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听到这样的消息,并不觉得惊讶,只平静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如今已经没有回头之路。我活与不活,都无所谓,但孩子,不论是男是女,我想让他活下去,但我不想让他生长在宫廷之中。我不想让他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身败名裂的亡国公主,不想让他像你我一般,背负家国之间的血海深仇而不能随心所欲。我只想让他逍遥于山水,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诸葛,如果我最终躲不过劫难,被人害死了,你可否愿意带我的孩子离开白玉宫,离开宋国,帮我照顾他长大?”
诸葛遁迹轻握了一下萧忆冰凉的手:“你不必担心,那些害你的人将害你的差事交给了我。我又怎会害你?到时候母子平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带你和孩子一起离开白玉宫。这一次,我一定多加小心,不让你再被那乔氏太后抓回来。到时候,我们三个都逍遥于山水,平安快乐。”
萧忆苦笑:“但愿如此。”
诸葛遁迹给萧忆问诊了一会儿,临行前嘱托道:“我不可能每日过来问诊,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有任何问题,都去问随林珑从楚国来的医婆。正如林珑所说,她现在是有求于你,所以她们是不会害你的。其他人,不论是后宫还是太医院,除了我,谁都不可以相信。”
——
从秋到夏,宋陈两国恶战数月,死伤无数。赵国不愿血战,赵王独孤昱归附陈国,承诺每年税收的一半贡给陈国,求保赵国之名,不杀赵王后裔。陈王李衡一心只想吞没宋国,对弱小的赵国并不在意,便答应了赵王之请。宋王亲征,虽灭陈国十万大军,令陈国无力继续东进,但宋国也耗损十万兵力,并丢失十分之一的国土。
噩耗传到白玉宫时,萧忆正临盆生产。她没有听到,宋王刘瑛战死沙场的消息。
一时间,宋国政局不稳、后宫纷乱。有些宫人连夜趁乱逃跑,禁军侍卫因战乱而人手奇缺,只能安排新君登基之事,管不了那些逃跑的宫人。
第二日,宋国新君刘璟登基。三岁的他,在伤心和紧张之余,唯一的欣慰是听说萧姨姨生了一个妹妹。
他正想向母后请去素华宫看望他那刚出世不久的妹妹,却听到宫女们小声议论:“素华宫的那位亡国公主真是福浅命薄,刚生下女儿就死了。”“依我看,命薄的不是那齐国公主,而是她那刚出生的女儿。本该是个公主的命,却得不到爹疼、得不到娘爱,还不如咱们。”
刘璟小跑进母后的寝殿,抓着乔婧的手说:“母后,我听说萧姨姨死了,是真的吗?”
乔婧不耐烦地说:“生产本就凶险,就当她是给你父王殉葬了。”
刘璟问:“那我唯一的妹妹没了娘,能不能来母后宫中,由母后抚养?”
乔婧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刘璟苦苦哀求,但乔婧并不想收养那克父克母的小灾星,一再找借口推托,最终刘璟扭不过母亲,只好作罢。
后来,刘璟听说,父王出征前禁足于锦绣园的林姨姨收养了他那唯一的妹妹。他还听说,林姨姨给她取名为“恕”。
一日下朝后,刘璟偷偷跑去锦绣园,见林姨姨正在殿中抱着个小婴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哼着楚国民歌:“小宝宝啊,睡觉觉呀,睡醒之后,叫妈妈。梦里有没有花蝴蝶,梦里有没有楚水边……”
那婴儿嘟着小嘴,睡得正甜。刘璟轻轻走过去,朝林姨姨招了招手,也不说话,就垫起小脚好奇地看了看他的妹妹。他希望妹妹赶紧长大、赶紧会跑会说话,这样他也就不孤独了。
——
夜色迷茫,楚水之上慢慢行驶着一叶乌篷船。船家见那客官一身白衣,怀抱着一个小婴儿,婴儿不哭不闹,偶尔醒来,偶尔睡着,那白衣公子面如死灰,毫无表情。船家觉得,这白衣公子多半是不幸丧妻,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当下觉得父子两个实在可怜,也不敢多言。
诸葛遁迹抱着那酣睡的男孩,心中痛苦难熬,耳畔一遍遍回响起萧忆临终前细碎的话语:“诸葛,我要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我真的好累,不能跟你逍遥山水,也不能跟刘瑛双宿双飞……刘瑛出征前,还未给孩子取名。我想给他取名‘瑢‘,望他将来不论顺境逆境,皆能从容面对。求你,带他离开宋国,抚养他长大。有朝一日,他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希望你告诉他,他的母亲从未后悔过……我的梳妆盒里有一枚夜光齐白玉环,那是在繁京的时候一个公子给我的赎身之物,是世间罕见的宝物……那公子没有与我说过几句话,但我记得他的音容样貌,一直记得……这玉,给瑢儿,是我今生能送他的唯一礼物了……诸葛,对不起……对不起……”
萧忆的手滑落在塌边,诸葛遁迹绝然道:“萧忆,我要九州列国,给你陪葬!”
第二十章 两小无猜 (上)
岁月匆匆,七年过去,宋王刘璟已年满十岁,到了选择贴身护卫的年纪。他模糊地记得,父王的身边有个安泰,与父王差不多年岁。如今他也要选一个像安泰一般死心塌地忠于父王的近身侍卫,与他一同嬉戏、一同长大。
惠仁宫中,太后乔婧和太皇太后乔凤为刘璟精心挑选了八个品行兼优、出身不俗的男孩,都是七八岁的年龄。刘璟要看他们比武,并给赢得比武前两名的男孩出一道题,回答令刘璟满意者,则选为近身侍卫。
刘璟正要宣布第一轮比武开始,只听殿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哥哥等一等,我也要比武!”
列队整齐的八个男孩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脸兴高采烈。
太后乔婧淡淡道:“恕儿,你是堂堂宋国公主,怎能跟他们比武?快回锦绣园找你母妃,不要在这里添乱。”
刘恕可怜巴巴地瞟了一眼哥哥刘璟,刘璟向来宠溺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对母亲说:“母后,恕儿既然来了,不如让她过来我这里坐,我们一起看比武。”
乔婧瞪了一眼刘恕:“也不知道你母妃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刘恕见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反对,便笑嘻嘻地蹭到了刘璟身旁坐下,随即给刘璟剥了一个橘子,甜甜道:“多谢哥哥。”
刘璟接过橘子,嘲讽道:“你不是要下场比武吗?怎么母后说了你几句,就不敢去了?”
刘恕轻哼一声:“我才不要现在就比。他们现在八个人,正好两两比武,分出胜负,再两两比武,得出一二名。我只跟前两名比试就好啦!”
刘璟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倒显出武林高手般胸有成竹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你啊你,倒是省了我出最后一道题的功夫。”顺手也给刘恕剥了一个橘子。
八个男孩抽签分为四组比试,四组中获胜的四名男孩又抽签分为两组比试,最终获胜的两名,一个叫乔韫,一个叫凌飞。乔韫是乔氏子弟,算是刘璟的远房堂弟,凌飞是文臣凌墨之子。
依照规矩,最后分胜负的一题由刘璟出,连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能插手,于是众人都看向刘璟。刘璟笑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刘恕,向乔韫和凌飞说道:“我有个武功高强的妹妹,你们各自跟她比一场,她说谁赢谁就赢了。”
乔韫和凌飞互看了一眼,表示疑惑,又齐齐看向坐在宋王身边的小女娃,表示无语。
刘恕有模有样地走到两个男孩面前,行了个比武礼,问:“你们谁先跟我比试?”
乔韫笑说:“我先吧!”
刘恕从凌飞手里拿过小木剑,说:“你们刚才用木剑比试,我也用这个。”
乔韫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请出招。”
刘恕自小跟随哥哥刘璟习武,虽然平日基本功练得不如刘璟勤奋,但花里胡哨的招式却学了不少。她一上来就摆了一个卫国“侠客剑”中“游龙戏水”的把式,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看似武林世家出身。她嗖嗖几下用剑刺去,又换成了楚国“流云剑”中招式,步法变换也颇有章法,是宋国的“飞马步。”
乔韫看这小公主虽然招式好看如同跳舞,显然力气不大,没什么扎实底子,于是招招躲闪,也不进攻,只是见招拆招地任由刘恕表演她的花拳绣腿。反正小公主也打不过他,看她能坚持表演多久。
没想到刘恕只使了十招就戛然停止,对乔韫说:“多谢你,你把剑给他,我跟他比。”
乔韫向刘恕行了个礼,将木剑递给了凌飞。凌飞向刘恕行礼道:“公主请。”
刘恕如刚才一般,摆了个好看的把式,随即嗖嗖刺去。凌飞看准了她的破绽,一剑刺去,刘恕表演了不过两招,手里的剑就被凌飞打到了地上。刘恕“啊”地一声,原来凌飞收剑时不小心划破了她的袖子。刘恕雪白的小臂瞬间滴下了血。
刘璟见妹妹受伤,赶紧跑上前去推开了凌飞,端起刘恕的小臂看了看,柔声安抚道:“别怕别怕,肯定只是皮肉伤。”又扬声道:“快叫太医来!”
刘恕不敢看那滴血的伤口,泪眼汪汪地抿着小嘴,忍着疼指向低头跪在一旁的凌飞,对刘璟说:“哥哥,你的侍卫就选他吧!”
刘璟不解地看着她:“选他?他把你误伤成这样,要是划到脸上怎么办?”
刘恕说:“哥哥是选近身侍卫,当然要选一个不论刺客是谁都能勇于弄伤刺客的人。他不顾及我是你妹妹,认真地跟我比试,虽然误伤了我,却会是一个好侍卫。”
凌飞抬头看向那声音清脆的女娃娃,觉得她武功虽然学得不好,却还挺人小鬼大。
刘璟看向母后和奶奶,见她们都点了点头,于是说:“好,凌飞就是我选的近身侍卫,从明日起开始当值。”
——
每日晚饭前刘璟都有一个时辰玩耍的时间,夏季,他的第一选择是跑去荷花池,因为刘恕会在那里等他。今日刘恕的胳膊虽然伤了,依旧在荷花池的小船上边剥莲蓬边等他。刘璟噔的一声跳进小船,小船猛地摇晃,莲子从她的裙子上滚落了满船,刘恕扶着船“啊呀呀”地叫了几下,刘璟笑着低头帮她捡莲子。
刘璟将捡好的莲子包在她的手绢里递给她,问道:“你的手臂还疼了吗?”
刘恕将袖子挽起来,给刘璟看了看太医的包扎,笑嘻嘻地说:“早就没事了!太医包扎时我看那伤口也不深,还划过了我手臂上的那颗黑痣,不知道伤口好了,黑痣会不会也不见了。”
刘璟帮她捋好袖子,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人比武逞强了,那个凌飞也真是的,不知道让着点你,出手没轻没重的,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给你报仇。”
刘恕说:“哥哥你别生气,那个凌飞肯定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是别收拾他,否则以后他不好好保护你,岂不是枉费了我今日受的伤?”
刘璟知道刘恕今日的伤算是为自己而受,心里一暖,更加怜惜他这个身世可怜的妹妹。他拿起桨,朝摘星台的方向慢慢划去。满池的荷花绽放,被晚霞映得熠熠生辉。刘恕低头吃着莲子,她发髻里的珍珠小发钗也发着水灵灵的光泽,就如她笑起来时嘴角的那颗小酒窝。刘璟看着那珍珠,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有个妹妹真好,不论他的妹妹生母是谁,不论后宫里的人如何议论她的身世,她就是世间最好的、最可爱的妹妹。
第二十一章 两小无猜 (下)
刘恕听刘璟半天不说话,放下手中的莲蓬,抬头看向正在认真划船的刘璟,问:“你想什么呢?还在想怎么收拾凌飞?”
刘璟摇头说:“我听你的,不收拾凌飞了。凌大人博学,凌飞那小子估计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以后让他来跟我一起上课好了。”
刘恕突然瘪起嘴来不说话,刘璟停了船,两人一起上了岸。岸上是一座齐白玉高台,上面是两人的父王宋怀王亲笔所书“摘星台”三个字。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台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刘恕也没有说话。虽然两人玩耍时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但刘璟从来没见过刘恕这么久也不说一句话,于是问道:“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刘恕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边渐渐暗沉的晚霞,闷声说:“哥哥以后有新朋友,会不会不再跟我玩了?”
刘璟笑道:“怎么会?”
刘恕委屈道:“那个凌飞,武功比我好,学问肯定也比我好,又能跟你一起学武、一起上课,你以后会越来越忙,肯定哪天就把我给忘了。”
刘璟拍了拍刘恕的小脑袋,说:“不会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哥哥,咱俩谁都不会忘记谁的,对不对?”
刘恕躺倒在摘星台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小声地说:“哥哥,我知道母后不喜欢我娘亲,所以就算父王战死沙场,母后也不下旨取消父王对我娘亲下的禁足令。虽然我娘亲不能出锦绣园,我倒是可以跑来跑去的,还能经常见到你,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一想到我的哥哥还是宋王,我就更满足了。而且我的大王哥哥还很疼我,我已经不能再满足。可是明日哥哥的近身侍卫就当值了,再过几年,哥哥会娶妻,我这个妹妹会越来越渺小的,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像娘亲一样嫁到别国。”
刘璟知道他这个妹妹平时看着横冲直撞的,老是招惹母后和奶奶不高兴,但其实她很聪明,心思也细腻,若不是母后和奶奶一直禁足她的娘亲,她也不会故意在她们面前无法无天。刘璟三岁继宋王位,平日除了上朝听政时一丝不苟,私下也非常勤奋好学,此时已经比平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要成熟很多。刘恕一直跟着他玩,常听他讲朝堂之事和书中典故,为了不被他嫌弃,刘恕也私下读了很多书,亦比寻常七岁的女孩要明事理、洞人心。两人时常在晚饭前躲在白玉宫中的某个角落小声谈心,刘璟会向她倾诉朝堂上的委屈和不满,她也会向他描述自己的想法或心情。此时的她,说的就是她感查到两人会渐渐长大、渐渐疏离后稍有失落的心情。
刘璟也面朝天地躺下,他侧头看向渐渐升起的一弯月亮,温和地说:“恕儿,我们早晚都会长大,但是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比如我长大了,就可以全权理政,不再受母后和奶奶的控制,我就可以渐渐清扫乔氏在宋国的势力,让宋国真正有才华、有志向的人做官,让宋国变成我想要它成为的样子。等我有了实权,我就立即下旨赦免林姨姨的禁足令,让你们母女不再受人欺负,让你享受宋国公主应有的所有尊贵。等我当上了真正的宋王,等宋国再一次强大起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像林姨姨一样远嫁别国。至于凌飞,他是我的侍卫,也是你的侍卫,他会是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你又多了一个人教你武功、给你打着玩,不是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