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你真的就在玉都城外吗?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也会爬起来去见你的。
可惜这一回,我是真的见不到你了。
凌飞破口大骂了一串话,刘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凌飞骂完,终于恢复了平静:“璇玑岛的诸葛妄谈奉楚宁王东方恕之命,送来了一封医嘱和一份药方,说是能治这场瘟疫。
他还说,楚宁王只能以远嫁狼城之由引开戎族人一时,换些时间让关内九州百姓专注于对抗这场瘟疫天灾。但是,戎族大军既然已经入关两次,难免不久之后又会兵强马壮,卷土重来。楚宁王问,到那时,不知关内赵国之君、宋国之君、楚国之君,又打算如何应对?”
闻言,刘璟险些破涕为笑。如若还有力气,他也十分想要破口大骂一串话。
不等他骂出声,一众太医匆匆携灵药而来,早已将他团团围住。
刘璟只能在心中怒斥自己:“求死不得,颜面尽失!”斥完自己,又仰躺着,暗中指天骂地:“生不给我痛快,死也不给我痛快!这漫天仙神,难道都跟我有仇吗?”
恕儿路过玉都南郊的那一日,戎族大军没有进攻宋国都城,宋王刘璟也没能如愿自裁。
宁国殿外众文臣争吵良久之后,甚为疲惫,全都回家早早入睡。太医带来的灵药果然神效,刘璟终于没有咳到深夜辗转反侧,而是一觉睡到了晨曦透落窗沿。
融融春日,渐渐天明。刘璟顿觉四肢百骸、筋骨皮肉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活了过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平梁夜话(上)
春盛之时,戎族大军停在了赵国平梁城郊。
这一路上,常有江湖义士使尽浑身解数前来刺杀戎族汗王,无一成功,却也无一落网。宋国和赵国的官军则没有拦截西撤的戎族大军。想来哪位城守都不愿招来屠城之祸,皆让戎族大军绕城而过,不设障碍险阻,甚至以拜迎“楚宁王”为由,向浩浩荡荡的队伍进献了许多粮草、衣物和当地特产。
平梁城郊,恕儿向赫兰野提出要入城拜见赵王。
赫兰野不以为意,让格迩巴用顺畅的周文掷地有声地转达:“大汗王说,明日一早,我们走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出城,我们就屠了平梁,再让九部大军的战马将这座金碧辉煌的都城踏为平地。”
恕儿轻笑:“汗王如果怕我不回来,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赫兰野睨了恕儿一眼:“不去。”
站在一旁的小恩忽然插嘴问道:“那你在宋国玉都城外为什么叫嚣着想见宋王呢?”
赫兰野哈哈大笑,让格迩巴转述:“大汗王听说你的‘宋王爹爹’年轻漂亮,能跟他拼酒、比武。而那赵王又老又丑,大汗王才懒得去见!可惜,宋王不敢开玉都的城门。大汗王很好奇,赵王是否敢开城门呢?”
小恩瞪着赫兰野,赫兰野见她们母女二人十分神似,遂又哈哈大笑起来。
恕儿本打算只带小恩和青羽、翼枫三人入城,不料骆医师也自请带薛繁随行。于是六人入城,在城门口便坐进了赵王为他们备好的车乘,不徐不疾地驶向赵国宁和宫。
青羽见宁和宫里,繁花如云似锦,往来商客不绝,仆役婢女络绎,难免感慨:“当年平梁商会时,赵宫还破旧清冷。主公和楚惠王给赵国进献的商策,果然管用!如今的赵宫,简直比咱们蜀国的懿斓宫、楚国的昭凰宫,还有宋国的白玉宫加起来都要热闹许多!你看那些新修的宫墙,莫不是涂了金子?”
不等翼枫回答,薛繁拍手道:“原来赵国竟然这么富裕!”又看向小恩,说:“怪不得赵王送你的小兵器,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
小恩道:“我娘亲救过赵王爷爷的命,他对我自然不会吝啬。”
薛繁拱手,羡慕道:“厉害厉害!来日小公主横行九州,必然左右逢源。”
两个小孩子说说笑笑间,赵王的车乘停了下来。
恕儿不知车乘停在了何处,被小恩拉下车后,又不知被谁轻轻扶了一下,脚下还未站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平润:“恕儿……”
然而那样温和平润的声音却忽地停顿了。
恕儿目不能视,自然不知赵王瞥见了适才扶她的男子。
男子身骨纤长,布衣广袖,乌发如瀑。虽竹杖芒鞋,无玉饰也无佩剑,却十分引人注目。
轻风抚开幂篱皂纱,赵王一眼便看到了皂纱下与自己年轻时甚为相似的面容。长眉如绘,星目润泽,鼻峰出挑而不觉孤耸,薄唇稍扬遂不显冷刻。
刘瑢朝父亲眨了下眼睛,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赵王立刻会意,便不说穿他的身份,只是难掩喜悦地颤抖着:“上天怜孤!竟还能与你们相见!”
她将小恩推到了身前,说:“快叫赵王殿下‘爷爷’。”
小恩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满头银丝,面上伤疤狰狞,皮肉筋骨却不显苍老的男人。
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觉得赵王陌生或可怕,倒觉得这位爷爷很是有趣,像是故意做了什么奇特的装扮,当即对他行礼道:“小恩可算见到殿下爷爷了!小恩多谢殿下爷爷送来的许多礼物!”
赵王轻轻摸了摸小恩的头,含泪道:“乖孩子,爷爷也总算见到你了!”
众人随赵王进了寝宫,恕儿问道:“赵国公主可好?”
赵王道:“她听说你来,亲自盯着宫人收拾一处寝殿给你,还忙着准备一席大宴,为你接风洗尘。”
赵王话音未落,赵国公主独孤清便匆匆来了,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十几个宫婢。
独孤清十分挂念恕儿,也不给赵王行礼,更不等其他人向她行礼,只顾拉着恕儿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与她说话:“多年未见,你是愈发好看了!我听说你们一路遇到不少危险!你这又是何苦呢?干脆就留在平梁吧,别去戎族人的老窝了!”
正说着,独孤清又看到站在一旁的女娃娃,见她与恕儿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于是心中欢喜,将小娃娃拥入怀中,道:“你虽要叫赵王殿下‘爷爷’,我却不愿你叫我这个未出阁的公主‘奶奶’。可千万别生生把我叫老了!”
小恩记得娘亲和林璎都提到过,这位赵国的公主是个以身镇国护国的巾帼女子,身份贵重,与赵王殿下平起平坐,本以为她该是个白发苍苍的“奶奶”,却见她乌发高盘,年纪比娘亲大,却绝不至于大出一整个辈分,比赵王小,竟似乎可以小出一整个辈分。
小恩眼珠一转,想起了什么,道:“你是赵国的大公主,我是楚国的小公主,我就叫你‘姐姐’啦!”
恕儿道:“我将她宠坏了,她向来没规矩。”
小恩不服:“哪是娘亲宠的?是小璎教我的。他说‘没规矩’就是楚国公主最大的礼数。”
赵王道:“楚惠王这句话,孤甚赞同。可惜天妒英才,当年平梁商会一别,竟成永别。”
独孤清叹了一声,旋即岔开话题,对青羽和翼枫道:“我记得你们。当年平梁商会时,你们也在,对吗?”
青羽和翼枫齐齐对独孤清行礼道:“公主万安!”
独孤清欣然道:“当时我就觉得你们不似陈国富商能请得动的江湖人。你们便是为楚国死守宜德城的翼枫将军和青羽将军吧?不久前,宜德外有戎族大军,内有天灾瘟疫,城内百姓又不知归楚还是归宋,皆是人心惶惶。九州家喻户晓,那座城能保住,正是二位将军的不世之功。”
翼枫微微低头:“公主过奖了。”
青羽瞥了一眼努力掩饰羞涩的翼枫,促狭笑道:“我们在楚国时可没听过这么厉害的赞誉!若是公主不嫌弃,便留我们翼枫将军在此为赵国守城可好?”
独孤清道:“我巴不得,你们全都留下来!”又看向以帷帽遮面的男子和他身边的小男孩,问道:“不知这两位是?”
青羽忙道:“他们是骆医师和小骆医师。他们在宜德治瘟疫有功,医术高超。”
赵王起身,挡在了“骆医师”身前,对独孤清道:“公主不妨先带恕儿母女二人去歇息,我来招待两位将军和两位医师。”
独孤清应了,便一手拉着小恩,一手扶着恕儿,往殿外走去,边走边道:“我是真的希望你们都能留下来。不过,你们一路从临江折腾到平梁,什么都不急着商议,先随我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咱们到我宫里慢慢聊。当年我从陈国买的碧凉妆品,如今都成了孤品。你若留下,我便再帮你将妆品铺子开遍赵国。”
恕儿拍了拍独孤清的手,道:“多谢公主好意。此去漠北狼城,我是非去不可的。不过,我倒是在想,是否可以把小恩托付给公主与赵王殿下。毕竟一出晋阳关,万里风沙荒原,不知何时才能到漠北狼城,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不知道,究竟是应该继续带着小恩去涉险,还是应该让小恩留在关内,保她平安无虞。”
第四百三十三章 平梁夜话(下)
恕儿与小恩自与赵国公主有许多话要说。赵王则派贴身侍卫安泰带青羽、翼枫、薛繁三人游览赵宫和平梁城,又以骆医师腿脚不便为由,留他在宫中休息。
众人散去后,赵王难掩心中惊喜与感慨,颤抖着双手,为刘瑢摘下遮面的幂篱。
父子二人多年未见,一时间,相顾无言,只静静寻找着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变化。良久之后,父子相拥落泪。
赵王喜悦至极,泣不成声道:“小瑢!去年你来平梁找我时,我其实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外面暗中寻访你的踪迹。
你在绝世峰跌落悬崖后,我将西岭翻了个底朝天,也包括那座药王山庄。药王山庄里,我虽然怎么也找不到你,但我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便猜想,你与卫王应当被薛掌门所救,藏在了更为隐秘的地方。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找薛掌门要人,也是怕闹得人尽皆知,枉费了他保护你们的一番辛苦。
不论怎样,我一直坚信我的孩子没有死!”
说着说着,赵王的语气也平复了些许。
“前阵子听说恕儿要远嫁漠北,我才赶紧回到平梁,想着她会途经此地,你也一定会再到平梁。你我父子,皆坦然活于世,岂能没有重逢之时?”
赵王这才松开刘瑢,见刘瑢眼中染过的泪光仍然晶莹,却仍然一语不发,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你留在兵器谱的信,我一直带在身上。这封信,第一天我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哭着看、笑着看。后来每日,我都只忍着看一遍,想着你来之前,我每多看一遍,就是更加一等地枉为人父!”
赵王展开掌中书信,信上的楚地扶柳体精巧温润——
恭请赵王殿下万安
草民幸得杳然剑法
望承殿下慧眼赏鉴
但闻殿下旧疾反复
不知何时方可面圣
草民自往楚地去也
宋楚恶战苍生涂炭
草民愿揽东海之水
劝服宋楚止战止戈
再至平梁诚拜殿下
“杳然剑法,是我为你所创,也是为父唯一教过你的东西。除了你,我从未将这剑法的名字告诉过旁人。这字迹虽然不是你以前的笔迹,但我看了‘杳然剑法’四个字,便立刻知道是你特意隐了笔迹留给我的信!小瑢啊小瑢,你让为父找得好苦!等得好苦!念得好苦啊!”
刘瑢抛下竹杖,用未跛的一条腿跪在地上,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于赵王。
这封信用的是刘瑢自己的笔迹。那是他从小随诸葛遁迹习得的卫国金刚书——铿锵有力,工整至极,却不觉刻意雕琢,只显笔者精益求精。娴熟的笔迹,速而不急,劲而不钝,敏而不滑。
赵王一字一句地读着密密麻麻的信。
信中说,绝世峰巅,刘瑢为救陷入戎人与宋人双重包围的四国盟军,只得应了宋王,跳下悬崖。而义父刚巧赶来相救,却与他一起坠崖。
两人在空中匆匆过招,他不敌义父,便被义父拽到了怀中,以身相护。义父先他坠入崖下湍急的水中,为他挡去了冲击之力,他也随即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是两年后。
那时,药王山里,所有人都对他说,他和义父需要各自静养。于是他努力配合薛掌门疗伤,想要早日去探望义父,却还是有两年时间卧床不起,形同废人。他不愿以这副残躯去见义父,只得卧床两年,以小药童、七弦琴和药王山中收藏的医书为伴。
那小药童便是薛掌门的养子薛繁,却实则是陈王李忱的独子。陈国灭国之前,义父将这孩子辗转托付给薛掌门抚养。
薛掌门的独女薛伊人与薛繁姐弟两个常常往来于药王山庄和刘瑢的藏身养病之处,给他带来一些“义父”在山庄里疗伤的进展。刘瑢误以为薛家姐弟所说便真的是义父,于是他每日疗伤喝药从不敢懈怠,生怕哪天义父前来探望他时,他还是卧床不起,辜负义父多年栽培。
等他终于能下榻行走,亲自走到义父的病榻前时,却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义父。
他知道这肯定是薛掌门的“医身先医心”之策,也理解薛掌门是想要给他一份挣扎求生的动力,才故意用一个“假义父”骗了他两年之久。然而当时他还是悲愤交加,难以克制,既恨自己糊涂,恨自己逞英雄而害了义父的性命,恨薛家上下欺瞒于他,也恨薛家对他有恩,他却无以为报,于是痛苦不堪的他,决定饮下薛伊人给他的“毒药”,就此还了薛家恩情。
谁知他毫不犹豫喝下去的,并非令人丧命的剧毒,而是哑药……
再之后,便是离开药王山,去楚国找恕儿。他满心忐忑地到了楚国,却只是证实,恕儿与他,前尘隔着生死,今朝隔着天壤。
于是他转而去了玉都,见到了宋王刘璟,并假扮仙者高人,将“禅位退隐”的建议告诉了刘璟。虽然他不能准确无误地预料刘璟的选择,但是至少他将这一种崭新的选择递到了刘璟面前。以刘璟当时对他不吐不快的那番充满了悔悟的倾诉来看,也许他真的为刘璟修葺了一道宋王正想走下却在此之前无人肯为他修建的玉阶。
信的最后,刘瑢说,此去漠北狼城,一是要陪伴他曾辜负的妻,为她治疗目盲之症,二是要寻找机会,力阻戎人再次入关侵扰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