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冰冷道:“那你且说说,如何才是爱?”
凌姿轻叹,怅然思忖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一个女人若是真爱一个男人,便会所求甚少,知足常乐。不求他热烈,也不怪他淡薄,只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长长久久地陪着他。纵使他爱的是别人,甚至和别人有了孩子,这个女人也会爱屋及乌,救他所爱之人,也不伤他们的孩子。”
恕儿不禁怜惜起了这个娇弱的小女子,语气和缓:“你就是那个爱屋及乌的人吗?”
凌姿点了点头。“东方姐姐,殿下对你,就如他对宋国一般,以性命相托,甚至不顾德行操守和礼义廉耻。你既然不能一刀杀了他,为齐王报仇,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折磨他?人活一世,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恨便杀,下不去手就该及时放下。于人于己,都是海阔天空。”
恕儿故作不屑道:“你若真是那爱屋及乌的人,为何刘废后,你会如此高兴?”
凌姿笑答:“殿下根本不爱乔,别说爱了,就是说话都懒得与她说。我高兴,因为我是在替殿下高兴呀!”
第三百四十九章 赏花时节(下)
凌姿正笑着,忽听背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恕儿,花还未开,你已来赏花了不成?”
凌姿转身行礼,抬头间,只见刘已走到了自己身前。ranwen他正看向另一个女子,眼中柔情万缕,仿佛携春而来,可暖园中百花。
凌姿轻叹一声,对刘和恕儿道:“殿下、东方姐姐,我还要去给乔姐姐送些物事,就先告辞了。”
刘微微点头,凌姿便转身离去,再无他言。
恕儿望着凌姿的背影,不禁替她心酸。或许,这场戏终该结束了。既然凌姿能够爱屋及乌,我又为何不能成人之美?
恕儿对刘道:“看来,乔美人与凌美人相比,你更中意凌美人。适才与她说了几句话,见她的确是个通透灵秀的。你既然废了乔的后位,何不择良日,改立凌姿为后?”
刘笑着摇了摇头,说:“恕儿,我废后,不过是为了让你的复仇大计毫无可趁之机。我猜测,你假装魅惑于我,大概是为了离间我与乔的‘夫妻之情’,从而使宋国乔氏的势力伺机而动,掀起一翻对宋国国君的骂名。
到时候,以丞相凌大人为首的凌家势力,便会尽力压制乔氏。挑起凌家与乔氏之争,小则是朝堂口舌,中则是易后,大则是打破乔凌二氏的分庭抗礼,从而使一家独大,扰乱朝纲,动摇我的国君之位。
可惜你的如意算盘算错了。我与乔,从没有夫妻之情,与凌姿,也没有。
与其让那帮老臣想入非非,口不择言,不如我主动出击,废后废得令他们措手不及,亦从此证明,我刘的宋国国君之位,除非我自己禅位,否则无人能够动摇。”
恕儿道:“既然你打碎了我的如意算盘,我也就不在你的后宫兴风作浪了。宋国好生无聊,我想去赵国参加今年的平梁商会,你可愿与我同去?”
刘毫不犹疑:“故地重游,自然同去。”随即忆起当年他化名乔靖,在平梁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心生感慨,却不可用言语形容,只得又说:“我曾给赵王写过两封信,他一封都没有回过。
第一封,是我听闻他要提九州美人榜,于是我举荐你上榜。赵王虽然没有回信,但他的确将你提上了美人榜。
第二封,是我与你相认之后,我心中狂喜,你却已经离我而去……心中事,无人叙,我便写信给赵王,抒发无人知晓的喜悦。我在信中说,他写的美人榜似乎有‘起死回生’之效,并告诉他,我已找到了你。
赵王深居简出,赵国又百年中立,也不知他不回信的缘由,究竟是不愿搭理我这胡思乱想的晚辈,还是因他身居赵国国君的位置,不便与我有私信往来。
他将第一次平梁商会的头筹,平分给了你我二人,咱们没有领赏便悄然离去。这一次,我再与你同去平梁商会,一是为了答谢当年的头筹之赏,二是我要亲自送厚礼给他,当面谢他美人榜之事。”
恕儿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启程?”
刘道:“明日便可启程。咱们慢慢踏春而去,到得平梁,正是赏花时节。”
——
又是一年平梁商会,赵国宁和宫早已不再是昔年破旧冷清的模样。
当年陈国碧凉妆品铺的颜老板,在承宇殿上当着赵王与赵国百官,大胆建议将宁和宫这一座小小空城,改建成九州最大的豪华客栈。
之后,赵王按照陈国苏先生也就是当今的楚王林璎亲笔所画的宁和宫改建草图,挖地制温泉,修园建戏台,长街列商铺,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果然将平梁赵宫打造成了九州最豪华的客栈。
潇湘园夜夜笙歌,常聚集着舞女和戏子、琴师与剑客。每年平梁商会,园中不乏各类琴棋书画、诗酒剑茶的比试,精彩纷呈。
氤氲馆里坐落着一汪又一汪的温泉,是赵王特请蜀国匠人前来设计修建的,皆仿照蜀国西岭之中的天然温泉而造。各地商贾在氤氲馆中赤诚相见,于温泉之中谈成了一桩又一桩的生意。
芦苇长街生意兴隆,有书籍、笔墨、乐器、刀剑、玉器、首饰、妆品、小吃等各色店铺。长街最出名的一家铺子,叫做“张氏绣坊”。坊中绣品,样样精致绝伦,大受各地商贾所携女眷的青睐。
张氏绣坊店铺的楼上,便是绣坊主人张氏的居所。
此时天还未亮,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几个女人的低语声,还有一个小女孩的抽泣声。
戎人灭陈之后,赵王亲自率兵驻守芜城。那绣坊主人张氏的夫君,便是一名随赵王前去芜城的赵国兵士。他战死芜城,独留妻女二人于平梁。寒冬过后,张氏一病不起,到得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张氏握着女儿的手,虚弱无力地对坐于她面前的蒙面女人道:“姐姐,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的容貌,但亭婆婆与苏婆婆都甘愿服侍你,她们心地善良,你也必定是个仁善之人。我家凤凤今年才十一岁,凤凤她爹走得突然,我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了……你若不嫌弃,我想将我家凤凤托付给你……”
十一岁的姑娘跪在床头怔怔抽泣,却又不敢嚎啕大哭,生怕漏听了半句的叮咛。
张氏继续道:“我家凤凤很是乖巧……定会听你的话……我不求她富贵荣华,只求她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以后嫁个疼她的男人……”
话音未落,张氏的手已经松开了女儿的手。
凤凤摇着母亲的身子,大喊道:“阿娘!阿娘!你别丢下我!”
蒙面女人轻轻拍了拍凤凤的肩膀,安慰道:“凤凤,既然你阿娘已经将你托付于我,我会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又对撒手人寰的张氏道:“张家妹子,你放心,我会让你的凤凤健康平安地长大的。我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以后凤凤便是我的孩子。不论她想闲云野鹤还是富贵荣华,不论她以后想嫁怎样的夫君,我都会尽力去圆她的心愿。”
第三百五十章 青丝暮雪(上)
天亮之后,赵宫芦苇长街上的店铺陆续开张,准备迎接来自九州各地的商客。
张氏绣坊的生意今日闭门,萧忆携亭芳、苏芮与凤凤自去平梁城外将凤凤的阿娘安葬了。萧忆吩咐苏芮领凤凤回绣坊休息,便与亭芳二人转道行至城外的另一荒僻处。
那里有座无人下令打理,却长年不生杂草的陵寝,叫做“宋怀王墓”。
二十余年以前,陈国伐宋,宋怀王刘瑛御驾亲征,战死平梁。传闻中,宋怀王被平梁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只留下一柄随身佩剑可以辨识。他的佩剑被藏入陈国晋阳宫,又在几年前被江洋大盗给盗了出来。
几经辗转,怀王宝剑终于到了宋怀王与齐国公主的儿子齐王刘手中。可惜天妒英才,齐王跳下绝世峰巅,已然尸骨无存。唯有那柄宝剑,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当今宋王刘之手。
只叹佩剑尚在,人却客死他乡。
萧忆摘下帷帽与白色的遮面薄纱,将薄纱与帷帽一起挂在了墓碑旁的桃树上。
那桃树已是一株二十年的老树,每年花开繁盛,果实累累,一年更比一年多。萧忆随手折下短短一枝桃花,将它放在了墓碑上。
萧忆坐在墓碑前,一笔一划地抚着碑上的“刘瑛”二字,轻叹道:“今日出城匆忙,没有给你带酒。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不知你睡的地方,还冷不冷?”
亭芳见萧忆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墓碑前说话,怕是又要说上许久,于是便静静在一旁清理杂草,只留野花。
萧忆道:“或许你的佩剑自有一股邪气。当年你拿着它,一去不返,面目全非。如今我们的儿子拿了它,也是一去不返,尸骨无存……”
说到此处,萧忆不禁垂泪。良久后,她继续哽咽道:“咱们的小领兵援赵时,我只在平梁城外匆匆看了他一眼。那时他飞马入城,我不愿相扰,总觉得来日方长,只要他平安顺遂,他早一日还是晚一日与我相见,也无大碍。
我在赵宫的秀坊里等他从芜城回来。他虽帮赵王守住了芜城,但赵王受了重伤,他不便让齐军和楚军久留赵国,于是又一次匆匆领兵离开。我甚至连他的面也没有见着。
自从他出生,我便一直没有去瞧过他。我不愿误了齐卫复国的大业,也不愿误了诸葛遁迹的一生……但终究,一切成空。
我与小分别了许多年,见与不见,倒也无妨,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与诸葛……竟会齐齐葬身西岭。
我已去过西岭寻找他们。绝世峰下闹了山洪,别说尸骨,就是百年老树都被冲走了。我在西岭四处打听,连药王山也去询问过了,但是根本没有人看到过小和诸葛的踪迹,一丝一毫也没有。
小娶的妻……我告诉过你了,便是楚国的公主东方恕。她如今被封了楚国的安邑王,拥兵十万,可算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小不见之后,她随刘去了宋国。外面传言,她怀了刘的孩子,可是我并不相信。小瞧上的姑娘,不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她去宋国,或许自有她的理由。
我也曾是百姓口中的‘身败名裂’之人。我深知,有些传闻,根本不可信。我大胆猜想,她不杀刘为夫报仇,一定是在保护什么。是在保护小的骨肉?还是宋楚之间的关系?亦或是……她找到了小和诸葛的踪迹?
蜀王去刺杀刘了,可是三次未果,还被刘说服,领兵去了漠北狼城。
既然恕儿和蜀王都暂且不杀刘,我也不必去了。而且,刘毕竟也是你的孩子,我若杀了他,来日你我天上地下终相见,我又如何给你一个交代?我本是‘已死’之人,何必再去理那些俗世恩仇?
刘瑛,我只想常来此处与你说说话。春天为你送些野花,夏天为你星下抚琴,秋天为你扫一扫落叶,冬天为你铲一铲落雪……
等我哪天一病不起,便与你一同客死他乡。如此,也算回应了你当年给我写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
……
说罢之后,萧忆起身,重新戴上了面纱和帷帽,与亭芳一起往平梁城内走去。
亭芳对萧忆道:“当年怀王殿下命我陪着夫人……他其实从未让我监视过你。这么多年过去,夫人对怀王殿下的心意,我看得清清楚楚,殿下在天有灵,也一定已经心满意足。如今齐王他……夫人的命太苦了,又何必继续自苦?说句实在话,夫人仍旧貌美,此时若想另觅良人,也未尝不可。”
萧忆叹了口气:“亭芳姑姑,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这样的话,还是别再说了。所谓红颜薄命,既然是命,我也就不要再去祸害他人。”
亭芳语重心长:“芜城之战后,赵王名扬九州,是个英雄人物。听说他与怀王殿下约莫一般年纪,但至今后宫空空如也……难道他真有传闻中的那么丑陋可怖吗?”
萧忆拍了拍亭芳的手,无可奈何道:“这话不像是你能想到的。苏芮姑姑倒也真是……她都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再是她的舞姬,她怎么还琢磨着把我给卖了?”
亭芳垂头道:“苏芮也是为了夫人好。其实她已经私下与我说过很多次,但夫人一直为齐王和卫王的事伤心,我也不便与夫人提及此事。今日凤凤的阿娘走了,绣坊的生意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我索性就与夫人说一说。”
萧忆道:“绣坊还有咱们四人,如何不能维持?”
亭芳叹道:“夫人没有发现苏芮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了吗?去年入冬之后,我的手也不太听使唤。我们二人早已经绣不动那些繁杂的花样了。凤凤还小,她的绣活儿我们都看到过,实在是没有天赋。难道绣坊的生意要靠夫人一个人维持吗?”
萧忆握着亭芳的手,温言道:“姑姑如何现在才告诉我?那咱们不做绣坊生意了,搬出赵宫,搬回城郊的小农舍可好?”
亭芳道:“夫人已经种了二十年的地,何必再回农舍过清苦日子?何况农舍已经租给了别人,再去要回,又是一番麻烦。听苏芮说,潇湘园中正在高价招募琴师,为舞姬奏曲。世人皆知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夫人何不去潇湘园中试试这等较为轻松的营生?”
第三百五十一章 青丝暮雪(下)
萧忆与亭芳回到宁和宫时,芦苇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两人不愿抛头露面,于是先回到了张氏绣坊。
萧忆见凤凤已经哭得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不免思及自己儿时的遭遇。她深知此时无论做何等安慰,都是无济于事,最好的安慰,便是将凤凤的思绪引到别处。
萧忆问苏芮道:“听说潇湘园的舞班正在高价聘请琴师,为舞姬奏曲,不知苏芮姑姑可认得那舞班的主人?”
苏芮不屑一顾:“李班主?她倒是更加认得我。她以为她姓李,就是陈国的王亲国戚不成?若不是拜你所赐,使得我离开繁京之后金盆洗手,潇湘园的舞班可不至于在她手中如此丢人现眼!难怪赵王娶不到女人,也不看看赵宫的舞班之中,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算赵国没有美貌女子,就算她李班主舞技浅陋,那舞班的琴师总该用个好点的吧?否则,耳目都不新,难道让列国各地的商贾,每年跑到赵宫里来看同样的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