俯视着他,小腿有伤,大腿也有伤。
颜云楚皱眉,她打量这人的身形,目光在那窄腰上停留得久些,又扫过那笔直的长腿,他穿成这个样子竟也有种矜贵的气质。颜云楚心想人靠衣装这句话用在这人身上似乎不对,她无端生出股燥热。
颜云楚说:“是吧。”
是吧?又说是吧?到底是不是不能给个准话?车夫心中吐槽,这两个人真是般配。
他面上又不敢显露,心想跟错了人收错了人就是他们上面的事了,他只想赶紧收工回家睡大觉,便将陈风绸往前一推,说:“那贵人,您带走吧。”
陈风绸走不动,不想走,他挪到颜云楚马边,朝她伸手。
颜云楚冷漠地扫了眼,心想还真是曾经的贵公子,脸大!她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就得寸进尺想巴结上她,不自量力!
她和陈璟都没有同骑过一匹马,他算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那个本该忘掉的人,颜云楚勒紧缰绳,在夜风中找回理智,暗忖还是将这人收了吧。
但无视了他的行为,说:“自己跟来。”
她打马而去。
车夫路过陈风绸之时,也是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摇头摇头再摇头,他平生第一次见这么拽的奴隶,能活到今日真是不易。
果然是有了新欢。
旧爱已经不值价了!
陈风绸越想越气,边走边在心里骂娘。
夜深人静,街上已经没人了。他屏蔽了远处的马蹄声,冷静下来思考。
王都猎赛,是每年给有人心接近毒库的唯一机会,据探子来报,那毒库藏身之所就在猎赛山中。颜云楚对于横蛮只是一个不够服帖的将才,怎么会允许她进入猎赛?
今日那两辆往山里去的马车……
陈风绸倒吸口冷气。
制毒,需要在活人和死人身上尝试。对,这是每年唯一一次光明正大把人送进毒库的机会。横蛮在大国会中已经宣布不再用人炼毒,不能明着干,只能用这种手段。
“你到底走不走。”
不知何时,颜云楚又回来了。
她见此人磨磨蹭蹭的,就知道是故意。不过是小小腿伤,扭捏得跟个姑娘似的。
若不是。
若不是因为这人今日让她心头一热,颜云楚绝不会返回。她想,或许她找到一个可以替代陈璟的人了。她看着微光下,那张糊得看不清的面容,心中再次肯定。即便不看脸,这个人倒也能恰到好处的挑起她的兴致。
“不跟我走,你就是死路一条。”颜云楚高高在上,余光瞥着他,忽然声音放低,“跟着我,三日。三日后我若厌倦了你,便放你自由。”
陈风绸侧过身,心下大惊。
她啥意思。
他揪着自己专门找周银繁做的乞丐头,摸着脸上已经凝固的泥巴——他有那么难认吗?
她没认出他。
她是在当街邀请一个陌生男人吗?
颜云楚从未见过敢在她面前发神的人,当下一喝:“你听到没有?”
“……为什么?”
或许是气的嗓子冒烟了,出口之声像变了个人,陈风绸没听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
颜云楚就更没听出来了。
她本不打算回复,但又担心像这种曾经也是天之骄子的公子哥屁事太多,便道:“你不用惊讶,我对你毫无兴趣。用你几日,只是为了忘掉一个人。三日后,是去是留,由你做主。”
“忘掉……”
颜云楚说:“你不用知道是谁。”
“恒王,世子——”
“你,你知道我是谁?”颜云楚驭马靠近,俯身打量起他,“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怕?”
夜黑得很,颜云楚只看见一团黑泥,只闻到一股泥土的味道。
她起身驾马,说:“回去,洗干净了再来见我。”
殇昌赐了她府邸,府上的下人这会抬了顶轿子赶来了。这个时辰马车禁行,只得抬顶轿子。
颜云楚率先进府,命人备了些饭菜,她倒是不饿,想着那奴隶恐怕一天未进食。故而走也走不动。
换了三桶热水,才终于把身上的泥垢清洗得干干净净。为了逼真,他连带脖子、手和脚全抹了泥。
颜云楚在房外站着,见下人还在往里面提水,问:“还没洗完?”
下人赶紧应道:“回将军,就快了,就快了。他不让奴婢们伺候,非要自己洗,故而慢了些。”
颜云楚推开门进去。
“洗的再慢也总有结束的时候。”颜云楚盯着那屏风后的水桶,“早死早超生。”
那桶内的人抬手打出个水花,好像在宣泄某种愤怒。
陈风绸平静的看着水面,低声说:“原来你的风流债,是真的啊。”
她怎么可以在别人沐浴时随意闯入,倘若现在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她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到了流连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境界?
“有话大声说,别像个姑娘一样扭捏。”颜云楚收回视线,“一刻钟,我只给你一刻钟时间。”
说完,出了门去。
丫鬟月梅领着人到颜云楚的卧房,脸上挂着灿烂又含蓄的笑。
外面都说他们将军眼瞎了,第一箭射中个叫花子,谁知叫花子洗净之后,那容貌和梢雪公子也不相上下啊!
月梅从厨娘手里接过饭菜,一一摆在桌上。余光瞥见他们将军眼睛都看直了。她抿唇一笑,又听到颜将军冷静自持的叫人把房内的烛光点亮。
月梅带人在房内加了三十六盏灯,便懂事地带着众下人离开,贴心的关上了门。
明光下,暗光下,都是那张脸。
没什么可说的了。
尽管如此,颜云楚还是对面前这个只顾着吃饭的男人,问了句:“你是……”
陈风绸嚼烂了菜吞下去,喝了口汤,方才看了她一眼,嘴角缓缓上扬停在冷漠的弧度,用低沉地嗓音轻声说。
“我是帮你忘掉,恒王世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