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柳笑道:“的确是殿下说的。殿下说,她随赫兰野走这一趟,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所需皆得,来到人家的地界,若能不相打扰,便已经算是戎族人对咱们的礼遇。
殿下还说,戎族也有良民和英雄,九州也有混账和恶人。漠北虽不贫瘠,但与晋阳关内的繁华不可相比。赫兰野两次率戎人入关,道什么狼子野心,不过是为他们的子孙后代谋个铁饭碗。”
诸葛从容心道:“一路行来,看这戎族汗王虽是蛮人,却没有蛮不讲理。他既是个有情有义的,便容易有破绽可寻。眼前这位戎族公主,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
羚格草原一望无际,马儿便无拘无束地奔跑。
赫兰朵坐在父亲的马背上,敞开嗓子喊道:“阿爹!我想学说九州话,你给我请个周文师父好不好?”
赫兰野拉着缰绳放慢了马速,轻笑:“九州话?阿爹会说,阿爹教你。”
赫兰朵侧头,不乐意地撅起嘴,又听赫兰野道:“九州从西至东,我都去过,比那些九州人去过的地方都多!我亲自教你,你还不愿意?”
赫兰朵说:“你教我,就像你送我的女奴一样,全都在讨好我。你教我,我能学到什么?你比阿爷征来的疆域大,我至少九州话要说得比你好!”
赫兰野哈哈大笑:“以前让你学,你怎么都不肯学。如今想去玩那楚国公主的小狗崽子,便找了这么厉害的理由框我。也罢,你若真想学,阿爹立刻派人去晋阳关那头给你绑个博学的大才子回来。保证你说的周文,比我的强百倍!”
第四百三十八章 周文先生(上)
冬,漠北极冷,但只要躲进毡帐,喝上几口温好的马奶酒,便可以御寒。
戎族汗王把从九州夺来的口粮和各地城守进献的金银珠宝都分给了九部大营,并准许随他两入晋阳关的兵将在家中休整,来年开春再整装出征。
一时间,戎族上下不得归家且最忙碌的人竟然只有格迩巴。
格迩巴的母族祖上曾与大周诸葛世家有频繁的生意往来,族人中也有几个熟识周文的,但都没有格迩巴博学多才,也没有他样貌出挑。他在狼城王庭中素有“不老乐师大学士”的称号,就连戎族汗王的周文也是他倾囊相授的。
汗王原本请了格迩巴教赫兰朵学习周文,但格迩巴听公主于周文造诣上一心想要超越她的父亲,于是只好如实向汗王禀奏:“尊敬的狼王大汗,公主难得愿意潜心学习一门技艺,臣下以为,传授公主周文的人,得去晋阳关以东寻找。臣下的周文,定然不能与那些晋阳关以东的饱学之士相比。”
赫兰野道:“如果东方恕没有眼疾,或许她可以传授阿朵周文。她带来的那些人里,难道都不合适吗?”
格迩巴摇了摇头:“楚宁王身边,尽是些武夫、小厮、婢女,只有那位骆医师,看起来还有些学问。至少他的字写得很好。但他是个哑巴,也无法传授公主周文。”
赫兰野一挥手:“那就劳烦‘大学士’跑一趟陈国……哦不,赵国。”
于是格迩巴领命带上几个戎族向导和护卫,又一次穿行荒漠,东入晋阳关,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赵国。
他们一行,人虽不多,却个个穿着华丽的戎族装束,入关之后吃穿用度花销不菲,一派王庭来使的风度。未入赵都,平梁便为他们敞开了城门。
受了赵王邀请,格迩巴卸下弯刀,屏退随从,独自进入赵国宁和宫。
隔着金纱帷帐,他对赵王说出了此行唯一的目的——为戎族汗王选一位周文先生。
赵王清冷的声音里若有似无地夹杂了些笑意:“此事不难,使者远道而来,孤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不知,使者想要如何在偌大的九州之地,甄选一位称职的周文先生呢?”
格迩巴说:“早就听说九州境内,赵王最是博闻广见,为列国英杰提榜论高下。博闻广见的赵王殿下若能为我们的汗王推荐一位周文先生,我们的汗王一定会器重他。”
赵王欣然道:“好巧不巧,使者要寻的学贯古今的人才,平梁有的是。孤常唤游学至此的才学之士入宫,或谈诗论琴,或谈策论政。使者可暂住宫中,待孤寻几位才学雅士来,使者自行挑选便是。但平梁才学雅士众多,不知,使者对这位‘周文先生’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格迩巴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利地回答:“既是饱学之人,熟读史书不为奇,出口成章也不为奇,难得的是,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此之外,懂戎语者优先。”说到此,他又忽然想到此行其实是为公主寻找周文先生,不能扼杀了她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丝兴趣,便补充道:“最后,样貌不能丑陋粗鄙。”
赵王一笑,便作应允:“好。”
格迩巴听赵王对他所求如此言听计从,想来赵王是畏惧戎族狼师,才对戎族使者有求必应,当即在宁和宫中住下,坐等赵王为他挑选的饱学之士。
两日后,赵王罢了朝会,一早传格迩巴入殿,并叫宫人拿了五十几幅书卷画轴给他。
赵王道:“这些书画,均出自赵国名士手笔。使者既然要选真才实学,便请先瞧瞧他们的书画,从中挑选几人,孤再唤使者选中的人到此一叙。使者以为可好?”
格迩巴觉得赵王的方法很是妥当,也给足了他面子,当即认认真真地从这些书画的作者里精挑细选出十个人。
当日午后,赵王便请格迩巴挑选的十位“赵国名士”入宫,却只将他们藏在金纱帷帐之后,对格迩巴道:“使者看过他们的书画之作,却还未见识他们的琴棋技艺。琴棋之技,还要当场比试对弈,才好分个高下,方便使者挑选。”
格迩巴被赵王这一丝不苟的态度所感,有些汗颜地对着那面金纱帷帐道:“劳烦赵王殿下与诸位先生了。与我回到狼城的先生,我们的汗王必有重赏!”
赵王道:“使者不必客气,难得漠北的汗王与我们不是兵戎相见。教学相长,有何劳烦之说?”
格迩巴正点着头,又听赵王道:“既然汗王会有重赏,为了公平起见,不如先让这十位先生两两对弈,胜者五人,再比琴艺,使者以为可好?”
格迩巴道:“甚好。但是他们要一直坐在帷帐后面吗?”
赵王道:“既然使者选的是‘才学’,那么孤以为,为了公平起见,还是先不见为妙。至于他们的样貌,使者尽可放心,这十位先生,均是名士之姿,可谓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与‘丑陋粗鄙’绝无一丝瓜葛。”
格迩巴不涉棋艺,于是便任由那十个人坐在赵王的金纱帷帐后安静对弈。
几番时鲜蔬果、香茶点心过后,十人胜负已定,赵王便命宫人取了一张七弦琴来。
格迩巴道:“书、画、棋,我都不在行,终于有一样是我的本行!”
赵王故作惊奇道:“哦?想不到,使者不但能够横行荒漠无险阻,还抚了一手好琴?”
格迩巴听这赵王说话令他很是愉悦,于是多言了几句:“我是王庭乐师,自幼学奏马尾琴。说起来,想必赵王殿下也知道,你们九州的七弦琴与我们羚格草原的马尾琴本是一家。我们的汗王也很喜欢弹奏马尾琴。”
赵王又显惊奇:“哦?没想到,赫兰汗王戎马天下,东征西讨,竟也有奏琴的雅趣?”
格迩巴笑着:“我们的狼王大汗,可不是你们传言中的凶神恶煞。汗王派我这出身王庭乐师的人出使赵国,我带回去漠北的周文先生,不论书画如何,琴艺首先不能马虎!”
赵王附和:“绝对不能。”又扬声道,“来人,为使者上酒!好酒好琴配好曲!”
第四百三十九章 周文先生(下)
酒香漫过金纱帷帐,五位“赵国名士”逐一抚琴而奏。前四位奏的皆是格迩巴没有听过的曲子,而第五位名士却奏了一首连王庭乐师格迩巴都从未找到完整乐谱的戎族古曲——。
戎族古曲将七弦琴的细腻音色镀上了马尾琴的空灵之气。
琴者十指极稳,毫无错漏自是不在话下,更可贵的是他能将每根琴弦的余音控制得舒缓不歇,似能将这琴音送至天芒山顶的白云之端。
这样高超的琴艺,令格迩巴自愧不如。他不禁起了私心,想在其他四人中挑选,以免带这样的一位琴艺高手回去,夺了他自己的风头。
五曲尽罢,赵王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赵国富庶,遍揽九州名士。孤为使者挑选而来的,皆是不负盛名的‘真名士’。这五位先生,不仅精研琴棋书画、通晓九州诗书典籍,还会讲些戎语。使者可愿见他们一面?”
格迩巴道:“五位先生均是能得赵王赞许的真名士,格迩巴自然要见。”
赵王挥手,五位男子便从金纱帷帐之后款款走了出来。
果然便如赵王所言,五位男子皆品貌不俗,却也各有千秋。
第一人,腰悬佩剑,器宇轩昂,但是不似文士,倒像剑客。
第二人,丰神俊朗,一身正气,但是不似平民,倒像武官。
格迩巴暗想:“看这二人的架势,若不是在回程路上一言不合将我杀了,就是跑到狼城去刺杀汗王的!”
第三人,眉目清秀,眼含秋波,但是面有病色,瘦骨嶙峋。
格迩巴暗想:“这人倒不似武夫,但就这身子骨,就算走到了晋阳关,却过得了荒漠吗?我可不想带回去一具发臭的尸体!”
第四人,面相富贵,穿金戴银,但是笑眼迷离,太显纨绔。
格迩巴暗想:“这人纵是赵国太子,也没资格与我们的公主说半句话!赵王这是打了什么歪主意?不对,我又没说我是为公主选周文先生来的,赵王怎会打公主的主意?幸亏我机敏,没说!”
格迩巴只得不情不愿地看向那位适才弹奏的“赵国名士”。
他惊奇地发现,这位“赵国名士”虽然姿态高挑俊逸,神情冰冷脱俗,但他以一枝鲜嫩欲滴的梅花束发,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腰带与梅花同色,慢慢挥着金折扇的左手小指微翘……再仔细看,这位名士竟如女子一般描眉画眼,红唇艳艳。
格迩巴登时抛开了之前的所有顾虑,喜滋滋想着:“这样的人,既打不了公主的主意,也灭不掉我的风头!周文先生,非他莫属!”
……
春未至,一队人马扬着漠北最后一场大雪,沿吉布长河向狼城奔驰。
雪未停,白衣客跃下白马,用金折扇掸了掸肩头雪,随格迩巴走进戎族王庭的狼牙毡帐复命。
汗王被这白衣客面上的冰冷神情与他眉眼间粉黛勾勒出的媚艳袭了个不知所措。赫兰野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能将这般对比挂在脸上却丝毫不觉冲突的人。
他瞥了一眼格迩巴,格迩巴立刻道:“禀奏狼王大汗,这位,便是臣下从赵国带回来的周文先生。”
白衣客金扇半遮面,低眉行礼,不紧不慢道:“在下‘赵迟’。”
赫兰野用戎语对格迩巴说了几句话,格迩巴翻译道:“我们的狼王大汗说,赵先生能被挑剔的格迩巴选中,一定有过人的才华。赵先生能否将自己的才华展示一二?”
白衣客轻拍背上的七弦琴,嘴角一弯,眼中却没有笑意。
他用戎语道:“回禀尊敬的狼王大汗,臣下在九州周游列国时就听说,楚国的女王,也就是汗王的王妃,生了歌姬一般的嗓子,会唱许多好听的曲子。臣下刚好善奏七弦琴,愿为她奏曲。
臣下敢说,楚国的女王会唱的曲子,臣下一定会奏。若是不会,臣下立刻启程回赵国去,为大汗换个更有才学的人来狼城。”
赫兰野许久未得理由去见他这位“王妃”,此时正好从天而降一个由头,便吩咐女奴道:“去请王妃!”
恕儿扶着颜笑,踏雪而来。青羽和翼枫紧随其后,却被拦在了狼牙毡帐外。
恕儿落座赫兰野身侧,并不说话。
颜笑打量着那位手执金扇的白衣客,见他芝兰玉树,不落凡俗,却实在想不出九州之内如今还有哪位公子名士能生得如此这般天人之姿,又见他那双冰冷的黑白眸子转瞬间似润了几许光彩,却不知什么事能让如此这般淡漠的人微微动容。
颜笑不再看他,想是那人手里的黄金扇骨映了些色彩到他眼里。
格迩巴首先打破了尴尬,对恕儿道:“楚王殿下,臣下奉大汗的命令,从赵国带回了一位颇有才学的周文先生,是赵王亲自举荐的。这位先生刚刚对我们大汗夸下海口,说只要楚国的女王殿下会唱的曲子,他都会弹,弹不出,就立刻回赵国换个人来给我们大汗驱使。”
恕儿闭着眼睛,佯装愠怒地说:“哦,赵国来的先生好雅兴,这算不算是打着汗王的旗号命令我唱曲?九州上下,还没人敢命令我做事。请问这位胆大包天的先生,可有名号?”
恕儿想,这人既是赵王派来的,多说是身负与戎族狼师周旋的计策,少说是来护她帮她的,最少也是替赵王带话的,所以要在赫兰野面前故意疏远他,这人才好办差,他们也好里应外合。
白衣客语气温和:“在下姓赵,单名一个‘迟’,迟来的迟。”
说罢,他缓缓解下七弦琴,席地而坐。他摩挲了几下冰冷的手,说:“刚下马,手尚寒,弦犹未暖,粗浅琴艺,还望诸位贵人海涵。”
一字一句的声音太过熟悉。
一弦一柱的琴曲也太过熟悉。
她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正是在红梅盛开的白玉宫里……她重伤之后苏醒不久,哥哥背着她在落雪的宫殿里一路小跑……
那是刘璟几次三番弹给她的曲——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飞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单名一个迟。”
“迟来的迟。”
恕儿只得将突如其来的震惊全部紧锁在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