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于发声,他们觉着连自己的呼吸声也都有些吵闹了。
“刚才,那是什么?”李林甫万分不解,他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很多的东西,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陆千秋的身边说着话,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闪烁消失,最后,那位殿下就出了那一剑,一剑就划伤了一位自称是天人的天人。
姚崇声音沙哑道:“恭喜,殿下,你实现了你的誓言!”
除开守护住女帝之外,他还曾经说过,一年以后,他当入返照境——而现在,距离一年还差上几个月。
上一位最年轻的突破了这个境界的人,是当时三十五岁的张若虚,其人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以诗明志,以景破意,终与天地合,成就返照。
陆千秋神色动了动,他没有沉浸在意境融入天地间的奇妙感觉里,用一中笃定般的语气,他道:“你受的伤还没好。”
姚崇轻咳一声,咽下涌上了喉间的鲜血,他眸子中荡出浅淡的笑意:“能够助殿下您此刻突破意境,姚崇又何须怜惜此身?”
他返过身来,依旧是那一副平静悠远的样子,只是面上的黑色的蒙巾表现得有些格格不入……这自然只是一中伪装,洛阳城中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宰相姚崇姚大人善使掌法,他的内功自带寒意,一手“冰壶九转”使得是极为刁钻。他还会在袖中藏有百发暗器,不论是尖的、圆的、毒的、爆炸的,他都可以将之掷出,他的地灵榜十三,就是靠最后一枚形似孔雀的透骨钉筒得来。
“可惜,”陆千秋却是道:“你想要栽赃给洞渊派的目的是无法达成了……”
姚崇先是不解,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瞳孔微微一缩,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的那个猜想是完全错误的……可现实只会将他的脸打得啪啪作响。因为场中突然又进来了第五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的道人。他手握拂尘,恍若仙人临尘。他的肤色细腻的像是玉,五官也是人间当中最优美的那一中,他长袖飘飘地立于场中,每一个望见他的人,都几以为其即将乘风而去。
“昔在禹余天,还依太上家。”这人眉目中透着股淡薄的漠然,他虽是笑着的,但内心却是无比的沉静。“忝以掌仙录,去来乘烟霞。”
他向着陆千秋行了一礼,稽首道:“在下洞渊叶法善,见过殿下与这位黑面人。”
连天空的战势也稍微静了一静,所有人都听见了司马承祯兴奋到扭曲的嗓音:“你居然妥协了?!你居然对着门派的一方妥协了?哈哈哈哈,你竟然不惜打破自己最初时定下的规矩,让叶法善这位洞渊派的宗主进入到皇宫里……哈哈,可想而知。”司马承祯不怀好意:“你受到的伤有多重。”
这中肯定的语气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衡,女帝依旧高昂着脖子,似乎是对周围发出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倒是叶法善觉着此刻的司马承祯有些过于猖狂了,他往前踏出一步,就要进入到那片被人立起的战场中……
姚崇在看到他的第一时刻就是飞快往后退,他的身体不好,能与陆千秋试过一场,就已经是奇迹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空荡荡的宫殿前,像是浓墨回归砚台,什么声响都没有被惊动。
第67章 唐明皇(二十四)
叶法善虽然年岁已然不小,但他的面貌看上去仍然是一派青年的模样。他功参造化,风姿不俗,每个人瞧见他,都会为他所特有的那种缥缈丰彩所倾倒。他身着墨纹道服,手持一柄玉丝拂尘,瞥了一眼悄无声息退去的姚崇,这位洞渊派掌门没有对这位遮遮掩掩的负伤人有任何的反应。
他向着陆千秋稽首,声音放缓了下来:“殿下还请不必焦虑,那位鹤羽楼之主伤不了陛下。”
他这样说着,天上的司马承祯也是在这位九天榜第二出现的第一时刻反应了过来,他大肆嘲讽女帝,手中长长的袖袍往外凌厉一甩,女帝立即闪身避过。两颗黑乎乎的滚珠被掷到了一处宫殿中,轰隆隆一声炸响,那处的建筑里传来被掐断的尖叫声……司马承祯的速度一点也不慢,他本就不是今晚的主力,在姚崇退走的下一刻,他就哈哈大笑着飞快离开。
“今日能见到陛下你对宗派服软,也算是了了在下的一桩心事,”他毫不顾忌道,声音响彻了四方:“快哉快哉!走也走也!未来或可有再见之期……”
他闹出的动静惊动了不知道多少的人,可是却没有人能够阻拦住他。天人与返照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几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生命体。武者在进入天人以后,其精神产生异变,都可以达到感应他人心灵的地步。而若在这一方面研究的深了,或许还可以拥有篡夺他人念头的能力……这也是天下返照之人不知凡几,可最终能够登顶的,也就那么十人的原因。
他走得倒是干脆,可有些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放过他的。叶法善风轻云淡地一笑,他甩了下拂尘,还有闲心对着陆千秋嘱托道:“在下好不容易出来了一次,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回去。还请陛下与殿下稍待,贫道去去就回。”
他这样说着,下一瞬,整个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没有人可以瞧见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知道他去往的是哪个方向。
他们还没能从今夜这种高层次的交手中回过神来,某些人怔愣过来后还有些庆幸,这一次的战斗不像骊山的那次,虽然天象变易,但没有造成大规模的地形破坏,也不知是不是女帝收了手,否则的话,这宫中人就要死伤无数……
而听他口中的意思,大概是要往司马承祯方向追去。可见,那位打了就溜的鹤羽楼主,处境当是不妙。
在场的人部分喘着气,只觉武器与双腿俱都十分沉重,方才下得大雨将一切都淋得遍地湿透,李林甫心内一转,他小跑近陆千秋的身侧,十分沉重道:“殿下你可还好?”
陆千秋正望着姚崇离去的方向深思,听见声音,他回转过身来,面上浮出了几分惊讶:“你……”
“殿下!”另一边的高力士来得慢了一步,他之前就急匆匆地赶来宫内,但因为方才交战的氛围,他一直都无法靠近过来,现在得了空了,却被人率先插上一脚……他恶狠狠地瞪了眼这不得劲的小侍卫,语气里饱含了忧心与激动道:“您……真的突破了?”
陆千秋一笑:“刚刚好,踏出了最后一步。”
高力士激动到嘴唇颤抖,他自是知晓这等的成就意味着什么,越是年轻突破返照,将来登临天人的机会就越大,女帝为什么能在皇位上维持那么多年?她自身的实力就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因素。
他忽然觉着,王元宝当日里所提出的那个提议,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恭喜殿下。”一边的李林甫往前恭贺道。
高力士根本就不理他,他只是兴奋地对陆千秋道:“殿下你可需要休息一下?刚刚突破了境界,最好是能够巩固一番,如此一来,也避免了动荡……”
这些其实都是武林人士对于刚刚破镜产生的心理波动,进步的欣喜与忧虑让他们往往都会选择再多待一会,以防另生不测……但除非是受到重伤,掉落境界又哪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
“不错,”雍容的声音从上方徐徐落下,女帝的衣衫有些凌乱,她发丝只是最简单地挽了个髻,面上也没有涂抹胭脂,但她形容姣好,不需化妆也是艳绝天下。她淡淡看了眼陆千秋,道:“能够与天人相拼,在最后的关头还能突破自身,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段时间以来,”她叹息一声道:“你也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尤其是以今日为最。既然你已经实现了你的一个小承诺,那你也可以给自己稍微放松下……”
看出了陆千秋想要说什么,女帝微笑着阻拦了他的开口:“只此一晚,就当是我给你始终站在这里的回报。”
陆千秋只好接受下来了。高力士紧紧跟在他身后,告退后一起离开。李林甫则低着头,假装自己只是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侍卫,也幸好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上来问候的人,他向这边走来的时候,所率领的那些千牛卫们也下意识地跟着他这位头领过来了。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女帝少有的失神了。她仿佛没有察觉到李林甫的异样,只静立在原处,遥望着远方。
远方一片漆黑,没有了天人的影响,乌云重新合拢,将那轮明月、将那半阙的星星,全数再次笼罩起来。
皇宫在忙活了半夜以后,终是再回到了先前的静谧中。
陆千秋离开了热闹的正中心,他的宿处是距离女帝较近的一栋屋子。这是一处特意被腾出来的后殿,原本是一间小的书房,据说是太宗建造的以供休憩的地方,但陆千秋看了下,觉得这应当是贴身侍卫的头目所住的地方。
高力士在黑夜中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他刚才在路过一队宫女的时候,与那领路的大宫女略微交谈了几句,从她那里得来了一盏四方的宫灯,这宫灯流彩华丽,四角有流苏垂下,实是精美非常。
“殿下!殿下!”他小声招呼着。
“嗯?”陆千秋放慢了脚步,他感觉自己这位近侍好似有话要说。
高力士紧张兮兮地靠了过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问道:“可有他人在侧?”
陆千秋感受了一下,他虽是初入返照境,但他的精神能量异于常人,就一般而言,非是天人,恐是不能掩去他的灵觉,而现在,这宫中不可能再出更多的天人了,他好笑道:“一个人也没有……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高力士松了口气,遂将当晚与王元宝交谈的内容,一字一句、没有任何改动地告诉了他。若是此时王元宝在侧,他当会是十分的惊讶,因为高力士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口气、神情、哪怕是谈话中的一个停顿,都没有丝毫遗漏地复述了出来。
陆千秋先是有些惊奇,他感叹了一声道:“想不到王兄竟是有此想法……”
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吗?陆千秋顿了下,他觉着对方还是有表现出端倪的,只是他当时没有往这方面想,所以也没有猜到过……
如果是在之前,他说不得就会劝阻他们不要这样做。但是今晚,他想到了姚崇当时的状态,还有他话语中的某些含义,女帝的表现有着异常,司马承祯虎视眈眈在侧,鹤羽楼还有三名金羽的杀手在逃,叶法善不知为何到来……他摇了摇头,笑道:“我需要一些人手,帮我看住宰相姚崇大人,但是他万万不可再提皇位之事,如果这样他还愿意,他就可稍微招揽些人手。”
陆千秋沉思道:“他可以去江湖上招人,但不可将手伸入朝堂,也不可干预官场上的事。如果他不愿,那就回到从前的模式,只为我提供一些情报即可。你可以去劝下他,有些事予他太过危险,最好是与我的这层关联谁也不知,那样的话,有朝一日,我若不在……”
高力士的脸僵住了,他哼哧道:“殿下你有些时候还真是喜欢吓唬奴婢,您既然已经入了返照,这天下间,又有多少人可以留得下你?”
陆千秋返回望他:“自从我入了这皇宫,我所要面对的敌人,就只会是天人。”
因为女帝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女帝要面对的,就是那么几位。他将自己困进去了,还待要在这困境中勇猛直上。
高力士口舌发苦,他皱着眉头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跟在陆千秋的身后一点,提着灯笼为自家的殿下照明。当时的殿下与自己重逢时,还只是江湖上极为常见的渡真境,但那个时候他就有了面对这天下最顶尖层次那群人的觉悟。这等的气魄浩瀚,却只会让他心中陡生不尽的酸涩。
陆千秋的住处离得并不远,本就是在女帝寝宫的后面一点。他们踏过了一条青石铺成的路,右边是一条开阔的回廊往外,等到陆千秋停下脚步的时候,高力士这才想起了一些什么,是离别之时王元宝嘱托他要问出的一个问题——
“那商人说,若殿下应允了,”高力士急急道:“还请您给那个组织取个名!”
陆千秋怔了下,他没想到,那王元宝似乎还真的想要做出些正式的成绩来,他以为对方只是需要他的一个名义……他在门口停步了稍许,最后,他摩挲了一下身边的佩剑,还是道:“那就叫‘夜雨阁’吧!”
第68章 唐明皇(二十五)
一夜过后,陆千秋再次上任的时候,女帝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走入集仙殿,那位缥缈无踪的洞渊派掌门叶法善已经回到了殿内,他坐在女帝下方的左位,见到陆千秋过来,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依旧是一副神清自在的模样,这位罗浮真人眸如冷星,气度无尘,完美地诠释了谪仙的模样。他一挥拂尘,面前一杯玉盏中就盛满了碧青的酒液,其色其味,莫不属最上等。
“鹤羽楼三名金羽,十六名银羽的刺客俱已伏诛,”他微微欠了欠身,对着殿堂中上方的女帝说道:“司马承祯虽然逃脱,但我打断了他三根肋骨,留了一道我蕴养了十年的剑气在他体内,最少三年,他恐怕没有出来的能力了。”
“好!”女帝睁开阖上的双眼,她轻喝出声,右手拍在龙椅上,她冲着陆千秋的方向望来,眼中的神光没有收敛,庞大的压力随之倾泻而来。
但这样的感觉只是眨眼即逝,她很快就将这等的气势给收了回去,她招手让他过来,面上首次浮现出笑:“这位是洞渊派的罗浮真人,我将他从天台山上请了下来,你接下来好好跟随他学习,就算是破入了返照,也不该有所骄傲。”
陆千秋回道:“是。”
女帝淡淡嘱托了他一句,再转过脸来的时候,面色就变得冷漠又尖锐,她尤不肯罢休道:“几年不得出来又怎么能足够?天人的生命坚韧顽强,如果不能一下打死,就会如蟑螂一般在某一天重新跳出来……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到最好……”
“来人!”她忽然高喊出声,立刻有等候在外边的宫侍躬腰小步快速走入,他伏身行礼,尖利着嗓音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给上清宫送过去消息,”女帝从座椅上走了下来,她的美焕发到了极致,是竭尽了一切的绚烂,她红唇微勾,语声散发寒意道:“朕要在京都城里召开一场道家的法事,要请上清宫的通玄先生前来主持,你要告诉他那群不肖的徒子徒孙们,这一次朕是要问责他们宫内叛徒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