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用?”他抬起手,用雪白的衣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脏污,“你可愿意?其实我也不是太难伺候的。”
沈衡看着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略微迟疑的表情,抿了抿嘴,看来他也知道自己难伺候。
身边的孩子已然泪流满面,一面点头,一面哽咽着说:“承蒙公子爷不弃,小二自然是愿意的。小二是弃儿,生下来便没见过父母长什么样子,虽然活得卑贱,却从未真心给哪位贵人磕过头。或许这膝盖并不值钱,却是诚心拜您的。”言罢立时就要跪下,却被苏月锦伸手拉住。
“我的命格不好,你莫要将我的福气跪薄了。”
沈衡瞧着那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庆元朝皇子的命格不好,还有哪个的是好的?这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来了。
但是,最是无情帝王家,或许生在皇室,也不见得是他认为的福气吧。
“‘小二’这个名字是一位救我的恩公取的,虽不好听,却有着特殊的意义,不知公子爷能否让小二保留这个名字。”
苏月锦沉吟道:“二是双数,但凡好事都是成双的,这名字很好,冠一个姓氏便是了。”
沈衡看见他扫过来的视线,本来柔软下来的心突地一跳,接着果然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叫沈小二吧,听着也上口。”
于是,苏月锦一锤定音,双方都满意地微笑了,徒留下僵直在原地的沈衡,带着一种秋风扫落叶的萧索,独自立在风中。
沈小二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已经满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了,之所以身量不高,是因为自小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那孩子起先知道捡到自己的小爷竟然是位皇子的时候,吓得半死。
好在行宫里的桂圆公公是个会逗趣的,一会儿做个鬼脸,一会扮个关公,没多一会儿工夫就哄得他不怕了。
沈衡在一旁看得钦佩不已,只觉千岁爷身边实在人才济济,就算落魄了,打把式、卖艺也是能有条活路的。
第四章
你用了我的杯子
小二是土生土长的禹城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对城中一些弯弯绕绕的门道知道不少。
他告诉他们,黑市就是个吃人的贼窝,里面的人多是土匪出身。朝廷剿匪的时候,那些三教九流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这些多是偷偷藏匿在山上,风头过了之后才敢陆陆续续出来。
县令张青贤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即便眼皮子底下得了动静,也懒得沾惹是非。再加上张五每年送上来的“孝敬钱”,只要他们闹得不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黑市的据点很是隐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行内人才知道,其中就数流芳居的王掌柜跟这些人来往最为密切,所以明日去时一定要小心提防。
小二说完,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王爷,帮黑市跑腿的人多半都是这城中吃不上饭的孩子,他们跟小二一样无父无母,为了能喘上一口气才不得不帮张五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求求王爷开恩,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孩子的脸还那般稚嫩,刚穿在身上的新衣即便改小了依旧显得那样宽大,骨瘦如柴的身板,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皮包裹在身上,又有多少孩子同他一样,在承受这样的苦楚。
沈衡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古玩所谓的掏愣,是四处寻找值钱的货物以供交易,但黑市的掏愣,却是要到有钱人的腰带上摸。摸得神不知鬼不觉倒好,若是碰上哪个厉害的,就算生生被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他们何其忍心?如此欺负这些没了爹娘的孩子!
朱门酒肉,路旁冻骨。
即便一个王朝再强大,也无法净化整个浊世。
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他们在最狭窄的角落之中摸爬滚打,甚至觉得能吃一顿饱饭便是幸福,却又活得那样卑微,那样无奈。
她低头看着白底青花的茶杯,感叹阶级永远是这世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手中的茶盏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了过去,她听见苏月锦站在她身旁说:“那便有多少养多少,饿死几个朝官,总能喂饱一座城池的百姓。”
沈衡动容地看向他,碧草密林之间,那张清俊的脸依旧那般淡然,眼中的坚定却是她不曾见到的。
他转脸看向沈衡,侧头蹙眉:“阿衡,你用了我的杯子。”
依照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要在夜间进行的铁杆定律,同王掌柜的“会晤”很自然被安排到了晚上。两人来到流芳居的时候,大街上的野狗都已经睡着了。
沈衡打着哈欠,看着那个精神抖擞地引路的小老头,觉得他实在该考虑一下“打更”这个营生,或许会比坑蒙拐骗更适合他。
“委屈两位贵人了,咱们得从这条密道走过去,路程也不是太远,说说话就到了。”王掌柜翻开一处杂草堆积的墓碑,如是说。
他们来之前便想过,这处不光掏愣东西,还要收“手艺人”将半新的东西“打磨”成旧物的据点必然不小,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城中凤竹角后的这片坟岗。
事实证明,这个推断确实是正确的。
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坟岗仅是入口,真正的黑市,竟然是在城外。
沈衡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迷蒙。
“不过就是买块砚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寻什么宝藏呢。”她随口敷衍着,却是想看清距离她最近的石碑上刻的是哪位大哥的名字。
在来的路上,他们的眼睛一直都是被黑布蒙起来的,若是不趁此时记住一些特征,只怕再找过来就难了。
但王掌柜似乎极是机警,凑上前一步,讪笑道:“这也是黑市的规矩,得罪的地方还请贵人见谅。”状似无意地一挡,刚好遮住了那石碑。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大半夜到这阎王爷爷管账的地方,多犯人家的忌讳。”她说着,略微推了他一下,“我瞧着这处倒像是新坟,既然路过人家的地方,少不得要拜一拜的。”
“您不长住禹城,不晓得我们这里的规矩。”小老头堆着满脸的笑意,再次挡在她身前,“新坟上的土薄,经不得生人祭拜,不然里面的人便睡得不安稳。正所谓入土为安,既然您只是路过,还是莫要惊动了才是正理,您说呢?”
沈衡不想引得他起疑心,缓缓停住脚步,笑道:“王掌柜的这张嘴,总是这般能言善道。”
这个王德胜,道上有个诨名叫“笑面虎”,跟黑市的张五爷很有些沾亲带故,据说他的女儿王慧云嫁的就是张五的侄子。
他如今年逾五十,一家老小却从未在禹城出现过,有时被问起,也只说他们待在鹿城老家。
从鹿城到这里须得路过整整两条山道,每逢年节,他的妻子、孩子却总能面无疲态地出现。这也就是说,他的家眷,很有可能就住在黑市的窝点里。
抓他,不如顺藤摸瓜,不然他要是不肯带路,在牢里咽了气,只怕就要白忙一场了。
密道看起来很宽,却也有些年头了,入口处虽则狭小,却能看得出经常有人出入。只是这地方偏僻,又隐藏得隐蔽,远远看过去根本找不出什么痕迹。
“前面那几个,干什么的?”
几人迎着浓浓的泥土味,正准备下去的当口,突然听到一声叫喊。
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逐渐靠近,竟是碰上夜间巡逻的守卫了!
一旁的王掌柜暗叫一声不好,飞快掩上那处暗道,率先拉了他们朝着另一边跑去。
三个人脚步匆忙,踩过杂草时的动静即便放缓了也还是让守卫们找准了方向。
“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在这儿折腾什么呢?”一名佩刀的参将率先走近,黑袍蓝锦,竟然是御林军的衣着。
沈衡偷偷看了眼一旁的苏月锦,用眼神示意:您怎的就没告诉您的人今晚少出来溜达呢?这下不好办了吧。
在外围巡逻的虽隶属三军,却并非大内的编制,要说没见过自己的主子,稀里糊涂把人抓进去也是有可能的。沈衡倒是不怕闹出这乌龙,只是担心王德胜因这一次吓破了胆,不敢带他们去了。
回答她的,依旧是某人极为平淡的眼神。
他忘了。
王德胜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惨白了一张老脸,赔笑道:“没……没干什么,就是想我爹了,跟家里人来看看他的坟头。”
“想你爹了?”参将冷哼,拿着火把照亮最近的一处墓碑,“你爹叫刘春花?”这分明是一名女子的墓石。
王掌柜在禹城横行多年,遇上这样夜间盘查的倒是头一遭,一面擦着额角的汗珠,一面道:“小的想着,来都来了,便顺道看看我娘。”话音刚落,眼角刚好撇到那墓碑上面扎眼的黑漆,以及“北靖二十二年立”的字样。
这分明是处尚未及笄的女子的新坟,就是倒退二十年,他这“儿子”也当不上。
做贼的遇上当官的,再圆滑也难免忙中出错,更何况遇上的还是皇家禁卫军。
“这是他后娘,没来得及过门就咽气了。”
一直在墓碑旁“拔杂草”的千岁爷慢条斯理地解释,敷衍得挺诚恳的。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糊弄皇家侍卫的,周遭的人都僵硬了。他走上前来,十分“识时务”地塞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在参将手中:“拿去喝酒。”这贿赂,还能再不走心一点吗?那名参将站在原处,几乎将眼珠都瞪出来了。
沈衡瞧了眼那架势,赶忙拉了下苏月锦的衣袖。
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仍旧从善如流地又抽出两张,说:“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银子还要买东西的。”
这回那参将反应得倒是利落了:“死者已矣,生者还能尽这份孝心实属不易。”言罢,恭敬地收起银票,直接带着人走了,脚步踉跄,却消失得迅速。
沈衡同王德胜对视一眼,都觉得,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这句箴言无论放在何处都是硬道理。
而另一边迅速离去的队伍中,一名正直的小侍卫一面跑着,一面焦急道:“大人,方才那男子分明是在胡扯,咱们该让那老头带着咱们去他爹的坟头看看才是。”
参将闻言并没有放缓脚步,只是挥手狠狠拍了他一脑袋瓜子:“看你爹的坟头!赶紧走就是了。”
方才那冷着脸的男子分明就是他们千岁爷,莫说他说那墓碑底下葬的是那老头的后娘,就是说是那人的亲娘,那也是对的。
默默将收到的银票揣好,他眼含泪光,轻叹道:王爷啊,您这样大半夜的吓自己人玩,真的合适吗?
禁卫军走后,王德胜更为谨慎了,带着他们绕着坟头转了好些圈,才转到另一处密林里。
沈衡看着那处更为隐蔽的密道,不得不赞叹他们对挖坑这种技艺独特的热爱。
从里面出来时便是一阵灯火通明,一名赤着上身、膀大腰圆的汉子率先走上前来,对他们拱手道:“恭候贵客多时,快请里面上座。”
一旁的王掌柜殷勤地介绍:“这便是黑市的当家张五爷。”
沈衡不动声色地笑笑,却暗叹这处地方比想象的还要隐秘,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几人落座之后,张五命人上了两盏清茶,用的虽不是什么上等茶具,却是较为出名的汝窑,可见是用了些心思的。
“咱们这地方偏僻,一路过来难免燥热,两位先喝口水解解渴吧。”
沈衡拿起杯盏闻了闻,觉得这蒙汗药下得实在有失水准了些。
“常听人说,道上的人喜欢黑吃黑,张五爷上来就端了这么好的茶来,实在太过客气了。”她说着,将茶盏向一旁推了推。
“沏得浓了点,略放放吧。”
做这个买卖,有时候跟杀人越货没多大区别,张五本来瞧着这两人没什么功夫的样子,便试探性地上了这两杯茶,又听着沈衡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她过于谨慎,还是她真看出了什么,大笑道:“张五是个粗人,底下的人也都不怎么会伺候。贵人既然吃不惯这浓茶,我便命人立马给您换盏清的。”
沈衡却是婉拒道:“茶便免了,既然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你们便将砚石拿出来看看吧。”
张五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却是笑开:“贵人所言极是。”
龙纹雕饰,青藓石纹,虽说这黑市的做派让人看不惯,但这块刘辰方的砚台却是十足的真货。
苏小千岁坐在椅子上,单手把玩着手里的物事,虽没说话,却是心情甚好的样子。
“知道贵人欢喜这类东西,底下人还顺手找了两个,您瞧瞧可有入眼的,价钱可以一并谈一谈。”张五说着,又拿了两块上来。
沈衡瞧着其中一块石青龙头的石头,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我要这一块!”祭山石竟然真的在这里,她爹终于不用买棺材了。
张五没想到前些日子刚收的“砸手货”居然也能被看中,当下同王德胜对视了一眼。
“贵人喜欢就好,这东西也是有些年头了的,虽没有刘辰方的砚石金贵,但到底也是古物。买卖做的就是个回头客,就算您一万五千两银子好了。”
不承想,话音落了半晌也没人接话,那两人都只顾着看手中新得的物事。
张五只当是对方嫌贵,便让了一步,道:“青石便算一万两银子吧,就当跟两位交个朋友了。”
“这话得跟我们爷说,我不管账。”沈大小姐抽空回了一句,而她的“爷”却压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五虽说长居黑市,但道上的人哪个不给他几分薄面,如今被如此怠慢,当下便冷了脸。
“黑市的规矩想来二位来之前便是知晓的,我们向来都是拿银子说话的,二位既然当了儿戏,便莫怪张五按道上的规矩来了。”他这般说着,骤然将一柄刀架在了沈衡的脖子上,对着苏月锦道。
“实话告诉你们,进了我这黑市的,没几个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去。老子见了银子欢喜了倒好,若是空手套白狼的,就只管给这小娘子收尸吧。”
苏月锦这才眨了眨眼:“其实也不算空手,我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一千多两银子的。”只不过现在就剩七百多两了,那三百两被他用来“贿赂”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