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一生,毁了她的一世。
当年的我,尚且还有些资格,却又凭什么去毁了她的一世呢?
如今的我,一文不值,又凭什么明知故犯地去毁你的一世呢?”
薛伊人红着眼眶,哽咽道:“我不想再听你说有关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更不想你把我与她相提并论!我从来都说不过你,我不想听你说话!”
骆不弃语气沉稳:“世间千言万语,我却只能对你说‘感激’与‘抱歉’。”
薛伊人抹着眼泪道:“我不听!我最讨厌听到的三个词就是:恕儿、感激、抱歉!你每次说这些,就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我是医者,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也不是用‘抱歉’能一笔勾销的!”
骆不弃轻叹一声:“薛家妹妹,我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你释怀?”
薛伊人转过身,不再去看骆不弃,反正骆不弃也并没有在看她。“既然你欠我的,你还不了,不如就让我也欠你些什么。”
“好。”
“我现在还没想到要欠你些什么,既能让你无法忘记,又让我无法偿还。等我想到时,再来告诉你。”
“好。”
“你对我,就这样绝情吗?多一个字都不愿跟我说吗?”
骆不弃仍然看着窗外,不去回答。尊严,道理,心意,无需再用一次又一次的争辩去诠释。
薛伊人敞门而去,所有的怒气和怨恨,所有的心软和心酸,都只能随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消失。
薛伊人离开之后良久,骆不弃看到窗外的山野小径上有个六岁的孩子蹦蹦跳跳而来。他便是薛久命领养的孤儿,名叫薛繁,是薛伊人名义上的弟弟。而薛繁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薛伊人同父同母,只是母亲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了。
薛繁左手提着一竹篮的草药,右手拿着一本百草绘本朝骆不弃招了招手。
骆不弃曾听薛久命和薛伊人说过这孩子的真实身世,所以待他如同亲兄弟一般,除了彼此的身世之外,毫无保留。薛繁亦极喜爱这位博学广才、幽默风趣的不弃哥哥。
薛繁回到屋中,将竹篮里的各式草药整齐地摆放在木桌上,又去翻看绘本,津津有味地对照着绘本去识别草药,每识别出一种,便将桌边的一本医书压在上面,又在医书里夹上纸条,注明草药的名称。如此一来,草药被压扁,再风干,便可以制作出一本夹有真实草药的书籍,而不止有图绘。
骆不弃问道:“繁儿如此喜欢草药医术,你长大后,想不想像你爹一样,当药王山的掌门?”
薛繁笑答:“那是自然。不过我爹说了,如果不弃哥哥想留在药王山,以你的才学,药王山掌门,也可以由你胜任。我比你小那么多,等你老了,不想做这个掌门时,再让我做,也是可以的。”
骆不弃摇了摇头:“我的医术,都是纸上谈兵而已,哪能与你爹相提并论?药王山掌门的位置,我可坐不得。”
薛繁继续打理着草药,想要尽快完成和不弃哥哥一起制作的草药典籍,不在意道:“不弃哥哥愿意当掌门就当,不愿意当,繁儿也不会逼你的。”
骆不弃听他小小年纪口气却不小,好似他已经是掌门,于是笑了笑,问道:“小掌门,你刚才有没有去山庄那边?你爹有没有说山庄里的伯伯什么时候才能醒?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探望他?”
薛繁答道:“我今日一直在这山坳里剪草药,没看到爹爹。不弃哥哥,你别着急,你看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醒来,那位伯伯也能醒来的。我每次去山庄时,都偷偷替你去看他的,他和你睡着时一样,外伤都好了,呼吸均匀,只是一直睡觉罢了,我爹亲自给他喂药、喂粥,他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咽下去的不比我睁着眼睛吃的少呢!”
骆不弃说:“你没有打扰那位伯伯吧?”
薛繁认真答道:“我自然不敢打扰他啊!我每次都是在他屋外偷看的。我爹早就叮嘱过,那位伯伯是他的至交好友,伤势凶险,只能静养,不能打扰,连跟他说话都不行,否则惊动了他的心脉,他如果强行醒来,必会伤了头脑,不是一辈子身瘫痪,便是记忆混乱,形同痴傻。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这样,你醒来后,我们早就让你去看他了。”
骆不弃无奈地拍了拍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我真的很想走过去看他……”
义父……小瑢很想你,但小瑢更想让你早些痊愈,所以两年来,小瑢不敢去打扰你。
第三百八十章 哑口无言(上)
清晨春风拂面,野花香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味,刘瑢仍闭着眼睛,懒于去看窗外日复一日的风景。难得没有人打扰他的时候,他会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些曾经用自己的双脚走过的路。
山川、海滩、战场、宫殿……
他曾与义父逍遥山水、编撰书籍,曾与亲生父亲并肩而战、守卫芜城,也曾与心爱的女子逐浪东海、比翼连理。
就算此生终结于绝世峰巅的那个决定,他似乎也不应有憾。
可是命运弄人,他的一生,没有终结于绚丽,只是他一生中的绚丽已经用尽。
他不敢去想,如果当初知道会有今日的狼狈和不甘,他还会不会做那个自以为对得起所有人的决定。
刘瑢睁开眼睛去看屋子另一角的卧榻。榻上的小男孩儿翻了个身子,棉被便掉到了地上。刘瑢不能帮他去捡被子,只得说:“繁儿,你的棉被掉了,快捡起来盖上,别着凉。”
薛繁睡得正香,显然没有听到。
刘瑢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这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他自己是陈王之子,也是他的福气。棉被掉了,仍能酣睡,身世换了,也能活得精彩。义父,你将繁儿安置在此,让他随薛掌门学得一手安身立命的医术,将来兼济苍生,的确是为他想得十分周全。
薛伊人有几日没来此处,具体几日,刘瑢也没有去记。其间薛久命来过一次,给他送了几服药,交给薛繁煎煮,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刘瑢久卧于榻,不能自理,以前都是由薛伊人帮他,这几日忽然换成了薛繁,薛繁虽然不如薛伊人麻利细致,却让刘瑢觉得轻松舒适。
薛伊人不在的几日里,没有人督促薛繁早起,薛繁也终于能睡几个懒觉。刘瑢不禁想到,儿时的自己,也很是贪睡。自打他习武练功,义父每隔十日便会随他贪睡一日,寒来暑往,十六年都计算得很是精准,真是又严格,又仁慈。
日上三竿,薛繁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他一边洗漱,一边问刘瑢:“不弃哥哥,我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给咱俩做饭啊?我已经活生生地被饿醒八日了!”
刘瑢道:“你姐姐恐怕还在与我生气,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薛繁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吗?我姐姐脾气不好,你就忍一忍嘛!你把咱们的饭碗气跑了,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刘瑢见薛繁叉腰瞪眼的小样子甚是可爱,于是戏谑道:“她脾气不好我可以忍,可是她厨艺不好,我就忍不了了。你不是也受够了她煮的粥?”
薛繁长长一叹,又忽然坏笑道:“那我煮的粥,你忍得了?”
刘瑢笑答:“你煮的粥我忍不了,但是你的脾气比你姐姐的好多了。”
薛繁煮了粥,又拿来薛伊人冬日里腌制的两种咸菜,与刘瑢边吃饭边聊天。
薛繁忽然问他:“不弃哥哥,你真的不愿娶我姐姐吗?她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她也有她的好呀!她不在这八日,你难道不想念她吗?”
刘瑢不再与薛繁说笑,而是正色道:“繁儿,我已经娶了妻,不能再招惹你姐姐,而且,我已是残躯病体,也配不上她。报恩的方法有许多种,你爹、你姐姐和你对我的恩德,我终身不忘,一定会报答。”
薛繁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不弃哥哥你是个好人,但你现在这个样子的确配不上我姐姐。不过,虽然我不想让你做我的姐夫,但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不弃哥哥。以后等我有了姐夫,我肯定不会像喜欢不弃哥哥一样喜欢他。”
刘瑢不禁好奇:“为什么?”
薛繁自有一套理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我姐姐,却只有你有自知之明呀!我未来的姐夫肯定没有你这样的自知之明。”
刘瑢被这小滑头逗得哈哈大笑。薛繁难得见他开心一回,不禁得意。
饭罢,薛繁收拾了碗筷,便去院中铺晒草药。他一边整理草药,又一边学着姐姐的样子,出入小厨房准备下一顿伙食,忙得不亦乐乎。
刘瑢一直在屋中抚琴,琴声如泉水击玉石,似春雨落屋檐,弥散山中,引来许多林中飞禽。
薛繁又忙着去捉飞禽,便将小厨房中已经烧着的柴火忘在了脑后。
刘瑢指尖拨弦,陷入沉思,薛繁玩心四起,逐鸟渐远……
小厨房里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待刘瑢闻到浓烟时,火势已经不小。
刘瑢朝窗外喊道:“繁儿!你在哪儿?不要留在小厨房里灭火!快过来!繁儿!繁儿!”
薛繁自在远处的山林中玩耍,没有听到刘瑢的呼唤,也没有回头去看厨房起火。
刘瑢不见薛繁,担忧他被困在了小厨房里,立刻扔下琴,两手撑在卧榻上,大力将沉重的身子转了过来,双脚垂落于地。心急如焚间,他顾不得许多,猛然站了起来。
那一瞬,刘瑢忽然感觉到了双腿和双脚的存在……虽然没有什么力量,但有血有肉,竟是久违的知觉!
还来不及惊讶,更来不及喜悦,刘瑢已经迈开腿,想要冲去小厨房,将薛繁救出来。
可是他左条腿踩得坚实,右腿却并不灵活,此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自幼随义父习武的他,早已记不清楚上一次摔跤是什么时候。茫然过后,膝上的疼痛却令他无比振奋。
卧榻四年,此时的他,腿脚绵软无力,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感受着左右双腿的不同,朝屋内的拐杖一跃一跳地吃力行去。
那根打磨得油亮光滑的竹木拐杖,是薛繁为他做的。
他知道薛繁一直坚信,两人既然同吃同住,薛繁必定会是第一个看他下榻站起来的人,所以薛繁告诉过他:“不弃哥哥,等你站起来,繁儿一定亲手递上拐杖给你。”
刘瑢一瘸一拐地拄着竹木拐杖,大喊着“繁儿”,匆匆奔向小厨房。
他捂住口鼻,冲进厨房,四下环顾后并不见薛繁困于此,终于舒了口气,想要去抬装满水的铁桶灭火,却根本抬不动那铁桶,只得作罢,在将自己困于此之前,离开了厨房。
熊熊烈火燃于面前,他却手无缚鸡之力。
小厨房离他和薛繁的屋子不远。此时虽然微风无力,火势也许不会横行,但屋中还有尚未编撰完的草药典籍,几本医书和一张琴,火势万一殃及屋子,也实在可惜。于是刘瑢又举步维艰地走回屋子,将屋中那几样物件,一件一件地挪了出来,放在了小院几十步外的石榴树下,用琴压着书籍。
又喊了几声“繁儿”,不听应答,刘瑢便知薛繁应是跑到远处玩耍了。
他独自站在野花丛生的小径上,目睹着烈火浓烟慢慢吞噬着他还来不及细看的小厨房。
昔年硝烟里,仗剑领兵,从未迟疑。
今时灶炉火起,却只能拄拐静立……
义父,小瑢既然站起来了,便要承受生命之重。
第三百八十一章 哑口无言(下)
薛繁看到浓烟跑回来时,见小厨房已经面目全非,不禁呆愣了一瞬。
那一瞬过后,他又看到不远处的石榴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男子。男子未束的乌发垂落如瀑,一身桑丝浅灰衣袍略显寡淡,拄着一根墨竹拐杖,也正望向浓烟滚滚的小厨房。他从未看过那男子站立的模样,不禁又是一愣。
呆愣过后,薛繁喜出望外地跑到刘瑢面前,上下打量、绕圈打量着他,拍手笑道:“不弃哥哥,你能站起来了!你能走路了!”
刘瑢欣然道:“多亏你这一把火,我才能站起来,走到院子外逃命。”
薛繁不理身后的大火,笑嘻嘻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腿脚和以前相比的话,有什么不同吗?”
刘瑢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如实答道:“许久未动,绵软无力。左腿能行,右腿却不大听使唤,像是坠子一般的挂件儿。”
薛繁皱着小眉头:“看来右腿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如左腿一般康复。”遂又舒展了眉头,道:“不弃哥哥,恭喜你!既然左腿能恢复,右腿也一定可以的!”
刘瑢摇了摇墨竹拐杖,说:“看来这拐杖的确有用。”
薛繁道:“这是我爹吩咐我做的。他说了,你能站起来以后,不论是一条腿先恢复,还是双腿一起恢复,肯定会有一段绵软无力的时日。你卧榻四年,虽有我姐姐时常替你按摩双腿,但你太久不走路,乍一站起,一定无力。还有,我姐姐说,你比以前胖了不少呢!就算你的腿像以前一样有力气,要支撑一副重了许多的身子,肯定也会觉得无力。”
刘瑢不在意地笑了笑,心里不禁自嘲,原来当年的美人榜首,今日也有被人说胖的时候。
薛繁回头去看院中的火势,道:“不远处有口井,我这就去挑水救火。”
刘瑢拽住了他的衣袖:“这火烧得正旺,以你我二人之力,根本止不住。咱们得去山庄找人来救火。我不认得去山庄的路,所以才在此处等你。”
薛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刘瑢的拐杖,说:“不弃哥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的快,我去找人就好。”
刘瑢又一次拽住了薛繁:“带我一起去,我也好认认路。”
薛繁问道:“万一等咱们回来时,火已经把屋子和院子都烧毁了,我爹和我姐姐责骂我怎么办?”
刘瑢指了指身边的一摞书籍和书籍上的一张琴:“贵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火烧不过来。院子四周空旷,火也不会烧到远处的药圃。”
薛繁只得带着刘瑢一起往药王山庄方向慢慢行去。
小径隐秘,穿过野花纷繁,再到竹林幽凉,走罢一段深林,才又见远山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