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起身开门,见他贴身的护卫脸色苍白,似有要事禀报。护卫说:“公子,不好了,大王接见了刚从宋国回来的使臣,大发雷霆。老爷让你赶紧回家!”
李忱问:“宋国回来的人?是护送柳腰她们去宋国的张凌吗?是宋国出事了吗?”
护卫点头说:“宋国没出事!咱们府上可出事了!张大人说,柳腰姑娘在宋国白玉宫中的九州国宴上,公然行刺新宋王。大王说那陈国四美可是咱们府担保送去宋国的,这下宋国若一怒之下对陈国开刀,首先倒霉的就是咱们国相府。”
李忱正思索为何柳腰要在国宴上公然行刺,他身边许久未言的楚国公子突然问道:“柳姑娘被抓了吗?”
护卫没有回答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对李忱说:“张大人说……柳姑娘是齐国公主萧忆,九州国宴上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她是为齐国报仇的亡国公主……大王说咱们国相府与齐国旧人牵连,是不详祸事……公子赶紧回府吧!”
李忱诧异地看着护卫:“你说柳腰是齐国忆公主?”
楚国公子一把抓住护卫,又一次厉声问道:“她被抓了吗?”
护卫说:“听……听张大人说,新宋王根本不是传言中的病秧子、傀儡王,他当众生擒了齐国公主,将她扣了下来。张大人说,那个新宋王遇事气定神闲、深不可测,被当众行刺,居然没有动怒,让人带下了刺客和其他三个陈国女子,他继续与众国使臣吃饭,还放走了张大人,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楚国公子放下护卫,对李忱行了一礼,说:“告辞。”便急匆匆扬长而去,上马、疾驰,向东南方的宋国玉都奔驰而去。
李忱望着窗下诸葛遁迹骑马而去的背影,叹息着对苏芮说:“苏姑姑,我与柳腰的情分,虽相识多年,却不及我这朋友当时在旧城楼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
马蹄阵阵,打破了陈赵边境密林里的幽静。当树林里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吞没,诸葛遁迹下马,在一棵老树下闭目休息。连续赶了两天的路,明日可进赵国换马,再过六日,才能勉强骑到宋国玉都。他心里算着算着,已然被困意席卷了全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玉冠锦袍,骑马奔向一个红衣女子。他朝她奔了许久许久,终于来到她的面前。他说:“萧忆,齐国与卫国交换了你我的生辰八字,你一出生便注定是我的妻。”
红衣女子冷漠地说:“公子,你认错了人。我是陈国的舞女,不是齐国的公主。”
他一把抱住她,说:“你跟我走,不要去宋国。”
红衣女子推开他,坚定地说:“我要去的是齐国玉都,我不会跟你走。”她转身要走,他从身后抱住她,说:“你去玉都是去送死,你以为刺杀一国之主是那么容易的吗?“她挣扎着要走,他说:“你连活都没有活过,怎么能去死?”
她停止了挣扎,问:“如何才算活过?”
他说:“兑现你我之间的诺言。”
她问:“我与你有何诺言?”
他说:“你我交换过信物,交换过生辰八字,聘礼、文书一应俱全,你要嫁给我。”
寒冷的早晨,梦醒时分,梦中的红衣女子终究是不见了。他觉得寒意瑟瑟,迷茫地睁开眼睛,林间的鸟儿三三两两、叽叽喳喳,他却只有一个人。他伸了伸筋骨,翻身上马。醒时虽然苦涩了片刻,但此时的他,突然嘴角噙笑。萧忆,我果然没有认错你,只要宋王还没处死你,我一定把你救出来!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
诸葛遁迹到达玉都之时已经入秋。他本想在客栈落脚后去寻几年前在玉都结交的几个贵戚友人,向他们打探行刺宋王的齐国公主的下落,但没想到刚在饭馆吃碗面的功夫,身旁的几桌人全都在议论齐国公主行刺宋王的事情,他只静静坐着便能听到远比他想知道的还要多。原来这亡国公主行刺傀儡宋王的事情,已经传遍宋国的茶楼酒肆。
诸葛遁迹邻桌的一个微胖的男人说道:“原来咱们这个新宋王居然深藏不露!我舅父是宫中侍卫,经常听他描述武王的魁梧、太子的英姿,却从没听他提起过宋国二公子的模样……”
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打断道:“兄台小声一点,咱们大王已是大王,可不要再叫他‘宋国二公子’了!当心被人听去。”
微胖的男人笑着收敛了声音:“我又没他坏话!我这是在夸他。想当年他哥哥跟随武王收卫国、南征齐国,响当当的太子名声,当然压过了他一个病怏怏的二公子。可谁想到,他竟然能在九州国宴,不费吹灰之力就生擒武艺高强的齐国公主!武王被行刺过那么多回,也没有徒手生擒过刺客!”
“你怎知齐国公主武艺高强?兴许那齐国公主就是个弱女子呢!”
微胖的男人形容得眉飞色舞:“我舅父亲眼看到的!我舅父可是随着武王打下齐国骏城的百夫长,一个人能撂倒五个男人。可你猜怎样,他根本打不过那个齐国公主!那齐国公主身轻如燕,十分敏捷,嗖嗖地便闪开了舅父的剑。我舅父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已经被她一掌劈在脖颈后面。她的目标不是舅父,所以没有与舅父恋战,直奔向咱们大王。”
微胖的男人饮了一口酒,他身边的男子听得入神,问:“然后呢?”
“那九州国宴,可是请了陈、楚、赵、蜀四国来使的国宴,怎么会只有我舅父一个侍卫呢?大殿之上,起码有十来个侍卫,一起想要逮住那齐国公主。没想到她身法如此之快,下手如此狠毒,十来个侍卫,全都近不了她的身,近了身的都被打了个半死不活。我舅父至今还在卧床静养。大夫说,幸好那刺客不是硬碰硬地与舅父过招,也不是冲着舅父去的,否则舅父可不只是卧床三月。”
“真的假的?那齐国公主不过一介女流,怎能如此了得?”
“她把满殿的侍卫打趴下之后,直接冲向咱们大王。大王可好,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直接将那齐国公主的双手制住,**了她几句,便叫人将她带下去了。之后,咱们大王该听曲子还听曲子,不但厚礼款待陈国的使者,还笑纳了与齐国公主一起被送来的陈国的三个舞女。”
“这与陈国又有何干?”
“齐国公主可是以陈国第一舞女的身份被送入白玉宫的!”
“这齐国公主公然行刺大王,是要砍头的大罪,怎么没听大王下旨砍她的头?”
“谁知道呢?兴许大王压根没把这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先关她一阵子,大刑伺候,顺便再问问齐国余孽的下落,然后再问斩。又或许大王仁义,依宋律,不以死刑处置妇孺。但此事市井皆知,大王早晚是要公开处置的。”
“看来这个齐国公主虽然是女中豪杰,却也凶多吉少了。”
“不瞒你说,我有个亲戚是齐国人,他说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冰雪聪明,齐国灭国之时逃到了民间,齐国旧人都希望她还活着,也算给齐国人一个念想。没想到她竟然敢去刺杀大王。宋国刑罚严苛,就算逃了死刑,也可惜了这个奇女子。”
诸葛遁迹起身向那邻桌的几人行礼道:“恕在下无礼,无意间听到诸位谈论齐国公主行刺一事。敢问各位可知道那齐国公主的下落?她被关在哪里?”
微胖的男人道:“兄台免礼。据我所知,大王并未把她押送到哪个大牢,想必还关押在白玉宫中。看兄台打扮,该是楚国人,难道这事情也传到楚国了?”
诸葛遁迹说:“多谢指点。在下还有要事去办,就不与诸位多聊。诸位的酒水钱,在下付了。”于是匆匆结账,赶往白玉宫,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
第八章 楚地故人 (上)
予安殿中寂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刘瑛和萧忆沉默地凝视着对方,一个在祈求原谅,一个在坠入绝望。
刘瑛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瓦解萧忆的恨而隐瞒自己没有中毒的真相。他知道,萧忆对自己的爱和信任必须要越过她对自己的恨,而他竟然使用了如此简洁而卑鄙的手段,轻易地瓦解了她的恨。他说他中了相思蛊毒,命不久矣,她信了,于是留下来和他共度这命不久矣的余生。他无法再容忍自己的卑鄙,无法再沉默地倾听她深夜里的抽泣。他想让她得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不再被国恨家仇所束缚,但他却用自己的卑鄙麻痹了她,用虚假的生离死别困住了她。
他说:“忆儿,我瞒了你一件事。”
萧忆不在意地眯着眼睛说:“比如除了乔美人的儿子,你还有个什么别的美人生的女儿?”
刘瑛正色道:“没有。这件事,与别人无关。乔婧和璟儿,也与你我无关。”
萧忆瘪着嘴说:“他们母子,一个是你的女人,一个是你的儿子,怎么会与你无关?”
刘瑛说:“他们是宋王的妻子,不是我刘瑛的。乔婧与母后很像,她眷恋的是权力而非一个男人。”
萧忆苦笑:“你又怎知我眷恋的是你?”
刘瑛说:“因为你宁愿抛下一国公主的地位,无名无份,甚至隐姓埋名地陪着一个将死之人共度余生。在你眼里,我不再是宋王,我就是我。那个宋王已经被你刺死了。”
萧忆眼中噙泪,亮晶晶地看着他。“刘瑛,你知道吗,如果齐国公主不刺死宋国新君,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我之间,如若不是隔着齐国与宋国的血海深仇,便是隔着生死鸿沟。若有来世,我想做赵国田园里的采茶女,你就做我邻家的农夫哥哥,我们安安稳稳地厮守一辈子,每天种菜、种茶、种花。”
刘瑛期待地问:“忆儿,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萧忆说:“是。或者去烟波浩渺的楚水边卖酒,或者去陈国的边境牧羊,或者去蜀地学医……总之,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有咱们两个。”
刘瑛说:“好,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将宋国朝政安置妥当,我们远走高飞。我本想立你为后,立我们将来的孩子为太子,这样宋国与齐国的仇恨就能被姻亲化解,但既然你我都不想被束缚,不如一走了之,过我们的逍遥日子,管它今世何世,管它列国浮沉!”
萧忆抱住刘瑛,娇嗔道:“你瞒了我什么事?我倒要看看到底要不要给你一年安置国事的时间,若是坏事,我现在就走,才不等你。”
刘瑛环抱着萧忆,坦白道:“你记得我被下了奇毒却被蜀国名医起死回生之事吗?那种毒,就是相思蛊。”
萧忆了然地看着他,啧啧称奇:“原来你竟中过两次相思蛊毒!这毒十分难制,凤毛菱角,价值连城,一般人都不一定有幸听说,你却能连中两次,真是命途多舛。”
刘瑛正色道:“不,相思蛊毒,一生只能中一次。一生一次,谓之相思。”
萧忆轻轻推开了他,凝视着脸色凛然到冰冷的刘瑛,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宋王。
刘瑛继续道:“虽然此毒难制、难测、难料、难解,一旦解了,此生便不会再中。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剑,虽然见血,却不封喉。我从未中毒,你也从未杀死过宋王。”
萧忆震惊地看着这个让她在三个月内领略了悲欢离合、生死不朽,却突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一场隐瞒、一场骗局、一场手段的男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寂在幽深无底的绝望之中。烛光摇曳,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忽明忽灭的暗涛汹涌,也有深不见底的诡秘筹谋。她以为他光明磊落,光明到权位可抛,磊落到生死可弃,但他竟然是这样一个贪婪到不择手段的人,他竟然将她变成了一个背叛家国的奴役,竟然将她最纯粹的感情玩弄得如此彻底!
她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比起死亡,活着,才是这个世界最严酷的惩罚。她颤抖着倒退,只想远离这个她倾其所有托付终身的人。
刘瑛心痛地看着她,不知失去了她的信任,他还能再说什么。他只能说:“今日你说,我若做错事,你会宽容饶恕我一次。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只有这一件事,我祈求你的原谅。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帮你将这个宋王彻底‘杀死’,我们改名换姓,周游列国,逍遥……”
“别说了。”萧忆转过身不再看他。
“忆儿,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没有任何隐瞒,以后也再不会了。我不眷恋这个王位,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我只想陪着你,咱们去赵国耕田,去楚国酿酒,去蜀……”
“宋王刘瑛,我齐国萧忆没想到宋国竟然连一国之君都可以是出尔反尔的苟且之徒!你明明知道,我若不杀死宋王,为齐国报仇、为父母报仇,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我现在失身失德,失去家国,而宋王却告诉我,他想抛妻弃子,立我为后,利用我失去的一切来换取宋国对齐国名正言顺的侵吞。你觉得,我还有可能跟你去周游列国、自在逍遥吗?你可以抛妻弃子,可以抛弃宋国,但是我不可能抛弃成千上万的齐国冤魂,不可能忘记死在你父亲刀下的父母。”
“忆儿,你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我能为你放下家国,能带你远走高飞,为何你却不愿为我也放下家国,和我一起去自在地活着?”
萧忆冷笑着说:“你为我放下家国了吗?我早就弃了家国、弃了生死,而你……你有什么资格再找我要一年的时间?”说罢,她拂袖而去,身法极快,瞬间便隐没在白玉宫的夜色之中。
刘瑛看着她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他的心也瞬间被夜色吞没,只剩下沉重的悲伤压抑得他不能动弹。也许所有的隐瞒,都应该瞒一辈子。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对他的情感早已超出了前尘往事的牵绊。
——
萧忆在夜色中没有目的地奔跑。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白玉宫,但也没有人像她一样迷失在此。不知不觉,她跑回了自己儿时住的寝殿。那是母亲的寝殿。
打开门,黑漆漆的,了无生机。忽然一阵肚痛,她无力支撑,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她以为愤怒和悲伤是无法克制的,却没想到这实实在在的腹痛竟能消融掉适才的愤怒和悲伤。她好像忘了一切,忘记了齐国的覆灭,忘记了桃花溪畔的墓冢,只剩下这纠结难缠、反反复复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