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诸葛公子怎么了?”
林珑微微摇头叹息,“害了一个已然可怜,还是不要再牵扯进另一个了。诸葛他……唉,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娶他这个未婚妻子了。他只是个楚国的富贵公子,连块封地都没有,怎么跟能够号令千军万马的宋王相比?快到素华宫了,你们两个闭上嘴,一句闲话也不许再说。”
素华宫门紧闭,就像一直废弃的旧宫一样,连门楣也没有翻新。也不知道齐国王室主宰白玉宫时,有怎样的女人住过这里。林珑轻扣宫门,许久也没人回应。她又重重扣了几下。
开门的婢女竟是永安殿宋王身边的老人亭芳姑姑,林珑恍然还以为走错了宫。
亭芳给林珑行礼道:“林美人安。有劳林美人特意过来,但萧美人病着,林美人还是先请回吧。”
林珑说:“亭芳姑姑,萧美人恐怕是心病还要心药医。她怀有身孕,久不出门肯定憋闷,我进去看看她,和她聊上几句就走。”
亭芳说:“林美人还是过几日再来吧。萧美人今日确实身体不好,需要卧床静养。”
林珑知道亭芳是宋王身边的亲信,她说的话一定是宋王的旨意,当下也不敢违逆,只好退了一步,“那好,还请亭芳姑姑为我给萧美人带件物事。”随手摘下双耳垂挂的彩虹珠,递给亭芳,“这是百年难遇的彩虹珠,是我的陪嫁首饰,据说可以驱病消灾。我借萧美人用一段时日,也许她的身体可以恢复得快一些。”
亭芳接过彩虹珠耳坠,行了个礼:“奴婢先替萧美人谢过。”
林珑摆摆手说:“都是一家人了,让萧美人不必客气。”
回到锦绣园,阿杏生气地说:“那萧美人仗着宋王身边亭芳姑姑的势,居然敢把咱们公主拒之门外!”
阿蝶也不服气:“是啊!而且公主你居然还把价值连城的彩虹珠借给她!”
林珑意味深长地说:“她看到彩虹珠,自会来找我。到时候,亭芳也拦不住她。”
萧美人还未来,先来找林珑的竟是宋王刘瑛。当晚,宋王在锦绣园用膳。
林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宋王单独用膳是什么时候。大概从未有过。但太后每月的家宴上,她是常能见到刘瑛的。此时的刘瑛,比上个月家宴时消瘦了很多,眼下也有了一抹青黑,好似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她觉得宋王近来一定是有烦心事。眼观宋国上下和九州诸国目前的情势,宋王是没有什么好烦心的,唯一能让他有如此变化的,恐怕就是那个新嫁进白玉宫中却不与任何人来往且把宋王也拒之门外的齐国公主。
用膳时,刘瑛话不多,礼节性地嘘寒问暖,与平日里在太后家宴见到她时没什么区别。饭后,刘瑛打量了一眼林珑,温和地说:“你最近气色不错,食欲也好,是得了什么有效的保养之法吗?”
林珑笑答:“好吃好睡、问心无愧,便是世间最好的保养之法。”
刘瑛点头赞成:“九公主此言慧黠通透,胜过无数医家。”
林珑说:“大王谬赞。我只是个直肠子罢了。”
刘瑛说:“若是世间能多几根直肠子,也就没那么多纠缠了。”
林珑笑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大王从不曾登门找我,今日来此,可是听说了我去素华园送彩虹珠之事?”
“的确,”刘瑛赞赏道,“与你说话,向来痛快。”
林珑说:“我知道,萧美人与我一样,都不愿嫁进白玉宫中,相信大王你也清楚。萧美人是否身体不适,我倒不知,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有心结,才从来不愿见人,甚至从未给太后和乔美人请过安,也没去过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今日我去看她,就是想帮她化解一些心结。深宫之中,长日漫漫,心病不除,于人于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大王也不必问我为何好心去帮一个陌生之人,因为我去帮她,是对大王有所求。”
刘瑛问道:“你有何求?”
林珑说:“我想跟大王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大王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反悔。”
“什么赌?”
林珑说:“我赌萧美人见了我之后,不会再闭门谢客,长日把自己闷在素华宫里。我赌她见了我之后一定变成一位礼数周全、长袖善舞的后宫佳丽。”
刘瑛见林珑笑意淡淡,似是胸有成竹,也不问她赌注是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若赢了,我帮你办一件事,但不能是有违道义、谋财害命之事。你若输了,我对你倒也没什么所求。”
林珑噗嗤一笑:“我又不是江湖大盗、绿林好汉,怎么大王连谋财害命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我托大王办的事,绝对无伤天理,也不违本心,对大王不会有任何伤害,也不会让大王去伤害任何人。”
刘瑛说:“一言为定。你若治好萧忆的心病,让她出门见人,哪怕只是出来参加太后每月的家宴,不要对任何人都避之不见,我就帮你办一件事。”
第十三章 闺中密谋 (下)
次日午膳时分,林珑果然等到了萧忆。
萧忆将价值连城的彩虹珠耳坠亲手递还给林珑,行了一礼,说:“多谢九公主的好意,但这对耳坠太过珍贵,我实在不敢多留。”
林珑见萧忆果然气色不佳,并且眼露哀伤之情,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钟情于诸葛遁迹,而她腹中孩子也十有八九是姓诸葛的。林珑屏退了左右,拉起萧忆的手说:“你不必跟我拘礼。你既然是诸葛的心爱之人,我必定全力帮助你们。在这白玉宫中,我是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也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萧忆虽知前些日子林珑助诸葛带自己顺利逃出白玉宫,也知她与诸葛在楚国自小相识,但她并不知道林珑为何突然与自己如此相熟了起来。萧忆疏远地说:“不知九公主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你我虽然都是诸葛的好友,但你我之间从无瓜葛,谈不上友谊,更谈不上信任。”
林珑说:“我的确遇到了麻烦事。虽然我有方法解决,但你入宫后,我想到了更加周全的方法。我们之间的信任,不需要建立在友谊之上。”
萧忆疑惑地看着她。
林珑继续说:“你刚入宫不久,不知道乔氏太后与乔美人的险恶手段。宋国乔氏一家独大已经两朝之久,她们绝不会允许宋王的其他孩子与乔美人的儿子争王位。所以,你和我,如果想要保住孩子的性命,必须联手。”萧忆更加不解,不知如何作答。林珑叹道:“我遇上了比你的麻烦更大的麻烦。你腹中的孩子,起码宋王和太后是知道的。而我腹中的孩子,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萧忆哀伤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波澜。“为什么?”
林珑低头笑道:“因为我的孩子不是宋王的。”
萧忆惊讶道:“九公主,你……”随即低声道:“不如咱们一起逃离此地?宋王已经答应我,让诸葛混入太医院,过些时日便会来宫中探望我。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离开这里可好?”
林珑摇头道:“上一次你们两个可以顺利离开白玉宫,是因为宋王没有阻止。这一次,宋王既然敢让诸葛进宫来探望你,必定把你们看得很紧。不仅有宋王的人盯着你,太后那边也一定有人盯着。你怀有王嗣,是逃不出去的。”
萧忆说:“那你呢?你想离开吗?”
林珑苦笑:“我是楚宋联姻的公主,如果可以离开此地,我当初压根就不会来。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现在世上除了你和诸葛还有我的大夫和两个陪嫁婢女,没有人知道我腹中孩子的存在。”
萧忆没头没脑地问:“你的孩子……难道是诸葛的?”
林珑哈哈大笑,低声戏谑道:“你的孩子才是诸葛的呢!”萧忆不知林珑话里有话,以为她只是在用戏谑来反驳自己,便不再追问。而林珑见她并不反驳,便是证实了她原先的猜测。此时两人结盟度过难关,最好不过。林珑说:“既然我们都逃不出白玉宫,不如今日在此谋划良策,保全你我各自孩儿的性命。”
萧忆微微点头:“好。”
林珑道:“你的主治太医恐怕是太后的人。诸葛虽然可以混进太医院,却不会有为你保胎调养的本事。他的医术我知道,也就能诊出喜脉罢了。凭他一人之力,是保护不了你腹中孩儿的。我自小在楚国宫廷长大,对后宫那些肮脏的手段多有耳闻。以如今的形势,太后必定要扼杀你腹中的孩子,才能确保乔美人的儿子继承王位,延续乔氏在宋国的地位。你若想要保住孩子,必须千万谨慎。太医院的人,你一个也不能信。他们给你开的安胎药,还有太后和乔美人给你送来的任何吃食,一口都不要碰。”
萧忆握起林珑的手,郑重道:“我信你。”
林珑说:“给我调养的大夫是随我从楚国来的,她是我母妃宫中的医女,母妃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绝对不会背叛于我。如今我对你有所求,她也绝对不会背叛于你。所以你安胎的调养交给她,你绝对可以放心。”
“不知九公主对我有何求?”
“我的所求很简单。我生的孩子,算作你的。如此一来,便没有人知道我生了孩子。宋王也不会知道。这几个月,我会将这锦绣园变为冷宫。到时候,没有人能来打扰我。”
萧忆连连觉得这楚国九公主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为情所困到如此任性妄为的女子,恐怕这世间也只有她们两个了。萧忆说:“若是你能瞒住这十月怀胎的日子,我就算假装生了双胞胎又有何难?这个忙,我可以帮。”
林珑说:“多谢你,忆公主。还有一事。你在宫中,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你越是闭门谢客,麻烦便越会找上门来。你的傲慢,她们的好奇,后宫之中,不可能独居一隅。听我一劝,每日的请安和太后每月的家宴必须去,要在他们面前礼数周全、不卑不亢。你越是光明正大,别人才越找不到你的毛病。她们在你面前和背后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安心养胎,孩子才是最大的希望。”
萧忆点头道:“多谢你的提点,也许我的确不该如此度日。这样的我,如同软禁,只会给齐国蒙上更大的羞辱。”
林珑说:“你我日后不必走得太近,免得太后和乔婧对你我有所戒备。我们关系疏远甚至不好,她们才能放松警惕。今日你来还我彩虹珠,我便可以让我身边的婢女传言出去,说你恃才傲物,并不领我的情,更看不起我用礼物收买人心的手段。只望你听到如此传言,不要生气。”
萧忆说:“九公主,我明白如此谋划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对后宫的人情世故并不了解,还望你能多多指点。但为了让你我的联盟更加牢固,你可否告知我你的秘密?否则,我怎知道你不是在利用于我?我又如何完全信任于你?”
林珑淡然一笑,说:“等我能完全信任于你时,我再将我的秘密告诉你。你放心,既然我想利用你来掩盖我孩子的身世,必然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至于信任,齐国与楚国都从未互相信任过,你我之间也不必纠结于此。”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 (上)
冬至的家宴只有乔氏太后、宋王刘瑛、乔婧、林珑、萧忆和乔婧三岁的儿子刘璟。这是萧忆第一次参加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乔氏太后,也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踏入当年奶奶居住的景和殿。景和殿中,一切陈设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儿时在奶奶膝下欢声笑语的记忆也都被抹去。
每一日请安,她都被太后拒之门外。太后身边不同的婢女每日都会对她说同一句话:“萧美人前些时日身体有恙,还是回去静养,不必面见太后请安。”但她依旧每日清早过来景和殿给太后请安,用林珑的话说,“你就当是安胎保养每日活动筋骨的遛弯。”
为了避嫌,萧忆和林珑只见过那归还彩虹珠耳坠的一次面,此时家宴上,她们比邻而坐,相视一笑。林珑本就身形娇小、骨瘦如柴,近日天凉,她穿着厚实的棉袄,一点都看不出她怀着身孕。萧忆竟不禁为她舒了口气。
刘璟的生母乔婧近日倒是经常往来于萧忆的素华殿。自从萧忆和林珑见过一面,乔婧便知道萧忆已不再以病为由闭门谢客。她老早就好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国的亡国公主,也听过些坊间的诗文,把这个亡国公主说成了九天仙女,她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可是她万没料到,这亡国公主居然就是那日永泰殿上俏生生的奉茶婢女。她直截了当地问她,如何从奉茶婢女变成了齐国公主,或是如何从齐国公主变成了奉茶婢女。萧忆只是笑笑,来回来去也不过就是句:“我本就是亡国之奴,能为大王奉茶倒水,已经是太后和大王以及乔美人的无上恩惠。”
乔婧从一开始的好奇、嫉妒和愤怒渐渐转变成了无奈和冷漠。毕竟萧忆对她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论她如何刺激与质问,萧忆都淡然处之,每每都亦真亦假地表达对她的欣赏、赞许和感恩,弄得她也慢慢没了脾气。此时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亡国公主,觉得她也没有诗文里形容得那么遥不可及。她也不过就是个卑躬屈膝、礼数周全的奉茶宫女罢了。
三岁的刘璟好奇地看着林娘娘旁边坐着的新娘娘,询问母亲:“母妃,那个姨姨长得真好看,她是父王的新娘娘吗?”
乔婧无奈道:“是,她是齐国的公主,名叫萧忆。你要叫她萧娘娘。”
刘璟不解:“齐国?齐国不是被祖父灭了吗?”
乔婧道:“齐国是灭了。她是亡国的公主,齐国王室最后的血脉。”
刘璟更加不解:“那萧娘娘的父母岂不是被我父王的父王所害?她又怎会愿意嫁给我父王?”
乔婧正不知如何作答,萧忆看向那无知小儿,只见他两眼亮晶晶、双颊胖乎乎,也正无辜地望着自己。萧忆觉得,那孩子长得真好看,眉眼间的稚气倒像极了刘瑛看她时的那股渴望。萧忆笑着朝他挥挥手:“璟儿,来萧娘娘这里。”
乔婧顿时紧张起来,看向她的远房姑母,乔氏太后。太后微点了点头,默许了。乔婧才稍稍放宽了心,料想这众目睽睽之下,大王又在席上,这礼数周全的萧美人也不敢对自己的孩儿做出什么事来。遂放开刘璟衣袖,让他跑去萧娘娘和林娘娘那边。
林珑笑拍了拍刘璟的小肩膀,说:“璟儿,萧娘娘虽是齐国的公主,但她也受了咱们大王、太后和你娘亲的恩惠,与其让她一个人流落民间、无依无靠,不如嫁到宫里来,给你再生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