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觉得,这场戏,不应该此刻结束。
关羌营的细作,比想象中还要多。
片刻后,颜云楚静听,脚步声已远去。同陈风绸另寻良地,一前一后,又没话说。
“昨晚……”
“昨晚我中了迷药,走不远,恰巧离你睡房最近。”颜云楚面不改色。
那药是专门为她研制的,即便她有百毒不侵只身,也不能完全避免。
陈风绸默了片刻,言语讽刺起来,又置身事外似的:“颜将军心可真大,敢这么随意躺进一个正常男人的怀里。”
颜云楚侧首睨着他,淡声:“那是当然,天下男子的怀里,璟世子这里是最安全的。”
陈风绸眉头一凛,敏锐地嗅出她话外有意,“什,你什么意思?”
颜云楚一看他被带偏了,得意地微扬下巴,声音仍旧平常,“璟世子对我又没意思,难道会对我起歹意吗?”
“那倒是……嘶,说得好像别的男人就会对你有意思一样。”陈风绸淡声冷笑,“颜将军可别抬举自己了。”
颜云楚垂首捏紧拳头,山野中,响起一阵脆脆的咯嘣声。
陈风绸快走几步,什么话都吞进肚子里了。
小半天后,天色暗了许多,他们仍在林间,四面的树木相差不多,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陈风绸渐渐意识到,“你看这山路,蜿蜒迂回,走了这么久,又上又下,你不觉得奇怪吗?沿着山路走,恐怕永远走不出去。”
说罢离路入林。
颜云楚跟在后面,不近不远,微笑,“你发现的倒是不晚。”
“……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你没听到他们说的,要拖住你?”
“谁说我早就知道了?”颜云楚皱眉,“再者,拖住我的可不是他们。”
林间荒草疯长,堪比人高,草尖刺脸得很,两人以手掩面,都不说话了。
下山的路没找到,倒找到一处洞穴。
颜云楚说:“天色已暗,荆蛇要出来觅食了。草中危险,今晚先在这儿过夜吧。”
颜云楚割下少片荒草,燃起火,适时放进一根方才捡的木头,很快便筑成了一团篝火。她寻了块石头落座。
陈风绸见她燃火如此娴熟,心中道,不去军厨营烧火真是浪费了天赋。
转身打量这洞——像是天然形成的,又带着人工打造的痕迹,里面并不深,一眼能看见尽头。越往里,地面越潮湿。
“别进去了,当心荆蛇爬你身上。”她声音比平常多了几分戏谑。
陈风绸一眼扫完,退回洞口,也找了块石头,坐在她对面,“你真不着急回去?”
颜云楚抬眼看他,手中不知从哪猎来一只野兔,连皮剥掉,正在火烤。
“他们要困住我,就如他们所愿。没了我,他们才敢大胆进攻。反正都是输,输给谁重要吗?重要的是赢的是大应,就够了。”
她语气平稳,又莫名的又信服力。
陈风绸默了半晌,知道她此行早有预谋,道声奸诈,忽的颓然,“我不在营中,这军功又没我的份。”
颜云楚掩面而笑,“你在军厨营,想要什么军功?”
“哪怕是提起烧火棍,上阵打几个敌兵也是好的。”
颜云楚神情微凛,脸色的颜色变得迟缓,露出片刻的疑问。
“你,杀过人吗?”
第11章 救命之恩以身
颜云楚捣腾着火堆。
“恒王送你到关羌营镀金身,你就安分地在军厨营待够你的时间。长这么大,你连鸡都没杀过,谈杀人?别的不说,我剑下淌过的鲜血,比你喝过的汤都多。杀人,不好玩,也不容易。”
有时,她格外羡慕陈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有一个溺爱他的爹。
就像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睛,篝火倒影其中就是篝火本身。
而在她眼中,这团火,是决战南疆时流成河的血,是父亲战死沙场仍紧握的那面旗。
是眼前的陈璟。
她常感慨,没有被鲜血染过的双眸,这般纯净,即是偶尔闪过阴谋诡计和狡黠,也是美丽的。
陈风绸被她看得不大自在。他总觉得她的眼神犹如实质,盯上哪儿,哪儿就隐隐不安。
扯开这个于他而言不成熟的话题,他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十八?十九?不记得了。”亲人过世后,她连自己的生辰也渐渐忘记了。
荒草中,传来撕拉的声。像是两蛇在为食物相斗,草尖微微地晃动。
他看的起劲,颜云楚恶意提醒道:“你靠过来些,这边有火光,荆蛇畏火,不会过来。它们行动无声,也只有争斗会发出声响,当心悄无声息爬到你身上。”
他果然微微变了脸色。
颜云楚不急不缓,扯下一只肥美兔腿,隔空扔给他,接着说,“荆蛇只在边北这边有。据我观察,这种蛇好似有人的五感,尤其喜欢亲近……长的好看的人。”
陈风绸凝着她,低声问:“有毒吗这蛇?”
“剧毒。”
陈风绸神色沉寂,像是咽了口唾沫。
“……我身上好像,有一条……不对或许两条。”
那种实质的覆着感,从方才开始,缓缓的移行,已经上升到大腿,攀附过的地方残留着冷硬感,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有几条了。
颜云楚神色一沉,她说这么多,到底只是想逗逗他。
这蛇也不是那么爱主动招人的,好色是真的,出发前每人身上都带了石灰粉,若不是找死,荆蛇再好色也不会干这蠢事。
剧毒,不是玩笑。
“你不是骗我吧?”
五感汇聚在腿间,万分确定腿上爬了条蛇。奈何她还不信。
陈风绸不敢动弹,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骗你我断子绝孙。”
她眸色稍滞,目光骤然落到他身上,覆手盖住了剑柄,悄然起身。
轻甲之下,不明显的骚动难以察觉。
这才发现他身上空空如也,并无石灰傍身,眼下她卸下石灰袋,欲抛给他,又担心吓到荆蛇,届时情急咬下一口……
陈风绸察觉那蛇向愈不对劲,沿着大腿越向中靠,脸色骤然降霜,想是再这样下去与断子绝孙何异?深吸口气,猛然站立,撩起轻甲,迅速捉住那荆蛇尾巴往篝火里扔。
蛇还扑哧,颜云楚落剑斩成几截,奔至陈风绸身侧,涩声问:“咬了?”
“没有……”
她见他神色就不对,想不到唇色咻而乌黑下去,心道糟了。
“咬的哪儿?快指给我看!”
荆蛇剧毒,耽误一瞬便少一成生机!她带了药,只要将毒吸出,命还能保住。
陈风绸眉头紧锁,又是摇头。
被咬了,剧毒,还摇头?
不要命了?!
她猜,伤口就在下身。
早知道他遇事扭捏,但这种紧要关头怎么还是这么计较!
颜云楚心中火大,只得发狠道:“你不说,我敲晕你扒光了找!”
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扒得七开八散。陈风绸只是没力气拦她了,偏就紧拽着大腿裤,也不说话,就只摇头。
“你是想死吗?!”用力掰开他的手,他却是抓得死紧,护命一般。
渐渐的,呼的多吸的少,神志开始不清,紧抓着大腿裤的手才缓缓松开。
颜云楚手起刀落,划开褒裤,果然见到两个细小的齿印落在腿间。
药是针对荆蛇毒液研制的。吸出毒,上了药,唇色从乌黑变作惨白,便是不致命了。颜云楚松了口气,又见他只闭着眼,微弱的呼吸。
想起方才陈风绸那副贞洁烈女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他未醒,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碍于面子装睡。她将外衣简单粗|暴套回他身上,石灰粉扔到他身旁,闷声坐在旁边。
时而添柴,火光直到天明仍在。
四下无人,颜云楚光明正大盯着他看。
他眉眼像娘,有恒王妃那般的精致,合眸时侧看睫毛根根细长微卷,双眉比王妃的淡眉更浓烈遒劲。他的唇形像恒王,世人都说薄唇之人薄情,可明明恒王一生只爱王妃,即便十几年无己出,也只是抱养一个孩子,而非迎娶侧妃。
在这股子春意缱绻里,颜云楚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远方似有兵戈相向呐喊声,颜云楚陡然睁眼,只见陈风绸立于洞前,简着单衣的遒劲腰身,一晃,便被轻甲盖住。
他回头,撞上她的目光。
眼神微闪了几下,移开了。
颜云楚起身遥看天色。
“午时一刻,开战了。”
“你不赶回去吗?”陈风绸问。
颜云楚理了理衣服,与他并肩,“有邱副将在,足够万无一失。”目光扫过去,微笑。
陈风绸不解其意,又见她目光下移,神色戏谑,顿时面红耳赤,一头扎进荒草中。
“还是回去看看吧!”
颜云楚踩着他走出的路,目光锁在陈风绸后腰,右手缓缓伸出,犹豫了片刻,咻而加大步子靠近,摸了上去。
陈风绸骤然一愣,当即扼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用力一拉,扯到身前。
她虽然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陈风绸激烈的反应给惊到了。
“你干什么?”陈风绸垂眼睨着她,“不会真是春心荡漾了吧?”
颜云楚站直身体,淡淡笑了笑,“陪我演场戏。”顿,“就当报答昨夜救命之恩了。”
松开手,陈风绸没好气说:“演戏就演戏,你摸我做什么。”
颜云楚揉了揉手腕,“当然是因为,我们要演的,就是这种戏了。”
她笑里如刀如蜜,眉眼又冷又欲,令陈风绸难以直视。
他果断地说:“你要我搭上名声陪你演?不可能。”
这事要是传到殷都城,被爹知道他和颜云楚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可是救命之恩,名声能比命重要?”说到这,她想起昨夜。
对他而言,名声好像是比命重要。
颜云楚叹一声,说:“行吧。自古有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自己选一个吧。”
……
太子大婚在即,关羌营又取得胜仗,举国双喜!
主将营,邱从澜站在帐内,躬身回禀:“将军,最近上奏弹劾您的还是那几家,前两日又上书奏皇上,说您……一人独掌关羌营重权,恐有谋反之嫌。要求派一名左将前来,以作牵制。”
颜云楚合眸缓气,说:“什么时候到?”
“最快三日便到了。”
颜云楚点头,嘱咐几句,便出了主将营。
天色已暗,她嘴里叼着根草,嚼着酸涩的草根,寒香四溢。
在澡堂外守了半天,终于见到陈风绸与军厨营的李味、吴盐和陈渣一同出来。
招了招手。
陈风绸没过去。
李味和吴盐瞎搅和,联手把他推给颜云楚,笑眯眯地走了。
陈渣觉得不妥,要跟上,又在陈风绸的示意下,停下了脚步。
陈渣木讷的站着,眼看颜云楚把他家世子拽到营帐后方。
……
“你确定这样可以?”陈风绸问。
“过几日,朝廷派来的左将到了。说是左将,实为了揪住我的小辫子上奏弹劾。关羌营的细作,我心中已经明了,但没有十分把握。军中禁欲,我们就在他们面前演。这便是拉我下马的罪证。对他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良机。”颜云楚凑近一些,在他微敞的领口间嗅了嗅,问,“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
陈风绸拉远距离,冷言道:“为何不告诉我你心中细作的人选?”
“现在不能告诉你。相反,我需要你的直觉告诉我谁是细作。”
陈风绸又问:“军中禁欲,我陪你演这一出,事发之后,我怎么办?”
这事传回殷都城,被爹知道后,恐怕会饥不择食为他挑选一位夫人。
“这点,你不用担心。一切罪过在我,你是受害者,迫于我的淫威屈从罢了。”
陈风绸听着别扭,忍不住道:“……能换个解释吗?”
颜云楚淡淡道:“不过是套说辞,揪出关羌营的细作后,我自会向皇上禀明。”
夜已沉,照明的煤油光黯淡微弱。两人对立良久,不动不走。
陈风绸打破僵局,说:“我走了。”
“今晚还适应吗?”微光下,颜云楚轻笑,“明天,才是正题。”
陈风绸轻扫她一眼,道:“你适应我便适应。”
他其实有点想问。
为什么选择他?
但他没问。
担心错过这个偿还的机会,便真要以身相许了。
他,并不想成婚。和谁都一样。
军厨营后房,陈渣还等着,手里拿着药包。
“世子,怎么这么晚回来,颜将军为难你了?”
“没有。”伸手去拿陈渣手里的药包,“给我,你回去吧。”
陈渣避开,“不行,我得看看你伤的重不重,若是严重必须告诉王爷。”
陈风绸无奈,说:“再严重不也还活着。”
陈渣坚决道:“荆蛇之毒反复无常,我需得看看。”
陈风绸拗不过他,只得放他进来,营中躺着几人,已睡熟了,陈风绸示意他悄声。
露出伤口,陈渣微微吃惊,倒不是因为伤势,而是,“主子,你真是自己把毒吸出的?”
他下午听说世子被蛇咬了,是世子自己把毒吸出来的。此刻才知道,那伤口在大腿内侧。陈渣弯下腰试图用嘴碰到自己的大腿,怎么也做不到。
陈风绸拍他脑袋,低声说:“赶紧上药。”
陈渣一手拿布一手拿药,总觉得隐隐中有个念头盘旋着,但又无法说出。
第12章 主将营的男人
“小吴,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路过一废旧仓营,李味察觉到一丝动静。
吴盐瞪着眼睛,屏息感受了会,摇头。
两人送完午饭,正赶回军厨营。
李味忽道:“你先走,我掉了东西,回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