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贤官做得不怎么样,但好歹在禹城横行了二十余年,见此情景将惊堂木拍得山响。
“哪里来的刁民?好大的胆子!给我拿下,拿下!”
拿下?谁去拿?
站在里面的衙役许多都是见识过沈衡的功夫的,脖子上到现在还有股子凉意,谁敢招惹那姑奶奶,一时你推我搡的,竟然都不愿意先动手。
张青贤看后气得两撇小胡子都抖歪了,指着那一堆人吼道:“还不快去?!”
前段时间,上京的人抓了张五,他心里就一直战战兢兢的。他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多数城里人都是知晓的,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让城里的百姓认清楚,谁才是这禹城真正的土皇帝,赶巧碰上昨日这事,当然要好生做一做文章。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二十几个衙役都是吃白饭的吗?给我打!”连个“刁民”都收拾不了,他以后在禹城还怎么混?
官差们得了命令,就算不愿也得硬着头皮上前比画,刀尖乱舞着,就是不敢凑得太近。
沈衡瞧着在她面前像耍猴似的跳来跳去的某个衙役,直接甩出水色白绫,将他丢出门去了。
看着多闹心。
衙役们眼见着外头那个摔得牙都掉了,心下都凉了半截,哪里还敢再往沈衡那边去,都将目标转到了默默坐在一旁的苏月锦身上。
彼时,苏小千岁正在研究手里的毒药瓶,看到他们凑过来也是一怔。
他瓶子上的标签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正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呢,袍袖一挥,随手便撒出去大半。
他挨个端详着他们乌黑发青的脸,点头道:“原是来五虚散。”不会致命,但会让人浑身瘫软。
他念叨完,转身找师爷“借笔”做标记去了。
张青贤坐在堂上,脸色不比中毒的手下好看多少,这到底是在哪儿找来的两个活祖宗?别说用他们震慑百姓了,就连他自己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一旁跟他熟识的衙役走上前去,小声道:“大人,这两个都是练家子,要不咱们随便审审,赶紧将人给放了吧?”
张青贤瞪着眼珠子推他:“怎么不早说?!”害得他只当是哪个市井无赖,还巴巴地喊了百姓来看公审,现下这不是明摆着出丑吗?正了正歪掉的乌纱帽,他嬉皮笑脸地说:“两位,站着回话吧,站着回话。当然,坐着也行。”
“本官方才自省了一下,觉得的二位所犯的事情也没那么严重。虽说你们骂了本官几句,但是你们所提的意见是很中肯的,作为一方知县,本官原该多听听百姓的声音。对于你们的行为,本官就不多做追究了,就……就这么散了吧。”
脸面值多少钱,张青贤从来都是不知道的,反正没自己的性命重要。
他待在禹城这么多年,奉行的就是“中庸”二字,遇上横的,他便软一软;碰上软的,他便敲一敲,滚刀肉都没他会审时度势。
中肯吗?沈衡向来欣赏这样的“豪杰”,不由得笑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我一直都不太相信,原是这里面还有个能屈能伸的门道。张大人甘愿效仿神龟,做这缩头缩尾的典范,当真让人钦佩。要是背上再背个壳子,定然是能长命百岁的。”一席话,说得周围的百姓全笑了。
张青贤强撑着面子接话:“既然事情都说明白了,两位便请回吧,本官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退堂。”说着,脚底抹油便要溜,奈何足下一麻,却是不知为何,突然动弹不得了。
“我们的事说明白了,便来说说你的吧。”苏月锦一面摆弄着手里的瓶子,一面慢悠悠地道,“北靖十三年春,朝中下旨减免赋税,给无田可耕的百姓每家补助三两银子。禹城贫瘠,又逢水灾,朝廷拨到你手里的银子高达一千七百万两,城中百姓所得的却不足半两。我且问你,这银子是去了哪里?”
“北靖二十年,朝廷因平复陕南叛乱,需要军需。各州知府县城皆捐银千两,何故你禹城只上报百两,私下里收的却万两有余?”
“二当家张五在逃,当时是你受命围剿的,缘何三年之后还会好端端地出现在城内?”
苏小千岁说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这欺上瞒下的本事,当真是上京不少朝官都望尘莫及的。”
未来禹城之前,苏月锦便命人调查过张青贤。只是这人在禹城的根基扎得很深,他勾结黑市的张五,一面掩盖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一面威逼百姓使其不敢妄言。苏月锦后来了解的,也是沈小二告诉他的。
张青贤听后整个人都蒙了,他如何会知晓得这么详尽?
“你到底是谁?”
苏月锦闻言歪了歪头,道:“我不耐烦告诉你。”
张青贤站在原处,几欲吐出一大口鲜血。
在场的百姓本就对他怨恨已久,再乍闻被他诓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就骂出了声:“狗官,还我们血汗钱。”
“那年水灾,我娘病得没钱看病,拖了五日,还是含恨去了,原是被你这黑心畜生扣了这银子。那是救命的钱啊!你还我娘的命来!”
“对!还命来!”
张五倒台了,大家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公子是做什么的,但心里总觉得多了些了然,几声呼喊下去之后,其余的人也都振奋起来。
这里面的百姓,多是做些烧窑、砍柴的营生,一身大力哪里是几名衙役就能拦得住的,眼见着就要冲进来,突然被疾步冲进来的禁卫军死死拦住。
一名身穿黑袍蓝锦的带刀参将肃穆上前,厉声斥责道:“这是闹腾什么呢?”他刚从城外回来,还没到行宫便听到这巨大的吵嚷声。
张青贤一看到那进门的官爷就愣住了,指着苏月锦,大声嚷道:“大人可来了,这两人是张五的余党,特意跑来捣乱的。下官拿他们不住,还请大人帮忙拿下这刁民。”
张五的余党?带刀的参将神色一凛,转身就要吩咐手下抓人。只是看到稳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之后又顿了一下。
这人怎的这样眼熟?
他握着刀柄,不由得又凑近了一步,待到看清之后,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张青贤的后脑勺上:“没长眼睛的混账东西,那是我们千岁爷!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了!”
他说完,慌忙跪在地上,抱拳道:“禁卫军参将赵志勇叩见端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行禁卫军见此情景也纷纷抱拳跪地,山呼千岁。
苏月锦点头道:“都起吧。”他不欢喜旁人跪他。
瞧着一旁的赵志勇,他饶有兴致地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参将大哥嘴角都抽搐了,眼泪汪汪地道:“王爷,上次您‘贿赂’下官的那三百两银子,下官真的分毫未动。”
他也是“命好”,走到哪儿都能遇上这位主子爷,上次是坟岗,这次是公堂,谁知道下次这位爷会不会从棺材板里爬出来!
外头的人都快急疯了,这小祖宗却是到哪儿都能坐得稳稳当当的。哪个王爷能穿成这样出来?
同样震惊的又何止他一人?张青贤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面前的这位居然就是端王爷?!正宫皇后的嫡子,圣上最宠爱的三殿下!光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便足够他抄家的了,自己居然还想治他的罪?!
张青贤连滚带爬地抱住苏月锦的大腿,大哭道:“王爷开恩啊,罪臣实在不知您的身份,才犯了这样大的过错,求王爷给罪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苏月锦低头看着他,只觉那眼泪都能将他的靴子洗刷干净了。
苏月锦看着他,一脸温和地道:“补过,也不是不可,不过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几个字。你聪慧,定然懂我的意思。”
懂,他当然懂。这是要他将贪污的银子交出来的意思,但是——
“王爷可是不杀罪臣了?”
苏月锦皱眉道:“那要看你的银子够不够养活这一城的百姓。”
“够,当然够。”张青贤哆哆嗦嗦地交出一把钥匙,“银子都藏在碧水峰宛的后山,拨开竹林便看到了。”
碧水峰宛?沈衡笑了,那旁边就开着一家棺材铺,这位张大人果然会找地方。
苏月锦将钥匙递给赵参将,却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堂前。
围观的百姓都傻傻地看着这位庆元朝最年轻的王爷,听到他甚是温和地说:“朝廷有错,未能及时发现这等鱼肉乡民的贪官。泱泱大国,终是有始料未及的地方。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一方知县既然不能如父母一般爱护百姓,便让他当儿子孝顺你们吧。查抄出来的银子,按人头算,每人一份。我另外再拨三十万两银子出来,重修护城堤坝。以后,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至于这位张县令,明日菜市口游街,午时处斩。”
刮着老百姓血肉过活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赎罪的机会。那些生生饿死的孤魂,谁又给过他们机会呢?
沈衡从未见过老百姓如此诚心地叩拜,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那一句“苦了你们了”,道尽了他们这些年的心酸,还有什么样的语言比这更实在呢?
烂泥一般的张青贤在听到自己要被斩首的消息之后不由得叫喊道:“王爷怎可食言?方才您不是应了罪臣不死的吗?”如果不是想留下一条命,他怎么会将存放银子的位置说出来?
苏月锦无辜地看着他,道:“我说过吗?”
他只是说,想看看他的银子够不够养活大家,仅此而已。
张青贤被斩首了。行刑当日,不少百姓都拿着烂菜叶来送他最后一程。
沈衡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觉得人这一辈子,即便不能让所有人都拱手称赞,却也万万做不得这千夫所指的罪人。
一朝身死,遗留在后世的丑陋名声却是要由子孙们来背负,那搜刮而来的几年安逸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张青贤新纳的小妾哭得快要断气了,却并非因着他的离世,而是心痛于自己过往的荣华富贵即将随着那颗头颅的坠地而回归到原点。
总有人,将浮华看得比良心还要重要。
沈衡摇着头叹息:“好歹正房哭的时候还加了两声‘杀千刀的张青贤’呢,她哭时却是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可见人临死的时候,还是‘糟糠’比‘美妾’更靠谱啊。”
“你倒是什么事情都能琢磨出些门道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她回头,入眼便是一张俊秀的容颜,是顾小侯爷。
沈衡看着他身上的锦袍,墨色蜀锦勾红色暗纹的花边,再配上那一双石青云纹短靴,敛去了几分风流,倒衬得他更为英气了。
“看热闹怎的不叫上我?”他慢慢走近,语气里带着埋怨。
自从回来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虽说隔了这些时日,但沈衡依旧能觉出几分亲切来。
事实上,她回来之后,看许多人都感觉是亲切的。“与世隔绝”了半个月,看见熟面孔总是欣喜的。
略微斟酌了一下,她回道:“一个人来看,那是凑巧或好奇;若是拉帮结伙来看,那就正经是来看热闹的了。”言下之意,她便是这前者,不拉上顾允之,是不想“结党营私”。她这客套话说得蛮有学问,却只是不想在她不甚好的闺誉上再加个贪看热闹的名声罢了。
顾小侯爷却因着这调侃笑了起来:“我倒是没你的觉悟高,正经是来看热闹的,既碰上了,便一起凑个趣吧。”
他总是笑得这般温润,一双桃花眼生得漂亮又张扬,偏偏眉宇之间总透着一股子儒雅的书卷气息。
沈衡笑着点头,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笑容来。
那是一张极精致的脸,如画的清眸,似笼在寒潭水雾上一般淡然。分明是那样寡淡的人,笑起来却生生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慵懒韵味。
而此时,“纨绔子弟”却难得穿得正式,一身锦紫朝服,袖口和胸前的纹饰都镶着金色的绲边,腰间一根同色腰带缀着十八颗大小相同的东珠,玉冠之下的那张脸少了些平日的随性,却是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肃穆。此时,他正敛目凝神,高坐于监斩台上。
也许是见惯了他轻袍缓带的样子,突然看见这样的他,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顾允之说:“月锦一直觉得亲王服的颜色用得不好,太过老气,今日倒难为他肯穿。”
她几乎下意识地回了句:“穿与不穿,也并非是他能选择的。”话刚出口便觉得失言了,她又讪讪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总这么挑三拣四,也是该管管他了。”
她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亲昵了,眼见着顾允之一直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她,只得面如死灰地又来了一句:“我只是觉得,王爷今日这身确实不太好看。”
她承认自己已经江郎才尽了。
好在顾小侯爷也没再为难他,只是轻声道了句:“你编瞎话的时候,眼神爱往别处撇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她握拳,决定今后不光要疏远苏月锦,连同他的“同党”也要一并疏远了。
处理完禹城的事情之后,他们便去了泰山。沈括捧着失而复得的祭山灵石,感动得双眼含泪,恍若抱着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一般。
这件东西关系到沈括的身家性命,若非不敢让旁人知晓灵石是失而复得的,他几乎要大跳起来,放上两挂长鞭了。如今得了,他也只能是窃喜,将石头上的绿毛都摸秃了,心里总算踏实了。
整个大典也因着罕见的几日晴天,进行得非常顺利。
祭祀结束之后,仪仗便班师回朝了。路途中,沈衡一如既往地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偶尔同顾允之下下棋,同刘雅君吵吵嘴,然后秉承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同苏小千岁划清界限。
她已经高攀过他一次了,那样刻骨铭心的践踏,她此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所以,在她还没有对他完全动心之前,她要让自己趁早抽离。
但有的时候,淡如水这种事也是需要双方配合的,不然淡着淡着,便又咸了。
“王爷,您不觉得您又走错车驾了吗?”沈衡看着那个掀了帘子径自坐过来的人,咬牙切齿地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行进的途中,他总是有各种借口能凑到她的马车里来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