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绝世峰,我用了林璎的计策,逼死了她的夫君和她的义父。芦苇荡,我又纵容侍卫杀了林璎。林璎与她从小相伴,不论有无男女之情……连我这个没有给过她太多陪伴的人她都不愿我死,可想而知,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她该多难过!她该有多想杀了我!
  可是她始终也没有杀我。就连刀子都捅到我的胸膛里,她也没有一刀捅进我的心口。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不愿我死。就只是因为这一念希冀,我才能勉强撑到现在。
  芦苇荡相会,我带着玉玺赴约,只是想把整个宋国都拱手让了,只换她与我远走高飞。可是林璎在我的船上中了剑,她便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要怎么才能让她原谅我?
  我说什么她都不想听也不会信了。那么多书信,她都没有回复。她唯一的答复,便是让东方愆领兵来伐宋。
  是宋国害我如此,也是宋国害她如此。
  伐宋,合情合理。
  什么拱手相让?不如灭了这劳什子的宋国!帮她,也帮我。”
  说到此,刘璟已经以泪洗面。
  “可是……军中瘟疫肆虐,我那么恨宋国,本可以借着这场瘟疫灭了宋国,但我……我不能这样做。宋王已经伤杀了太多无辜的人,我不想再做宋王,便也不想再做个万恶不赦的人。
  生而为人,我耻于自己竟想到用瘟疫灭宋国,泄私欲、报私仇这样残忍的事!
  我耻于活在世间,耻于为人,耻于辜负我所爱之人的信任,耻于自己曾经的嫉妒之心和昨日的一念弑杀之欲。”
  琴声依旧温润。
  刘璟终于理了理情绪,平静道:“道长,说了这许多,其实晚辈之惑,简而言之便是——我是否还配活这一条贱命?”
 
 
第四百零五章 命悬一弦(下)
  竹帘之后,七弦琴前,刘瑢闭目而奏。
  手指拨过每根弦,脑中便是一转念。
  在他面前声音抽泣,对他低诉着悔恨的人,就是曾经逼他跳下绝世峰的人。
  这些年,刘瑢反复想过,若是他没有跳下绝世峰,义父也不会为了救他而坠落悬崖。他总想将义父的死归咎于刘璟,可是静夜浅眠时,他又清楚地知道,义父是为他而死,是他的一时冲动和年少时的英雄心杀死了最是疼爱他的义父。
  刘璟有罪,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该懊悔?
  此时他只需一手继续弹琴,另一手去拉案下的绳子,屋顶便会立刻毒箭齐发,至刘璟于永不超生的死地。
  但是当刘璟问出那句“我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时,他又暗自骇然,心中不禁感触万千。
  他记得,在芜城与赵王父子相认后,他故意打趣赵王:“父亲,我和你的宋王‘璟儿’打架的话,你会帮谁?”
  当时,父亲的声音沉静而温和:“小瑢,在我心中,你和璟儿从来都是不同的。”
  他追问:“有何不同?”
  父亲轻叹一声:“你是诸葛世家的阔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宫宁国殿龙椅上的齐王也罢,为父只想让你一辈子逍遥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对璟儿,我却把一国之重交给了当年尚且口齿不清的他。我自私地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我所憎恶的风诡云谲,但是璟儿却无故替我背负了宋国的一切。
  其实,我也是让他替你背负了这一切。否则,你又如何能够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遥自在?
  如今你复立齐国,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既然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你的父亲是宋怀王,那么齐宋本是一家,你比璟儿更有资格去做这‘一家之主’。
  我眼见齐卫夺去宋国半壁江山,却也没有去助璟儿,因为平心而论,你若真的能夺下宋王之位,为父也是乐见其成的。到时,齐、卫、宋三国一统,我再将赵国交给你,九州七国,四国都归我儿所有,这样的霸业,五百年来,根本无人能够企及。”
  他疑惑:“父亲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亲的孩子?既然父亲已经让哥哥做了宋王,却为何让我去成就霸业?”
  对于刘瑢的问题,赵王当时并没有直面回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这样说,赵国的男丁,也仅是你的兄弟了,为何却不让他们去成就霸业?况且,你身上兼有本来水火不容的齐宋两国血统,又被卫王抚养长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一笑泯恩仇。”
  当年他不解父亲话中有话,今日闻刘璟言,他才明白,原来刘璟与父亲并无父子关系。而刘璟本人也是近来才得知此事的。原来,刘璟的宋王之位,竟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坐,才硬丢给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坐的。
  宋王兢兢业业,为宋国筹谋,为宋国操劳,也为宋国做了太多他本人极为厌恶和悔恨的事。
  可是当他知道了令他为之献了华年,为之献了挚爱的宋国,利用了他半生之久,他却还是不能忍心借天灾去灭宋。
  刘瑢想:“大概在他不知自己身世时,他厌恶身为宋王而不得不做的所作所为。在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又厌恶这个已被宋王的计谋手段浸染却还仍是心慈手软的自己。
  当阴暗和肮脏的心计再也包不住他骨子里正直与善良的本性,耻辱便如熊熊烈火一样煎熬着他。
  以至他在壮年修陵,生了寻死之心。”
  适才他问,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
  一弦一念。好吧
  我是助他死,还是留他生?
  琴曲不断,万念纠缠。
  我是该杀一仇人,还是该留一个用尽筹谋之后终于生出了羞耻良心的人?
  父亲说,如果没有刘璟稳坐宋王位,我便难得二十年逍遥自在。而宋国王位夺去了他的双亲也夺去了他的挚爱……他也想为自己报仇,可他收回了手。
  我一直不解恕儿为何总是对他心慈手软,今日听他一席话,竟也能理解几分了。
  他虽做了恶事,却并非恶人。杀一恶人容易,留一重权在握的善人却不易。
  一曲循环往复,琴声缓缓而止。
  老者挪开琴,沉默地执笔而书。
  写罢,他扶着竹仗,一瘸一拐地慢慢从竹帘后面走到了刘璟面前,一边俯视着刘璟,一边将薄纸递给了他。
  刘璟抬头,双手接过叠好的纸,目光与老者相接,只觉那老者的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温润与漠然。
  恍然间,刘璟记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来处。
  白发垂落,身形瘦削,这老者虽然弓背跛腿、面容枯朽,长眉与长须皆白,但他看向刘璟的眼神与一呼一吸间的气韵,似与坐在马车里与他道别的赵王别无二致——温润夹杂着几丝怜悯,漠然里又有几分可以寒暄的熟悉。
  一瞬错愕过后,刘璟不禁暗嘲自己,居然还是对宋怀王这个所谓的“父王”耿耿于怀。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想把今日吐露的话全都说给他曾敬之盼之的父王吧……
  老者转身走回竹帘后,刘璟打开手中的薄纸,上面写道——
  “此命非彼命。彼命死,此命生。
  然,此命若与彼命无二致,此命何存?彼命何亡?
  老叟以为,命非骨肉所塑,非血亲所定,非旁人所议。
  命者,心也。心之所虑,心之所悔,心之所愿,心之所恕,即为命。
  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既君王为枷锁,家国为桎梏,敢问君子止步于此何所眷?眷彼命之孤寡耶?眷彼命之郁苦耶?
  今西赵富庶,东楚兵强,然夹宋于其中,挟九州百姓于其中,亦煎熬君子于其中,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眷枷锁耶?眷桎梏耶?
  若无宋,则君子无忧,赵楚无障,楚军吞赵,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故死彼命,弃王位,生此命,放宋国,方可见山长水阔,天道高远。”
 
 
第四百零六章 天灾人祸(上)
  刘璟反复默读着灭玄道长所写——
  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眷枷锁耶?眷桎梏耶?
  若无宋,则君子无忧。
  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弃王位,放宋国,方可见山长水阔,天道高远。
  ……
  命非骨肉所塑,非血亲所定,非旁人所议。
  命者,心也。心之所虑,心之所悔,心之所愿,心之所恕,即为命。
  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
  琴声又一次响起,韵律平静舒缓。刘璟的内心却起了几层波澜。
  弃王位,便真的能够脱胎换骨、悔过自新吗?
  人生在世,竟可以活两次吗?
  刘璟小心翼翼地叠好手中的薄纸,轻轻放入怀中,对弹琴的老者行礼道:“晚辈多谢灭玄道长指点迷津!也多谢道长仁慈宽厚,愿给晚辈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道长的教诲,晚辈回去后必会仔细琢磨思考。”
  琴声不顿,刘璟只好起身离开。
  踏着枯叶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刘瑢才将十指覆在了七弦上,琴声戛然而止。
  仁慈宽厚?他清冷一叹。
  你我皆非圣贤。世上仁慈宽厚的人早都已经死绝了。我留你性命,不过是因为宋人稀罕你。你若死了,宋国变为一盘散沙,战乱又起,自然会平添许多麻烦。
  义父生前最盼着九州能够一统。他为我而死,我既苟活一口气,就定然要完成他的夙愿!
  只有你活着禅位,宋国上下才会归附于你的决定。
  但是,刘璟,你若再次令人失望,便不会有第三条命。
  ……
  白玉宫里,一切如旧。刘璟怀中只多了一张薄薄的纸,心境却与以往浑然不同。
  原来这里的一切,皆是可以被他抛下的。不为去换什么,只为对得起自己的心,自己的命。
  以前的他,想用宋国的玉玺、布防图和重城兵权去换恕儿的原谅,可是即便恕儿原谅了他又如何?他自己还是会被梦魇纠缠。
  无数次梦到过绝世峰悬崖下传来的凄厉叫声,那是卫王毫不犹豫地为他的义子跳下去时喊出的“小瑢”二字。
  无数次梦到过林璎跌到恕儿的怀中,恕儿手上沾满了血,林璎一直拉着她的衣袖,却用自己的衣袖为恕儿擦拭。
  无数次梦到过与他比剑的蜀王乌邪,也梦到过燃烧在烈焰里的懿斓蜀宫。
  刘璟不曾憎恨过诸葛从容,只是钦羡他天生的好皮囊、好际会、好姻缘,最羡他有那样一个好义父。若刘璟不是宋王,羡慕一个人,根本不至于杀他。而诸葛从容死了,他也没有高兴过片刻。
  对于林璎,刘璟虽妒他,却更气自己为何会妒那样一个好似处处都不如自己的人。归根结底,刘璟知道,林璎虽然不会武,虽然爱耍小聪明,虽然性格乖张,但自己永远也比不过他的地方就是陪恕儿一同在陈国长大的时光。若刘璟不是宋王,妒忌一个人,根本不至于纵容属下去杀他。而林璎死了,他还是没有高兴过片刻。
  刘璟更不曾对蜀王又任何情绪。羡与妒,谈不上,敬,也谈不上。仅有几面之缘,在拆招时学会了他的剑法罢了。而蜀王战死晋阳关外,死前斩杀戎人无数,他却只能坐在白玉宫里听朝会,听楚王林璎为蜀王乌邪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礼……那时,他才真的敬重蜀王乌邪。
  雪夜里,刘璟独自踏上白玉高台,静望白玉宫里的点点烛火。
  “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
  “煎熬于此何所眷……”他默念着灭玄道长的字迹。“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雪停后,明月清亮,刘璟抬头望月间,心念已决——
  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过一次。
  成我者,败我者,生我者,灭我者,从此不再是别人,唯有我自己。
  ……
  许多年后,刘璟仍记得,那晚月色澄澈,烛光温和,他连夜写下了一封禅位书,将宋国物归原主。
  禅位书是写给宋怀王的。
  他打算翌日朝会之后便立刻差人送去赵国平梁。
  然而翌日朝会所闻,却又将刘璟绑在了宋国王位上。
  刘璟接过军中送来的赵国探报,竟说戎族人又入晋阳关。戎人此次来势汹汹,兵贵神速,不取城池,如饿狼般奔袭到平梁城外,途中灭了五座赵国军营,又烧了八处赵军粮仓。
  令人意外的是,平梁城门紧闭,赵王不出。
  曾经的赵王躬亲驰骋沙场,一柄长剑刺落多少戎族的宝刀,此次戎人欺到赵国都城,他却闭门不出,引得赵国上下一片哗然。
  更令人不解的是,戎人在平梁城外只停留了一日,没等到赵王出城迎战,便又朝东奔袭,在赵国大小城池村野烧杀抢掠,犹如蝗灾。
  刘璟刚刚读罢迟来的赵国探报,便又收到宋赵边境将领的急信。
  戎人已经攻入了宋境!
  西有戎人欺赵而赵王无所作为,任由戎人直入宋境,东有楚人伐宋,且宋军之中瘟疫肆虐,若不及时医治,恐怕宋军无法抗楚,亦无法抵抗戎人。更有甚者,等到瘟疫入侵楚军,戎人便可将宋楚两国吞入囊中。
  刘璟不得不长叹一声,一边听朝臣们议论戎人勇猛、楚人狡诈,一边在心中权衡:
  “我若此时禅位给不知所踪的赵王,便是将宋国无辜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顾。
  而楚人伐宋,又不是宋楚联姻,我若此时将宋国拱手于楚国,宋国上下必定极力反对。
  正值天灾人祸横行之际,我若一走了之……宋国必乱,戎人必会践踏九州土地,到时生灵涂炭,岂不是我的一念之错?
  罢了,大丈夫在此处虽无眷恋,却也不能潇洒到毫无道义与责任。”
  当日朝会,宋王力压群臣,提出与楚军议和。
  刘璟亲笔写下了宋人皆觉耻辱的议和书,命人快马送去坐镇宜德城的楚国安邑王东方愆手中。议和书中写道,楚军此役所得城池,皆归楚国,望宋楚止战止戈,疗理军中瘟疫,共防戎人来犯。
 
 
第四百零七章 天灾人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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