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一时语滞,过了片刻才对那前来通报的宫人道:“宣安邑王来见我。”
宫人低头道:“禀殿下,安邑王不在军中,不在府中,也不在宫中。安邑王……不知所踪。”
恕儿又道:“那便宣陆相来见我。”
宫人应道:“是。”遂匆匆而去。
……
宋国玉都郊外,刘璟又一次踏雪前去茅庐拜访灭玄道长,然而茅庐空空如也,道长与他的小徒弟不知去向。
原来刘瑢已带着薛繁去了瘟疫肆虐的宋楚边境。
他想,或许用自己在药王山所学的医术救人于水火,才能帮义父赎去再次引戎人深入九州的罪孽。
世人不知,戎人踏破晋阳关后,之所以能顺利绕过赵、宋两境,直奔入楚,都是因为义父将极为详细的九州地图送去了漠北狼城。
义父,你的心愿是让我一统天下,可惜我已经没有了一统天下的能力。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能治世,便也只能济世。
第四百一十一章 悬壶济世(下)
宋国旧都宜德被楚军攻陷之后,宜德城变作楚军大营,万余楚军驻扎城内。瘟疫从宋军蔓延至楚营,又暗中在宜德城里生根发芽,祸及城中百姓。
楚宋两国皆派了国中名医前来诊治瘟疫病患,然而有人无功而返,有人染了瘟疫不治而亡。城里的郎中害怕染病,全都闭门谢客。
城中医者甚缺,刘瑢与薛繁便以蜀地医师之名进了城。
二人只见家家门户紧闭,街道空无人烟,昔日旧都犹如死城,当即看出瘟疫的严重。
好不容易在街上遇到一个巡逻的楚兵,薛繁立刻上前问道:“大人可知何处有医馆?”
楚兵立刻躲开了几步,惊慌问道:“你二人可是染了瘟疫去投医的?”
薛繁指了指刘瑢,说:“我哥哥是蜀地有名的医师,听说此地瘟疫横行,就带我前来,想要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厉害的瘟疫,竟能让楚宋两军止了兵戈。”
楚兵奇道:“又是蜀国人?”遂又自问自答:“看瘟疫不去宋国军营而来咱们楚军的地盘,果然是蜀国人!前几日,也有一个蜀国医师进了城。既然你们是来看瘟疫的,不如随我回军营里看看,正巧那位蜀国医师也在我们军营。”
刘瑢点了点头。
薛繁解释道:“大哥莫怪,我哥哥得了哑疾,只能由我与你说话。”
楚兵瞧着那衣衫质朴的跛脚哑巴,语气中忽然多了分尊敬:“不妨事。若能治好瘟疫,就是你们兄弟二人都不与我说话,也不妨事。”
三人相视而笑,同往一处军营行去。
薛繁问:“大哥,听说这座城原本是宋国的旧都城,一定易守难攻。不知你们楚军是怎么攻下这座城的呢?”
楚兵双掌一击,饶有兴致:“小兄弟问得好!众所周知,宋王阴险,所以他自然是想用阴险的招术坑我们入城,然后再将我们困在城里,派兵来围剿。
不过,公子愆早就识破了宋王的奸计,虽领我们入城,却带足了粮草,就在城里跟他们耗着又如何?果不其然,宋军里的瘟疫比我们城中还要严重。他们耗不过我们,半月前就自行撤兵了。”
薛繁又问:“既然宋军已经被瘟疫打垮,不能再来攻城,那为什么这么多楚军还守在城里不回楚国呢?”
楚兵笑了,俯身拍了拍薛繁的肩膀:“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虽小,每个问题倒是都问得极好!
是公子愆下令让我们全军留在宜德待命的。一来,楚军镇守宋国旧都,听着便是楚国大胜,军心定能得到鼓舞。二来,这瘟疫传染很快,大军若是回了楚国,恐怕会将瘟疫带回去。你看宋境之内,就有多少百姓染疫!”
三人说着话,便到了营中。那楚兵引他们见了个百夫长,百夫长又领着他们去了楚军医师所住的院落。
几人进了院子,只听屋中争吵不断。
一人以楚地口音高声道:“你一个江湖郎中,何以咄咄逼人,频频指责我师父用药不对?你葫芦里卖的,分明就是毒药!”
蜀地口音冷冷回应:“我这葫芦里的毒药,你们想买还买不到。”
楚地口音道:“哼,你的毒药毒得过药王山那位掌门吗?我师父和我师父的师父,都是我们楚国昭凰宫里的御医!你若是外行人,就不要装作蜀地名医!你若是蜀地名医,怎么来此多日也不愿报上姓名?我看,你怕不是宋国派来捣乱的吧?”
蜀地口音轻笑:“昭凰宫里能有过几个疑难杂症?你们就算祖宗十八代都是御医,除了给宫中妇人接生,又治好过什么病?救活过几个人?
至于姓名,治好了瘟疫,自然告诉你们。治不好瘟疫,说了姓名又有何用?你们几个的姓名,说过百遍,我还是照样记不住。”
另一个楚地口音极为不屑:“山野莽夫,不知天高地厚,才这般目中无人。”
蜀地口音道:“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才这般自视甚高。”
刘瑢本欲进屋,奈何薛繁一直低头拉着他不走。
刘瑢边听他们斗嘴,边在薛繁手中写下“你爹”二字。
薛繁嘟囔:“我随你走了也没跟他打招呼,一会儿见到他,不知他会不会责骂我。”
刘瑢笑着摇了摇头,写道:“他没工夫。”
进了屋,楚国的百夫长介绍道:“这兄弟二人也是来此帮我们救治瘟疫的医师。”
薛久命见到薛繁和刘瑢,眼中惊讶了一瞬,随即挑眉问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是从哪里来凑热闹的?不知道染了瘟疫会死人的吗?”
薛繁见薛久命并未大发雷霆,又见他穿着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浅紫衣衫,于是灵机一动,忽然兴高采烈道:“这位先生莫不是紫川的那位大名医?听说蜀王都点名找你看病呢!”
一旁的楚人狐疑道:“你认得他?”
薛繁道:“认得。”
另一楚人道:“那你告诉我们他叫什么。”
薛繁看了看薛久命,挠头道:“认得,但我忽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楚人无奈:“你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怎说认得他?”
薛繁笑道:“我见过他的画像,所以认得他长什么样。我和我兄长是蜀国小地方的人,怎么会见过紫川的大名医呢?没亲眼见过,就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另一楚人拉住眉毛眼睛已经拧在一起的师弟,道:“罢了罢了,师弟何必同一个小孩子生气?小孩子本就忘性大。”又和颜悦色对薛繁身后的刘瑢道:“不知二位同仁如何称呼?”
刘瑢对那两个楚军医师抱拳行礼,又指着喉咙示意自己不能说话。医师了然,抱拳回礼。薛繁道:“我哥哥叫做骆不弃。”又瞟了一眼满脸不悦的薛久命,笑着说:“我叫骆繁。”
楚人师兄道:“二位骆兄远道而来,可敬可佩。我叫胡曲莲,我师弟叫秦板蓝。”
站在旁侧的薛久命冷哼了一声,讥讽道:“你们的师父还真会取名。既要用药材取名,我看你二人一个肤黑,一个肤黄,应该叫做‘胡黑丑’和‘秦地黄’才好。”
薛久命见那秦板蓝额已经青筋暴起,于是觉得更加有趣:“怎么?你觉得‘黑丑’和‘地黄’太过直白?那换成‘胡乌头’与‘秦陈皮’如何?”
秦板蓝看薛久命面相不错,肤白骨正,一时间竟不知骂什么才能解气,只得强作气焰道:“是不是你自己的名字太难听才不愿透露?你们蜀国国姓‘乌’,干脆就叫你‘乌龟甲’!”
薛繁忍不住哈哈大笑,薛久命却并不在意,忽然拿过秦板蓝手中的药方,嫌弃道:“秦陈皮,你可别只顾着耍嘴皮子。再开不出像样的药方,咱们早晚都一样死在这里。”
众人说话间,刘瑢已用案上纸笔写道:“在下曾阅残本,记开篇有云——治疫者,一不可染疫,二不可散疫,三不可错药石,四不可急功利。今冒昧来此,望与诸位先生共治此疫。”
第四百一十二章 美人难关(上)
薛久命、刘瑢、薛繁与楚国几个医师正忙于研究救治瘟疫之法,忽听楚军将士议论纷纷,说是宜德城外又起兵戈。
前阵将士本以为是宋军来犯,后又听闻远处号角之声异于宋国军鼓,便回营来报。
那号角声,悠远沉稳,齐发之音毫无杂质,犹如天兵奏曲。
楚国位于九州之东,楚军从未与晋阳关外的戎族人打过照面,自然无法立即辨认出这号角声正是漠北狼城赫兰部金军的号角。
赫兰部金军的首领便是戎族狼王。戎族人都知道,他们的赫兰野汗王是草原上、白云下、雪山里最勇猛、最坚毅、最机敏的猎人。
第一次率大军入晋阳关,他野心勃勃,却并没能在九州繁华之地徘徊太久。
这一次,他不论胜负输赢,只想做回那个最勇猛、最坚毅、最机敏的猎人,而他追逐的猎物也不再是那些山川、城池。他想追逐的,不过是当年第一次停在晋阳关时有过的念头——到九州极东看一看比草原还要广阔无垠的大海。
为此,他亲率赫兰部金军打头阵,一路冲锋,不占城池,不虏兵士、不取金银,唯独命令兵士掠了许多赵军与宋军的衣衫铠甲,令戎族各部慢慢换了行装。行装一换,在九州急速行军便更加容易。楚宋交战,宋国境内本就常有军队拔营调动,戎族人渐渐换了宋军行装,在宋境里近乎畅通无阻。偶遇关卡,宋军并未提前准备,自然不是铁了心向东而行的戎族人的对手。
此时宜德城外的赫兰部金军穿着宋国服饰,却挥着关外弯刀,不免令前来交战的楚军莫名其妙。
薛久命、刘瑢和楚国的医师正在给患了瘟疫的兵士诊脉,薛繁听院外的士兵吵吵闹闹,立即跑去打听,回来后激动地告诉众医师道:“他们说宋人又打回来了!”
薛久命头也未抬:“这有什么可高兴?”
薛繁道:“他们说得很有趣呢!说是宋人之前打不过楚军,连他们的旧都城都丢了,如今卷土重来,还以为有什么新花样,竟然是齐齐换了兵刃和号角!也不知道换了兵刃和号角的是上一次败了阵的宋军还是另来了新的宋军。”
薛久命挑眉,一边看向刘瑢,一边问薛繁道:“什么兵刃?什么号角?”
薛繁双手张开画了个弧形:“据说是这么大的弯刀。他们说宋军惯用军鼓,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好听的号角声。”
薛久命一直看着刘瑢,刘瑢一听“弯刀”二字,立即眉头紧锁。
薛久命会意,对薛繁道:“你马上去告诉楚国的将军,说城外来者不是宋军,乃是戎族人。戎人善战,不可小觑!”
薛繁领命而去,一旁的几个楚国医师已然大惊失色。
胡曲莲奇道:“前阵子只听闻戎族人又入晋阳关,怎得这么快就……穿过了赵宋两国之境?”
秦板蓝亦惊讶:“是啊……这怎会是戎族人?”
薛久命不理他们,只静静看着刘瑢,看到他眼中的波澜澎湃,看到他眉心的黑云压城,亦看到他紧握的竹杖和腰间缺失的长剑。
这些人里,只有薛久命知道,这个走过鬼门关的年轻人,曾是练遍天下武功的诸葛从容,也曾是于芜城大败戎人的齐王刘瑢。
薛久命将手中的药方递给刘瑢,轻叹一声,道:“你如今的战场,赢了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岂非更为紧要?你的大敌,不是什么宋王、什么狼王,而是大罗阎王。你的兵刃,不是什么长剑、什么弯刀,而是这百里之内能寻到的药石。”
刘瑢低眉去看薛久命刚刚敲定的药方,不久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些时日,他们听说,戎族人围了宜德城。又听说,前赴后继的戎族人接踵而至。
楚军百余人出城与戎人小斗数次,均是有去无回,犹如入了狼窝,恐怕早已只剩白骨。
戎人如此阵仗,显然已将宜德城团团围住。
城中百姓与上万楚军,皆沦为俘虏。
医者充耳不闻,一心调整药方,孜孜不倦地与汹汹瘟疫斗勇。
刘瑢记得很清楚,芜城之外,戎人的马匹精壮矫健,戎人的弯刀见血封喉,戎人的队伍配合默契。
可是如今的他,一无上马御敌之能,二无号令千军之名,只能隐在楚军的医师营里,沉默地等待楚军中或出将帅之才,横空而出,扬鞭策马,挥剑破阵。
在沉默中度日如年的刘瑢忽然听到了一个令他都颇为震惊的消息——
楚国安邑王东方愆仅带一名护卫同行,月夜出城,竟寻得了戎族汗王赫兰野,并将他生擒了回来!
军中皆问安邑王所带何人,竟都无人知晓。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安邑王是何时从临江赶回宜德的。
东方愆擒了赫兰野,并未在宜德城停留太久,便与那个神秘莫测的“护卫”一同带着戎族汗王返回了临江城。
虽然仍被戎族大军围在铁桶之中,但楚军将士听说戎族汗王被擒,立刻放松了精神。
那些为数不多的见过赫兰野一面的将士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戎族汗王。说他浓眉,说他威猛,说他的拳头比安邑王的脸还要大,说他的弯刀如阳光一般刺眼……甚至有人说他的牙齿尖锐如狼犬之齿,嘴唇红润恰饮人血……
薛繁听得津津乐道,刘瑢却听得出,楚国上至将领,下至小兵,都对那位徒手擒了赫兰野的安邑王东方愆拜服不已。
刘瑢知道,楚人不似宋人直爽。宋人爱戴他们的宋王,便会直截了当地夸赞。而楚人敬服楚王的弟弟东方愆,却往往不会直接感叹东方愆如何神通广大,倒是先要将他擒来的戎族汗王吹捧至妖魔鬼怪的境地,再冷不丁地补一句:“可是我见公子愆不费吹灰之力地用绳索牵着他,将他拉进了马车。”
薛久命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极为淡然,只私下对刘瑢说:“没想到楚王之弟竟如此了得,当年我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你心里那个楚王小丫头。”
刘瑢难得低眉而笑。
他从未见过如此自信满满的楚人。在他少时的印象里,楚人向往安居乐业、锦衣玉食,他们不尚武,不好斗,畏战之心,近似怯懦。楚国近百年来与宋国之间仅靠攀亲维持着近乎僵硬而虚伪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