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面上却并没有恼意,只是命人将她扶起来。
“这王府,也就外头瞧着光鲜,您没瞧见我们院里那几棵老树都没人修剪吗?圣上看重的,从来都是‘简朴’二字。若是刘大人真想升官,便让他好好干吧。什么时候这官越做越穷,百姓吃得越来越好,这官位自然也就能升了。沈衡是妇道人家,不便多言政事。在座的几位夫人都比我年长,这么浅显的道理,自然不用我教,对吧?”
“王妃所言甚是。”
这一出杀鸡儆猴,不用动刀就能敲到七寸上。在座的夫人无不暗自思量,这位沈王妃真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人物。
一顿膳食吃得胆战心惊,但沈衡的那句“官越做越穷,百姓吃得越来越好”反而成了箴言。
明理的夫人将这话转给自家老爷听,他们竟然觉得受益匪浅。
自此,朝中掀起一股简朴之风,好似不在袖口打上几块补丁,就不足以说明其节俭。
苏小千岁下朝之后,斜倚在门上,轻笑道:“朝里那些老匹夫都衣衫褴褛的,你倒是有兴致在这里煮酒。”
沈衡咧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素手轻舀,盛出半盏桃花酿出来。
“美酒在手,佳人在侧,怎会没有兴致?”
被称作“佳人”的苏小千岁眉梢轻挑,道:“是不是美酒,尝了才知道。”
酒香清冽,蔓延在唇齿之间。摩挲在唇瓣之间的温润不知何时加重了力度,等反应过来时,她已被他抱在怀里,回了屋内。
沈衡不安分地挣扎两下:“现下还早呢。”
他顺手放下床帐,惫懒至极地回了句:“这事分什么早晚?”
而不分早晚的后果就是,饿得眼睛发蓝的两人大半夜爬起来找吃的。因为不想惊动众人,蹑手蹑脚地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根红薯。
气若游丝地沈大小姐禁不住恼怒道:“晚膳的时候,厨房说留饭,你为什么不让?”
“我说了。”
“我怎么没听见?”
“你那个时候有心情听吗?”
“……”
第十八章
最终的最终
再见到苏月华的时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傍晚,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意味。
沈衡刚从沈府回来,刚一抬眼就看到了一身素白、长发飘飘的七公主站在王府门前。她虽不诧异,但也觉得这个场景很是诡异,禁不住想起坊间常说的一句老话:作死也不挑个好天气。
眼瞅着就要下雨,为了不请她去屋里“畅谈”,沈衡特意挨着墙根走。
那一身素白锦裙,素色披风,再配上那张紧紧绷着的脸,特别像一尊被冻坏的雕像。
沈大小姐拢了拢身上的淡黄色罩衫,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还这般粉嫩,着实有些不太好意思。
她刚错开身要进府,被眼明手快的苏月华一把抓住。
“沈大小姐莫不是没看见本宫?见面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进门,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衡手捧着小手炉,像刚看见她一般,惊讶道:“原是七妹妹!我还当是哪个不省事的小丫鬟呢。是我眼拙了,一时竟没认出妹妹来,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谁是你妹妹?七公主双目圆瞪,这分明是在拿身份压自己,提醒她不懂规矩的是她自己。
沈衡伶牙俐齿,她也不遑多让,冷嘲热讽道:“沈小姐这么一提醒,倒是让月华想起来了,前些时日可不是有人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嘛。说来也是,你同皇兄大婚,月华原该去庆贺的。只不过啊,我这心里藏着事情,总觉得不好过,眼见着林家就要被满门抄斩,那数十口人的性命压在心上,哪里还笑得出来?”
“原是这样啊。”沈衡含笑看着她,“我最近倒是好吃好睡的。公主年纪尚轻,睡得不好,便多点一炷安神香吧。”
苏月华听后,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好吃好睡?”她上前几步逼近沈衡,“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林家一门都是因你获罪的,光氏族子弟就有整整三十六口,这么多条人命背在身上,你就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沈衡何惧之有?”
她敛衽站住,定定地看向苏月华。
“第一,林家获罪是因诬陷沈家在先,这才暴露了罪行。第二,满门抄斩乃林方知多行不义,私下买通官员,增收地方赋税,搜刮民脂民膏所致。第三,沈衡不是什么圣人,没有理由对险些害死沈家满门的人施予什么同情之心。万事皆有因果,如果哪日洛贵人被害,公主还能对陷害之人同情落泪,那沈衡自会收回今日之言,亲自向你请罪。”
“凡事没有推己及人时,任何事情都是妄断。天冷了,公主请回吧。”
苏月华紧紧盯着沈衡,几次张口又想不出说辞。
她是一朝公主,虽然母妃被打入冷宫,但皇后娘娘从未难为过母妃什么,衣食住行也都按贵人品阶,连带着她也没吃过什么苦头。
她不懂什么朝堂之事,更不明白什么民间疾苦。她只知道,她最爱的男人要被斩首了,她不知道这样的痛苦该找谁去宣泄。
皇后避而不见,父皇不予理睬,她连求情都找不到门路。
就在沈衡将要进门之时,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突然伸手,再次扯住沈衡的衣襟。
“那林曦和呢?你不是很爱他,想要嫁给他吗?他如今入狱了,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你好狠的心。”
沈衡淡淡地看着纠缠不休的苏月华。
“我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他去死,因为我根本不会去看。那时我年少轻狂,错把公子当良人,我和他之间早已两不相欠。”
沈衡没告诉她的是,林曦和手底下也没多干净,枉死的百姓都睁着眼睛看着呢,当初那个香樟树下笑得一脸腼腆的少年早已不再。
岁月总是最诚实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温润和善,也可以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很明显,林曦和便是后者。
沈衡的决绝让苏月华一时没了主意,当下就痛哭出声,那恍若杀了她全家的架势,连王府内的管家都被惊动了。
往日雍容华贵的公主哭倒在沈衡脚边,扯着她的鞋面,叫喊着:“我不管,我就是不要他死。你帮我去说情,你去!”
沈衡叹息一声,掰开她的手指,语重心长地道:“这鞋面是蜀绣的,你轻点。”
苏月华却早哭迷了眼。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让难得露个脸的沈王妃多少有点心塞。踟蹰间,她看见苏小千岁那顶深紫色小轿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行来。
摇晃的轿帘里,那张精致的侧脸分明朝这边蹙眉望了一眼,待看清门前的情景时,居然很有一副留在偏门看热闹的架势。
要不是沈大小姐眼中“你敢不过来,晚上就睡书房”的意味太过明显,估计他会让桂圆再去买包瓜子。
苏小千岁无奈地从轿辇上下来,表示自己很无辜。
苏月华哭得泪眼婆娑,但那一身直缀蟒纹的玄青朝服她再熟悉不过,于是她哽着喉咙唤了声:“皇兄。”
他闻言倒是应了一声,上下打量一番之后,颇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洛贵人去了吗?怎的没听说宫中有人来报丧呢?”
沈衡本来在对着道道挤眉弄眼,闻言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话也就他问得出来了。
可怜七公主哭得快断气了也没得到半句安慰,哆嗦半天才吐出一句:“并无,洛贵人她好得很。是我,是我……皇兄,我是来恭贺您和嫂嫂大婚的。还有就是,曦和就要被斩首了,父皇又一直不肯见我,您能不能帮我劝劝他,饶了曦和一条性命?父皇最中意的皇子就是你了,你登上大宝更是早晚的事,你去求情,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储君未立,提及皇位本就是大不敬。好在苏小王爷兄弟少,不然这话传将出去,指不定被编排成什么。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道:“不巧,父皇刚允了我在家休息,近期我都不用去上朝。”
“不用上朝?您怎么了?”
苏小千岁咳嗽两声,大义凛然地说:“最近变天,我感觉自己要生病了。”
谁能理解拥有一个不着调的哥哥的悲伤?
眼见着某公主陷入呆傻状,苏月锦赶紧拉着沈衡进了府门,大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还能看见苏月华伫立在风中,透着凄凉的小身板。
桂圆公公说:“王爷,您就把七公主这么晾在外面?”眼看就要下雨了。
他习惯性地将手送到沈衡手心暖着,甚是无辜地说:“宫里有的是可以取暖的地方,她既然想冷着,便由着她去吧。”宫里的孩子就是活得太舒服了,让雨水冲一冲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苏月华的脑子确实被雨水冲了,但压根没有见好,因为她病倒之后,居然被诊出了喜脉。
孩子是林曦和的,出了这样的丑事,她却显得异常激动,挺着肚子跑到凤鸾宫,求皇后娘娘看在孩子的分上饶林曦和一命。
皇后向来是喜欢看热闹又不爱管热闹的性子,转脸就把冷宫的洛贵人给拎了出来。
她的原话是:“潘枝花,你当奶奶了,恭喜。但是你女婿要死了,节哀。你闺女不肯堕胎,要用孩子力保你女婿,这事你看着办吧。”
潘枝花可不是普通的妃嫔,没入冷宫之前,曾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后宫里的那些心思手段,没人比她用得通透。
近些年,或许是舒坦日子过得多了,她早就没了争宠斗狠的心,乍闻自己闺女这般不争气,整张脸都快气青了,当下就穿戴整齐,去了天牢。
也不知那话是如何同林家人说的,总之,苏月华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见什么端倪,便被一碗堕胎药给灭了。
药是林曦和亲自灌下去的,过后林家的人说,宫里的洛贵人说只要不让公主诞下麟儿,就能饶林家一条性命。
皇后娘娘听后,面无表情地道:“洛贵人?宫里从来没有这个人。”
查无实据,你能如何?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官场上,永远是风水轮流转。
不论过程如何,反正苏月华肚子里的孩子是没了。孩子亲爹的一碗堕胎药,让那个总是高昂着头颅的公主恍若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眼底再没了那份桀骜。
洛贵人冷眼看着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厉声责问:“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娘亲:“可是我的孩子没了,我该找谁要去?”
“孩子?孩子的爹都不要他了,你还在乎什么?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同林家的婚事,偏生你铁了心地要嫁。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你还好意思问我孩子找谁要去?”
潘枝花看着那张不省事的脸,只恨自己平日疏于管教,没有教育好她。
“心里不痛快就自去找地方发泄。林曦和不是还被关在牢里吗?林家一大家子都在那里。气不顺就出去撒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身为皇室子女,没有心机就只能被玩死,她不能再任由自己的女儿这样下去。
潘枝花的一席话,苏月华不知听进去多少,总之,傍晚时分,她确是去了天牢。大门敞开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潮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干呕两声,这才缓步下了阶梯。
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偶尔的一束微光都灼得人眼睛生疼。张挽君眯上眼睛,好一阵才看清来人是苏月华。她还是穿得那么华贵,一身绯色锦缎花样繁复,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苏月华堕胎的事张挽君并不知情,乍一见来人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念想,趴伏在地上,唤了声:“公主。”
苏月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算是应了,华裙一展,坐在了放好的小椅上。
“本宫来看看你。”
张挽君连连点头,还未说出什么讨好的话就又听到她说。
“本宫怀了林曦和的孩子。”
怀了他的孩子?
张挽君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似悲似喜地说:“那真是恭喜公主了,奴家一直就觉得公主是个有福气的。只可惜曦和现下还被关在牢里,若是他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是吗?”苏月华睨着她,“你倒是大方得紧,看到旁人怀了自己丈夫的孩子,还能这般喜笑颜开。”
“公主怎么会是旁人呢?”张挽君凑上前来,认真道,“您跟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林府上下,哪个不当您是府里的主子?”
这话分明弦外有音,若是以前的苏月华,只怕会被牵着鼻子,老老实实地被她当枪使。
只可惜——
“孩子没了,是林曦和亲手杀了他。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活,殊不知,杀害皇室子弟的罪名更大!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你千方百计为他人着想的时候,他人却在暗地里算计你。”
这怎么可能呢?!
张挽君震惊地抬起头,这是至关重要的筹码,林家怎会糊涂至此?
“不相信吗?一开始我也不信。那个男人我爱了那么久,为了嫁给他,我甚至不惜同母妃翻脸。知道有了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跑到父皇面前为他求情。”
“可是他呢?为了母妃随口应下的一句‘只要你肯,我便想办法放你出去’,便亲手将那碗药灌到了我嘴里。”
她那么爱他,如果孩子的命真的可以换他的命,她不会犹豫。
可是他却先自己一步,选择了杀死她的孩子,甚至没有问过她一句:你愿不愿意。
她对张挽君说:“你别紧张,我只是心情不好,没地方发泄。洛贵人说,心情不好就要找个法子让自己好过一些。如今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倒是舒心多了。有时候我也在想,为妾,能做到你这个分上,也算是足够了。你得到了公婆的器重和丈夫的怜悯,即便没有那么出众的长相,依旧能将贱人该做的事一样不漏地做得圆满。”
“你付出得比我多,但下场也远比我的惨。听说你额角上的伤是林方知打的?啧啧,他下手也真狠,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张挽君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也不知自己父亲那边有没有帮忙疏通关系,眼见着苏月华眼中渐有癫狂之色,不由得向后挪了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