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大概会直接炖了他,但是桂圆公公却是笑呵呵地直接将她领进了厨房。
“配菜都是我们王爷亲手切的,他说不拘什么,您想炒什么便炒什么。菜不用多,精致些就行。”
精致?
旁人不知道她的厨艺,苏月锦会不知道吗?两个人在博古村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事险些饿死。
沈衡的脸黑了黑,刚想说“炒菜就算了,你先带我去见他,我有话同他说”,厨房的门就咔嚓一声被锁住了。
许是担心她强行将门给踹坏了,桂圆还透过门缝,诚恳地对她说:“沈大姑娘可悠着些,这门可是御匠穆林的手艺,圣上最喜欢的就是这雕花。”
言下之意就是,圣上喜欢的东西,那就跟寺庙里被开了光的金佛一样,被打碎之后是有人要倒霉的。
可她自从遇见那个不着调的苏月锦之后就一直很倒霉!
沈衡深吸一口气,本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还是决定先将菜炒出来,她也好回家。
灶台上的食材很多,但那刀工,她实在不敢恭维。
她先用砍得厚厚的土豆片配上一大把姜丝,再用掰成一大朵一大朵的花菜炒了芹菜叶。
总之,苏月锦最厌烦什么,她便炒什么。所有的菜色都泛着一股呛人的“香气”,就在她将整整一罐盐巴倒进海带绿豆胡萝卜汤里之后,门被打开了。
桂圆公公笑呵呵地让丫鬟进来端菜。
沈衡看了一眼那汤,道:“我来端吧。”
这汤是这几个菜里唯一看上去像吃的东西的,折腾了这大半日,她总得让他咽下去点什么。
王府很大,一路跟着丫鬟走,她端汤碗的手都快断掉了。
身后紧追不舍的桂圆公公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压根没有兴趣听。
谁知道他们又打什么烂主意。
来到那处红檀木门前的时候,她本想用脚踹开,直接进去,但想了想,又怕这东西也是个“开过光”的,就对出来的丫鬟说:“劳烦你们帮我将门打开,我端着汤碗,腾不出手。”
王府里的人都是见过沈衡的,就连她进门都是桂圆公公亲自到门口去迎的,自然就将她当成了半个主子。
在场的八个丫鬟对她躬身行礼,一同将门打开,将她让了进去。
沈大小姐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觉得蛮新鲜的,料想这个时候自己再不气势恢宏一把,便实在对不起这阵仗了。于是,随着那门被推开,她皱眉吼了一嗓子:“不就是吃个饭吗,你至于闹得这么……”
嗓子眼里的话百转千回,最后在她看见屋内的情形之后,生生被卡在了喉咙口。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那围坐在饭厅之内,身穿朝服的大员们有二十来个,看见她进来,都露出了白日见鬼的神情。
她对朝堂上的事知之不多,却知道,深紫、石青这样的颜色,是只有三品以上的朝官才能穿的。
这是在议事呢?
沈大小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故作冥思状,说:“大约是,走错了门了。我还是去东边的门看看吧。”
怎么可能让她走?
主位上的苏小千岁单手支着下巴,慢悠悠地出声道:“阿衡,怎的这样没礼貌?过来坐着。”
过去坐着?!往哪儿坐?
沈衡差一点就跳脚开骂了,这上面坐着的人,哪个不比她爹的官职大?她坐下来算怎么回事?
“不……不用了。那个,王爷有事先忙吧,奴家这就回去了。”
“我不忙啊。”
苏月锦在一桌朝臣愣怔的表情之下,直接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旁边。
“今日这饭菜都是阿衡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落座之后,她听见苏月锦如是说。
在场的大人们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谁人不知,端王府的大门不是随便谁都进得来的。苏小千岁说请他们来王府吃饭,哪个人脸上不是带着错愕?
这些人都是丞相大人的亲信,平日里对沈括没少冷嘲热讽,他们府里的夫人们也没少说沈衡的坏话。
如今看来,这位沈大小姐竟是已经登堂入室了,进门有八名丫鬟开道,就连对王爷也不用尊称,莫不是要被抬进门了?
“怎的都不动筷子?觉得菜色不好吗?”
苏月锦指了指桌上煳成一团的“佳肴”。
在座的人连忙应道:“怎么会,怎么会?大老远便闻到一股子香气,没想到沈小姐不单人长得漂亮,厨艺也这般了得。”
“是啊是啊,单看那颜色便让人食指大动。”
王爷的饭,谁敢不吃?
沈衡看着一众朝臣面如死灰地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塞到嘴里。
莫说这桌东西是沈大小姐带着脾气故意做得难吃的,便是她正儿八经地做一顿,那也是没法下咽的。
她看着在场的几人艰难地下咽,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真的挺替他们恶心的。
苏月锦却是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偶尔端起茶盏啜上一口,不辨喜怒。朝臣见他不语,也不敢停筷。
及至宴席过半,桂圆公公跑来回话,说竹苑那边的膳食已经做好了,让他同沈姑娘去那里用膳,他才点头,转脸对桌上的朝臣们说:“世间食物百味掺杂,有的混在一起合适,有的却不见得合适。乱吃了东西,不过难受个三五日,管住自己的嘴才是关键。我倦了,你们各自散了吧,剩下的东西你们带回府里,各自分给家眷们尝尝鲜。”
言罢,也不多做客套,直接带着沈衡离开了。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明白了这场“鸿门宴”真正的含义。
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再乱说了。
寂静的竹林里,没有一丝风声,漂亮的亭台水榭照旧被自由生长的植物遮盖得看不出华贵的面容。
端王府一如往常如山林幽谷般自在。
沈衡呆呆地坐在石桌前,脑子还未从方才的刺激中缓过神来。
四菜一汤,真正的精致御膳。她扫了一眼,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剥了壳子的虾蛄上面浇着她最爱的微辣汤汁,就连她不吃的青葱也被仔仔细细地拨到了一边。
苏月锦若是真心想讨好谁,真的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体贴。
他舀了一碗香浓的羹汤到她碗里,说:“阿衡,我肚子饿了,有什么话可以等吃完再说吗?”神情十分委屈。
沈衡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心道: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她也真觉得饿了,一顿饭下来,竟然吃得甚是香甜。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说:“你……”
“阿衡,我书房里尚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只是很简单的一些小事,很快便好。”他打断她的话,径自带着她去了书房。
圣上龙体欠安,许多政事都交给了端王代为批复。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沈大小姐真的想说:这就是你说的简单的小事?
她转身想走,却再次被他叫住了:“阿衡,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磨墨?这样我写起来也快一些。”
“不能!让你的丫鬟来。”她是不会再妥协了。
“可是她们今日放假啊。”
沈衡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越发精进了。
“正午的时候还有那么多端盘子的,什么时候就开始放假了?”
他高抬着胳膊,指了指窗外,道:“就是刚才。”
院子内的桂圆公公正在有条不紊地组织仆从离去,排列整齐的队伍实在让她大开眼界。果然是刚放的。桂圆公公看见他们看过来,还堆着满脸的笑邀功请赏。
“那就让桂圆来磨。”她说得咬牙切齿。她怎么就忘了这人混账起来,比坊间的浑球还要无赖?
桂圆是近身伺候苏月锦的人,奏折批完也要由他送进宫里,她就不信连他也要“放假”。
“桂圆啊。”苏小千岁皱了皱眉,似乎也在想用个什么样的理由比较合适。
桂圆公公却是在听到之后,猛然撞上一旁的磐石柱子,道:“主子,奴才的手断了,磨不了墨了。”
果然是好样的。
沈衡盯着那柱子上裂出的一条条细纹,真心拜服了。
之后的时间里,沈衡都在为苏月锦磨墨。
点点墨汁在石青砚台里随着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浓,泛着好闻的墨香。
书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磨墨的声音和细微的呼吸声。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苏月锦做正事,端坐在桌案前的他,依旧是那一身襦袍,带着些许书生气,偶尔掠过眉间的沉思,却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上位者的冷静和沉稳。
都说认真的男子是最有魅力的,做正事的苏月锦也确实让人移不开目光。
沈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拂袖而去,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也想同他多待一会儿。
今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来了。
她只想对他说,别再去吓唬她爹了。他们,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沈衡点燃了屋内的烛火,跳跃的火光映衬着苏月锦那张精致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带着些女儿家的秀气,眉目却十分英气,像是个和气的儒生。
如果不是见识过他处理事情的手腕,她大概会认为这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吧。
磨墨的手被笔杆敲了三下,苏月锦有些无奈地笑看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墨都干了。”
她讪讪地收回手,打算再加些水进来,却是被他拦住了。
“歇歇吧,该吃晚膳了。”
不知不觉间,她竟陪了他整整一个下午,再待下去,不知又要到何时了。
沈衡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何必呢?你明知道……”
“因为我不想放弃啊。”他出声打断她的话,清澈的眉眼那样温润,“阿衡,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不是林曦和,你也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些事情不要光用眼睛去看,得用心去感受。人生短短数十载,我的人生既然多了一个你,我便从未想过再错过。”
寂静的书房内,烛火摇曳,那张清俊的脸依旧精致得有些清冷,面上却是那样诚恳。
略有些冰冷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从端王府出来的时候,沈衡整个人都是蒙的。
苏月锦的话并非不让她动摇,如果他不是皇子,或者只是一个朝中大员家的儿子,她或许会赌上这一次。但偏生他是,而且还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而那里,注定不是一个可以一人独占的“后院”。
夜晚的星星很亮,她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沈括正在后院看书。
她走过去,轻声说:“如果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事,还需要努力吗?”
沈括看着她,微笑道:“没有人会在开始的时候就预先知道结果。但是衡衡,你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
这是她爹说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在她同他的诸多对话中,这句颇有禅意的言论实在是难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道:“其实我并不确定,只是心里总是不忍心拒绝他。”
她以为她爹会再说几句名言警句来安慰她,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十分通俗易懂。
沈括说:“生米困惑的是要不要被煮成熟饭,而熟饭困惑的则是煮米用的锅子适不适合自己过一辈子。衡衡,爹不是腐朽的人,若你真的觉得这口锅太金贵,想要抽身,爹还是会支持你的。”
他说完这番话,便去睡了,徒留一个“我很开明”的背影,让沈衡彻底僵在了原处。
生米煮成了熟饭?可是她这饭还没熟呢啊!
她爹怎么……
苏月锦!!!
第二日清早,沈衡不用谁劝便自己冲到了端王府。
彼时的天还泛着鱼肚白,早起洒扫的奴才们在看见手脚并用爬进来的沈衡之后,差点唤了侍卫将她抓走。
可见沈大小姐也真的是气糊涂了,竟是连轻功都忘了用。
胖胖的桂圆公公一路小跑凑上前来,甚是惊喜地问:“沈大姑娘想通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恋爱中的人一日不见便像隔了好几个秋天似的,您这么火急火燎的,是急着见我们主子吧?”
面前的这张脸,整个五官都聚集在了一处,带着极其谄媚的笑容。如果可以,沈衡真的想在那张错综复杂的脸上留下点什么,但是现在她没这个时间。
她强行压制着嘴角剧烈的抽搐,尽量温和地道:“是啊,我找你们家王爷,他人现在在哪里?”
“我们王爷还没起呢,但是听见您来了,肯定欢喜,奴才这就带您去。”
桂圆说完就兴冲冲地要带路,却被眼明手快的沈衡拦住:“不用这么麻烦,你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就行了。”
揍他,被太多人看见总是不好的。
桂圆公公不明就里,只当她是急着见王爷,赶忙乐呵呵地指了个方向,待她走后,才对身边的人得意扬扬地说:“瞧见没有,这两位主子已然亲密至此,估计过不了多久便能有小主子了。”
沈大小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意间又为端王府贡献了谈资。她现在满心就想扯着苏月锦的衣服怒吼一句:老娘什么时候跟你煮饭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衡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某人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半掩在锦被下浅眠,如孩子一般无害。
但谁能想到这个毫无节操的小浑蛋有多么无耻。
沈衡挽着腕间的袍袖,伸手就是一掌,掌风凌厉,带着呼呼的风声。
然而这极快的一掌却是在即将触及对方的时候被拉住了,反手一个拉扯间,她脖子上迅速被架上了一柄利刃。
这人竟然连睡着时也这般警觉。
“阿衡?”苏月锦睁开蒙眬的睡眼,在见到面前的人是沈衡之后显出几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