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笑眯眯地瞅着她放在腰上的手,坦然道:“你也不亏嘛。”
傍晚时分,王府里突然亮起了红灯,一排排装着珍贵物事的珠宝箱子摆了整整一地。
漾小爷待在屋里头,不时抻着脖子看着,眼见着赵晗一身凤冠霞帔被送到一顶轿子里,也是一怔。
他是不相信苏月锦会娶赵晗的,但是眼见这架势又有些发蒙。
苏漾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看见她双足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
紧闭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他看见了斜靠在门边嗑着瓜子的苏月锦,几步上前问道:“赵晗这是去哪儿?”
“当然是嫁人了。”他奇怪地抬眼看着他,“男方家就在对面,离我们家近得很。要不要一起去喝杯水酒?”
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那么激动做什么?师姐今年都已经二十六岁了,换成寻常妇人,早该儿女成群了,你原该高兴才是。”
苏小千岁说完便没再理他,径自拉着换好衣服的沈衡去了对面。
屋外摆放着好几十桌宴席,桃仁、蔬果上都盖着大红的喜字,极是喜庆的样子,座上却是空荡荡的,看不见贺喜的亲朋好友。
苏漾一路跟着他们走进来,越瞧越觉得奇怪。
眼见着他们来到后院,进了一处婚房,便也云里雾里地跟着迈了进去。
潜意识里,他也想知道赵晗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身穿大红缎花吉服的少女已经揭了盖头,犹自端着一碗米饭,吃得香甜,看见几人进来,还大方地招呼:“过来吃。”
他环顾四周,依旧没有看见新郎的踪影,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身体几处大穴被封住了。
眼前是苏小千岁慢慢收回去的银针,他怔怔地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
“你居然阴我?”
苏小千岁甚是无辜地摇头道:“这怎么能算阴呢?分明是你自己走进来的。”而后吩咐早已守在一旁的桂圆,“帮新郎官穿得喜庆点,莫要误了吉时。”
可怜漾小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婚居然是这样的。他扯着苏月锦的袖子,义愤填膺地道:“你忘了师父说我会克妻吗?”
苏小千岁着实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点头道:“他还对着咱们山里的兔子说过,能将它点化成仙,结果第二日就将它做成了红烧兔肉。”
苏漾承认,自己这个借口找得有点烂。
“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就算他喜欢赵晗,但是那人的性子也着实令人头疼。
一个能一气之下将自己“相公”扔在画舫中卖唱的女人,谁娶之前不要好生思量一下?
苏小千岁觉得,同为男人,他是能够理解拥有一个不温顺的妻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
“一辈子也不长,忍一忍便凑合着过吧。”
手中被塞入了一根红色绸缎,苏漾听到了苏月锦逐渐远去的声音:“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苏漾。哥,你并不欠我什么,新婚快乐。”
苏月锦比任何人都了解苏漾,就像苏漾了解苏月锦一样。
赵晗守了苏漾十四年,苦等一个承诺。而苏漾陪了苏月锦十四年,为的是赎他心底的那份愧疚。他迟迟不娶,只是想等到苏月锦坐稳那个位置之后再心安理得地离去。
男子之间的情谊其实就是这样简单,没有女子之间那般细腻,却是源自心底最真的那份诚挚。
穿戴整齐之后,漾小爷被拉上了堂前,此时已经是高朋满座。
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包括同为王府效力的同僚。
顾允之拱着双手,贺道:“漾小爷今日格外俊朗,祝两位新人同福同寿,百年好合。”
苏漾龇着牙瞪他,分明看见了那双眼底的戏谑,待要张口说什么,却震惊地发现高堂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赫然是微服出行的皇上和皇后娘娘。
他们并未穿着宫中正式的吉服,而是如寻常百姓家的父母一样,穿着颜色艳丽的喜庆衣裳。
皇后娘娘一面抓了一把花生嚼着,一面道:“我儿快来拜我,晚膳都未及用便赶过来了,你这亲结得可真够突然的。”说完之后,又觉得这句玩笑话配上自己的脸会觉得不亲和,便在话尾加了句“呵呵”。
皇帝陛下虽说也来得突然,但好在出门前摆阔摆惯了,拿着两只西域进供的凤血玉镯,放到两位新人手里。
“相爱容易相守难。漾儿,好生待人家姑娘。”
苏漾傻傻地站在原地,只觉整个眼眶都湿润了。
王八蛋苏月锦,居然连最后的退路也给他堵上了,还弄得这般煽情。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感动。
父母的祝福,亲朋的贺喜,不算温柔的娇妻,虽是赶鸭子上架,却也是他曾经一直在脑海中想象的样子。
他正想着要不要兄友弟恭一番,就听见不远处苏月锦和顾允之两个人没什么节操地在那儿打赌。
“你猜他会不会哭?”
“难说,他小时候可矫情了。”
“我赌一百两银子,他等下会死撑到底。”
“我赌两百两,他会躲在角落里抹眼泪,不然我就将他罐子里的蛐蛐炸成一盘小菜。”
结果当然是苏小千岁赢了。
漾小爷擦着眼角硬挤出来的泪水,仰天长叹:“这就是兄弟……”
因着婚礼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半数宾客都是附近的百姓。皇后娘娘是个不会招呼人的,最后这事自然落到儿媳沈衡的头上。
就见她身穿一身绯色罗裙,穿梭在人群之中,不论男女老少皆是笑脸相迎,那份淡然和亲和是任何一个自视甚高的官家小姐都装不出来的。
顾允之望着那道身影,许久,苦涩地叹息道:“我感觉好像错过了自己的下半辈子一样。”
这样纯粹的人,世间也仅得这一个,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话音刚落却并没有得到回应,他抬眼便对上了苏月锦陷入沉思的脸。
他大笑着拍了拍苏月锦的肩膀,道:“你莫不是在愧疚?当年是我自己选择要去江城的,若是没有你的力保,我也不会坐上今日的位置。”得失之间,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允之,你想多了。我只是在琢磨,上次你欠我的红包,如果我这次一并要回来,会不会不太好。”
顾小侯爷的脸彻底僵硬了,他塞了一把银票给苏月锦。
两人相视一眼,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个家伙,总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让人轻松。
“你会找到的。”
缘分天定,谁说错过便一定是失去呢?
缘分来时,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或许顾允之的幸福很快就会出现,至于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二十章
后记
庆元朝北靖四十二年,皇子苏月锦登基继承大统,改年号玉恒,封礼部尚书沈括之女沈衡为后,封号懿初。
玉恒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善用新政,平定边疆叛乱,提倡文武双修。在他的治理下,百姓皆安居乐业,齐齐称颂。
然而,唯有一事令人称奇。
那便是帝后情深。玉恒帝后宫只得沈皇后一人,共育有三男两女,一生都未再娶,是庆元朝史上,唯一一位同发妻白头到老的君主。
后世子孙多有艳羡,坊间更是将帝后的爱情故事写成话本,流传至今,史称:举案奇媒。
番外
千岁爷的初恋
苏小千岁的身子不好,鲜少去太学,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但是千岁爷身子好的时候也不爱去太学,这就鲜少有人知道了。
桂圆每次请假的时候,都会声泪俱下地对先生说,我们爷的身子又如何如何了,血咳了足有一大盆,小脸苍白得跟冬日的白雪似的云云。
而那个时候,千岁爷正躺在御花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盘腿嗑着瓜子。
林曦和将信随手丢到草丛里的时候,信正落到他的手边。
他听到那些世家子弟的调侃:“今儿这信不看了?不给你的小相好回信了?”
林曦和冷着脸说:“男儿自当以学业为重,哪里有那么多儿女私情?”
众人便调笑道:“你莫不是因为,前些时日被姜太尉家的公子嘲笑找了个六品官的女儿做相好,才不回信的吧?”
他登时涨红了脸:“胡说!这根本是没有的事。”然后拂袖离去。
在打开那封私信的时候,千岁爷的内心没有一丁点挣扎。因为在他过往的认知中,他看到的,那就是他的。
意料之外的是,那封信的字迹很潦草,带着群魔乱舞般的狰狞,不似写给他的那些情书带着浓浓的脂粉香气,也没有满篇的古道柔肠,就是很平凡的闲话家常。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却越发觉得有趣。
桂圆气喘吁吁地回来时,他正在书房里认真研究着对方的“学识”,心情甚好的样子。
桂圆将脸凑到他近前,嬉皮笑脸地说:“您这信,又是哪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送来的?”
他将手撑在下巴上,饶有兴致地说:“姑娘确实在春心萌动,但是萌的不是我。”
“不是写给您的,那这是哪儿来的?”
“捡的啊。”他挺坦然地对桂圆说,“你去把太学里林曦和习字的本子偷出来我瞧瞧。”
林曦和的本子?桂圆公公咂吧着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要做什么?”
“当然是模仿他的字迹回信啊。”收信不回多没礼貌,礼尚往来才是美德。
桂圆公公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开始的时候,桂圆一直以为他的主子爷就是太无聊了,才会找了件更无聊的事情做,就连苏月锦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随着那张纸上的字越来越多,他回信的次数也越发频繁,甚至有的时候会滑着轮椅去院子外等着,看送信的小厮有没有回来。
桂圆搓着手站在一旁,试探性地问:“您莫不是,喜欢上那姑娘了吧?”
他皱着眉头问他:“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对于这种超脱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桂圆也觉得有些为难,思量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大致是,一日不见就跟下辈子都看不见了似的。”
苏小千岁闻言,点头道:“那我喜欢她。”都说见字如见人,这样说来,他就是喜欢她的。
“可是人家都不知道这信是您写的啊,而且您和那姑娘连面也未曾见过,万一沈小姐相貌并不出众……”这也喜欢吗?
苏小千岁蹙眉看着他,想说喜欢一个人同相貌有什么关系,话到嘴边,还是吊儿郎当地回了句:“若她不好看,那这信就是你写的。”说完,他满意地看到桂圆肥硕的大脸团结地僵硬成一团。
每逢入冬,苏月锦的身体都会变得很差,浑身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一晚上也睡不上一个时辰。
桂圆知道,这是苏月锦儿时落下的病根。他是看着苏月锦长大的,眼见着那个幼小的孩子疼得缩成一团,却从不喊一声疼。
苏小千岁对治疗一直很配合,泡在滚烫的药浴里还会调侃桂圆两句。
但是他拒绝吃药,偷偷把药藏起来,或者哄着新来的小丫鬟喝下去,都是他常干的事。
到了后来,桂圆不得不严令禁止所有丫鬟进千岁爷的寝宫,更是将伺候他的人全部换成年长一些的嬷嬷。但是桂圆发现,他就是老少通吃,药还是照样进了别人的肚子。
最后桂圆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对送信的小厮说:“你去的时候记得告诉沈大姑娘,林公子生病了,但是不肯吃药,让她好好劝劝。”
其实他对此也没抱什么希望,苏月锦要是任性起来,陛下拿他都没辙。
可怪就怪在,千岁爷旁人的不听,倒是肯听那沈衡的。当晚当着桂圆的面将药喝完了不说,还破天荒地用了些平日不爱吃的甜点。
他一脸嫌弃地说:“药喝完了,不许你跟阿衡再打小报告。”
桂圆点头如捣蒜,觉得这个沈大小姐真的是这世间最神奇的存在。
除夕前,太学要放假了。苏小千岁坐在书房里,发了一天的呆。
他说:“桂圆,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写‘林曦和’这三个字了。”
桂圆抓乱了一脑袋的长发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本来就是一场闹剧,任是谁也想不到千岁爷会生出这样的情愫。
太学放假那日,苏月锦拉着桂圆站在高高的宫墙上,默默地看着远处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
她长得很好看,一身香色绣木槿纹的裱花缎子,配上一件狐裘小袄,粉嫩粉嫩的。一双杏眼顾盼之间全是灵透,一头如瀑的青丝松松拢着一个发髻,只簪了一支点翠银簪。跷起的小脚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正望着宫门所在的方向。
桂圆耷拉着脑袋说:“主子,咱们回去吧,等下看到什么不顺心的,奴才担心您会揍他。”
苏小千岁认同地点头,脚下却没有动,直到林曦和出现,拉着沈衡一同离去,才淡淡地收回视线。
“长得没有我好看。”良久之后,他如是说,颇有几分孩子气。
桂圆无奈地看着他,轻声说:“您可以去对沈姑娘说,信是您写的。”
告诉她吗?他略有些不自在地低喃:“不太好吧?我想直接去提亲的。”
“提……提亲?”桂圆以为苏月锦是说着玩的。
可事实证明,苏小千岁从不闹着玩,因为他已经在琢磨着怎么给林方知穿小鞋,如何让沈括升官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新年后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皇后娘娘冷着脸将不愿意离开上京的某千岁从被子里裹起来,直接扔到了去奉芜山的马车上。
他病怏怏地对桂圆说:“我想当孤儿。”没娘的孩子才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