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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刘在不梦阁书案后的竹席地上铺了床厚厚的被子,便卧于其上睡觉,任由恕儿霸占着他的暖榻。他虽依旧睡得不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每每梦醒,都不禁去看一眼卧榻,他知道恕儿睡在那里,心中一暖,便又尝试慢慢睡去。
翌日朝会,刘正在听几个文臣辩论是否应该放了蜀王,只见宁国殿外冲进一个高手,却不是去而复返的蜀王乌邪又是谁?
经过昨日一战,殿中守卫更加森严有序。文臣迅速退开,只剩一众武将和侍卫把蜀王团团围住。
乌邪招招有所保留,并没有出手伤人,刘当即喝道:“切不可伤了蜀王殿下!”
乌邪亦喊道:“罢手罢手!本王不跟你们这些宋国蠢材白费力气!”遂将宝剑插入了剑鞘。
刘下令道:“住手!”大殿之上遂鸦雀无声。
乌邪指向刘,扬声道:“龟儿子,昨日本贤王被你的臭屁熏的头晕脑胀,故而走的匆忙,却忘了问你第二个不杀本贤王的理由!你倒是说清楚,还有什么理由?你若不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这些蠢材能捉得住我乌邪吗?”
刘站了起来,拔出怀王剑,一边走向乌邪,一边问道:“寡人昨日便说了,第二个理由,寡人不愿告诉蜀王殿下。不知蜀王殿下意欲对寡人如何‘不客气’呢?”
乌邪重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刘:“杀你,易如反掌!”话音未落,已至刘身前。
两柄孟麟宝剑电光火石不到三招,一众侍卫见宋王抵挡不住,当即硬将宋王和蜀王隔了开来。
蜀王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侍卫打成重伤,立刻躲开了昨日大殿中央天降铁笼之处,却听刘朗声道:“怎么,蜀王殿下难道只会用昨天那几招剑法?还不如绝世峰巅箭阵中的齐王!齐王用的招数,可比蜀王殿下多了许多!寡人愈发觉得,卫王在高手榜榜首时,榜上第二名不该是蜀王殿下,而应该是齐王啊!蜀王殿下,你既要杀了寡人,又何必如此含蓄客气?难道威名赫赫的‘乌龟剑法’,只有六招么?”
乌邪闻言,当即更换了招式,怒不可遏:“是‘乌衣剑法’,不是‘乌龟剑法’!你们既然要花样找死,我乌邪便再出几招,也好让你们临死前,见识见识什么是上乘武学!
这便是
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小试牛刀!卧虎藏龙!”
乌邪六招过后,刘迎了上去,却步步躲闪,引得乌邪到了大殿极左之处。乌邪正逼得刘再无退路,眼看剑锋便要刺到刘的胸膛,只见刘身后的墙壁上忽然打开了一扇门。
刘迅速退入墙后的另一个房间,而大殿顶上的铁笼又一次从天而降,将乌邪困在其中。
乌邪一瞬疑惑过后,已在笼中暴跳如雷:“龟儿子尽使这些旁门左道的歪术!恬不知耻!真真气死我也!”
第三百四十五章 用武之地(下)
刘璟从宁国殿左侧墙壁之后的小房间走了出来,挥手对众臣说:“众卿请先退下,且容寡人与蜀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文武百官离开之后,大殿上只剩下宋王、蜀王和几十名宋国侍卫。
刘璟对又一次陷入铁笼的乌邪行礼道:“蜀王殿下,寡人武艺不精,若不使用此等‘旁门左道’的手段,如何能擒得住你?
适才朝会上,百官辩论是否应当杀了蜀王殿下。寡人虽然一言未发,但寡人始终都站在‘不杀你’这一边。而且无论你来刺杀寡人多少回,除非寡人被你杀死了,否则寡人每一次都会放了你。或许寡人救你百八十次以后,你的命就能抵了死在寡人令下的蜀国王室宗亲的命,你也就不会再记恨寡人了。
寡人武艺不精,但旁门左道的功夫,十分厉害。百八十次之内,蜀王殿下恐怕是杀不掉寡人的。你难道真的要尝试百八十次,等到寡人救你的次数能够抵掉你所有亲人的性命吗?等到那时,寡人的罪孽就洗清了,而且是被你洗清的。
你用你的仇恨,化解寡人的罪孽,岂不是在相助寡人?蜀王殿下若真有如此以德报怨的侠义心肠,简直非圣人而不能比。
但你费尽心力来化解寡人的罪孽又有何用?戎族人尚在关外休养生息,随时可以杀回来,屠戮九州四方。你此时沉迷于刺杀寡人,却视大敌于不顾,那么寡人不知,你究竟是以德报怨的‘圣人’,还是本末倒置的‘蠢材’?
昨日寡人已经为你献了一计,缓解你心中郁结。寡人不是你的谋士,也没有太多时间与你耗费口舌。你就在这玄铁天笼里好好想想吧!”
刘璟说罢,转身便走。
蜀王怒道:“龟儿子别走!你还没有告诉本王,那第二条不杀本王的理由!”
刘璟头也未回地走出了宁国殿,吩咐侍卫道:“你们也不必在此杵着。”
侍卫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独留蜀王一人在那空旷大殿的铁笼中思考。蜀王气闷烦躁,隔着鎏金楠木门,他自然也看不到刘璟正在大殿外练剑。
冬去春来,暖阳之下,刘璟所练剑法招式,正是蜀王适才使出的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小试牛刀和卧虎藏龙。
宋国尚武,历任宋国公子必须自幼习武。刘璟不到四岁便登基为宋王,当然比寻常的宋国公子更加勤于修文习武。刘璟自幼拜百家师父,博览千拳万剑。此间虽无名师,却也给他打下了极为深厚的底子。
对刘璟来说,习武的法门诀窍,与修文、学琴是一样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儿时父王对他说过的“滚雪球”之法:“璟儿,你看,只要雪球足够大了,再添新雪,滚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难事。”
这是他对宋怀王的模糊记忆里,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所以读书万卷,只为一目十行。抚琴千曲,只为触弦成歌。拜遍百家师父,只为在窥得上乘武学招式之时,能够迅速掌握。
不过短短两日,乌衣剑法十八式,刘璟已经学会了十二式。
练剑时,他暗自惊叹:“原来四海八方,江湖之远,果然卧虎藏龙,天外有天。我虽为万人之上的宋国国君,却仍需勤勉补拙。学无止境,行亦无止境。”
……
晚霞落去,宁国殿内无人掌灯。黑漆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听蜀王乌邪的肚子“咕噜”一叫。
乌邪正郁闷无助,宁国殿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两个黑衣人迅速从门缝里跑了进来,行至铁笼前,悄声行礼道:“殿下!青羽、翼枫救驾来迟!”
乌邪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本王没让你们来!速速离开,免得被抓!”
青羽道:“殿下放心,穹云和望烟在殿外接应,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乌邪指向龙椅:“你们快去看看,那龙椅左侧的机括,如何才能开启。”
青羽和翼枫不能点灯,怕引来宋宫侍卫,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摸索那玄铁天笼的机括究竟在何处。
两人从未接触过机关暗器,只觉无从下手,正一筹莫展时,大殿的门又开了。两人连忙躲入龙椅后,打算静闻其变,却听一女子的声音,很是熟悉:“蜀王殿下,恕儿这就放你离开。”
青羽和翼枫听是恕儿,心下一宽,却仍不做声。毕竟传闻中,恕儿已是宋王的人,不可不防。
蜀王声音很低,却怒火中烧:“小荡妇,你还敢来送死?你已不是第一次背弃你的夫君!大侄子究竟如何对不起你了?他尸骨未寒,你却又爬上了龟儿子小宋王的卧榻!你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大侄子娶了你这样的红颜祸水,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还没杀小宋王,已经先杀了你!”
恕儿平静道:“蜀王殿下,我如果没有跟着宋王回玉都,今日又有谁能救得了你?宋王昨日没有杀你,已经顶了整个宋国的非议。他是一国之君,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不可能一直将他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他昨日能立刻放了你,今日却将你关了一天还未有所动作,这就证明他心里已经动摇。君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明日一早不会听那些朝臣的话,把你一刀砍了呢?你憋屈地死在铁笼里,到底值不值呢?”
蜀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青羽和翼枫立刻从龙椅后走了出来,上前对恕儿行礼道:“主公!”
恕儿亦对二人回礼:“青羽大哥,翼枫大哥,许久不见!”
翼枫问道:“主公知道如何才能让这铁笼升起来吗?”
恕儿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一试。”
三人走回龙椅处,恕儿在黑暗中将龙椅左侧摸了个遍,找到了机括所在,旋动之时,只觉手感熟悉,与璇玑孤岛周王古墓里的一个机括极为相似。
恕儿按照诸葛从容当年在古墓里教她的开启手法,将耳朵附在龙椅上,一边聆听,一边继续旋动机括,直到旋转时的声音微变,立刻停了下来,大力将那旋钮往里一按,那玄铁天笼便慢慢升了起来。
蜀王气冲冲地离开了宁国殿,青羽和翼枫亦紧随其后。青羽和翼枫头也未回地齐声说道:“主公保重!”
转眼间,空荡荡的大殿里,便只剩下恕儿一人。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心想:“即使所有人都疑我、恨我、唾骂我……从容、义父,我只愿你们能够平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复何求(上)
放走了蜀王,恕儿回到不梦阁中,刘璟已为她做好了两菜一汤。收藏本站
不等恕儿说话,刘璟轻轻一笑:“蜀王也真是一根筋得很。他若是尾随你前来此处刺杀我,倒是还可以先尝尝我的手艺。我饿了他一天,也不知道他清醒了几分。”
恕儿问道:“你早就料到我会把他放走了?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刘璟笑看着恕儿,又为她的碗里添了些菜,和颜悦色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只有你亲自去把他放了,他才不会再用那些污言秽语辱骂你。而且,你若不把他放了,他又如何再回来刺杀我呢?”
恕儿不解:“你为什么纵容他接二连三地刺杀你?你不怕他武功高强,当真把你杀了吗?”
刘璟笑得更加和煦:“恕儿,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这天底下,只要你不想让我死,没人能杀得了我。”
恕儿冰冷道:“让你死,是便宜了你。”
刘璟道:“让蜀王死,也是便宜了他。”
两人低头吃饭,再无言语。
用过晚膳,刘璟在不梦阁中批阅奏章,恕儿则时而翻书,时而发呆。刘璟见她坐卧不宁,于是说:“咱们出去走走,消消食可好?”
恕儿摇头:“不知道蜀王离开了没有,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刘璟起身,走到恕儿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锦缎斗篷,说:“今天暖和,月色也好。咱们去摘星台赏月吧!”
刘璟见恕儿不动,于是又道:“你放心,以蜀王的性子,他绝不会在夜晚扮成黑衣人来偷袭我。他自恃武功天下第一,除了宁国殿朝会,他不可能选择在别的时间地点刺杀我。况且宁国殿朝会上,他已连续栽在我手里两次,他若还不肯罢休,一定不会换别的手法。第三次,大概就是明天一早。今晚我只管为你月下抚琴,不用去理会那位‘天下第一’。”
恕儿任由刘璟领着,两人一路走到了怡人园内的荷花池畔。池水映着明月,一叶小舟微微摇曳。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小舟,恕儿坐在船头,捧着刘璟带出寝宫的七弦琴,刘璟持桨,搅碎了水中月。
初春时分,天地静谧,无蛙声,无蝉鸣。
水波柔滟,月光皎洁,刘璟看着船头素衣女子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
恕儿听到了刘璟的叹息,不愿转头去看他,只好抬头看向月亮,说:“小时候,我坐在这小舟上为你剥莲子,恍如昨日。那时我以为等我们长大了,不过就是你娶你的妻,我嫁我的夫,我们偶尔一见,还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没想到,一切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刘璟忆起儿时景象,沉默不语。
恕儿继续道:“杀你,我的确下不去手。蜀王骂的没有错。天下人骂我,我也不会反驳。我就是下不去手,天下人又能奈我何?”
刘璟闻言,心头油然生出了许多甜蜜,一丝一缕,竟瞬间织成了柔情万缕的缠绵密网,如玄铁天笼一般,将他牢牢束缚于其中。
恕儿道:“可是你杀了我的夫君和义父,我也绝不会原谅你。我就这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直到你妻离子散,直到你国破家亡,直到你有一天忍无可忍地杀了我。”
刘璟轻轻荡着木桨,柔声道:“恕儿,你真聪明。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你若真能纠缠我一辈子,夫复何求?”
两人走上摘星台,席地而坐。高台琴曲,似水流年。刘璟抚的正是周乐王所作的一曲《叹流年》——
陌上溪水淙淙去,
过朝暮兮,越佳期。
星下独温弦弦曲,
错律吕兮,漏欢愉。
犹记眸中颦颦意,
淡柳眉兮,染素衣。
觥筹酒尽痴痴叙,
叹流年兮,忍别离。
参商难得遥遥聚,
不相忘兮,不相忆。
……
次日朝会,宋国一乔氏文臣已然安耐不住,当众谏言道:“殿下历来英明睿智、勤政不怠,岂可因一时兴起,为女色所魅惑,行庖厨之役、夜夜笙歌?”
宋王刘璟挑眉道:“爱卿所言,前半句,确凿无误,后半句,则并不准确。”
那文臣问道:“不知老臣所言,有何不妥?”
刘璟难得在朝会时露出了一抹笑意:“寡人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才被‘女色所魅惑’的。寡人为心爱之人烧菜,又为心爱之人抚琴,实乃宋国男人之典范。寡人没有下旨让举国男丁效仿,已经很是‘英明睿智’了。”
刘璟见那老臣无言以对,当下笑意更深:“爱卿,谁说怜香惜玉的,就一定是昏君?不然,你们找个不近女色的,替寡人来当这个宋王试试?且看他是否也能如寡人般,廿载如一日,勤政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