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
几人纷纷将注意力往台上移去,之前的那些争端全都消失不见,与他们之间的关联相比,座位上的那人才是重中之重。
“我去宣太医!”粗中有细的卫队将军立刻道。
“不必。”上方的陆千秋制止了他,他放下手,面上的痛苦已经隐去,他看了一眼下方的女子,淡淡道:“将她带下去吧。”
相里氏与徐福对望一眼,没有再问,只躬身道:“遵王上令。”
女子目光幽幽,好似他们谈论的根本不是自己。
…………
吕不韦被拘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的咸阳,他是先帝逝去曾前亲口任命的一国相邦,是当今国君未行冠礼前的顾命大臣,据说庄襄王还有意让君上认其为“仲父”,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却又放弃了这一想法……但这已经足够说明吕不韦对秦国的重要性了。
他门下有食客千余人,家仆也有近七千人,还未能达到十年后的顶峰,可这也已算上是咸阳中的豪门大户了。而就算如此,在他被押下诏狱前,竟无一人得到一毫的消息。
夜晚,许多黑色的影子围聚在一起,只点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黑暗中悄然私语。
“查清楚是什么罪责了吗?”有人问:“据说是吕相派人行刺国君……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说吕相根本就没有那个野心,就算是真的有,那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做准备……”
“噤言!”有人呵斥道:“吕相对秦国的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这等口无遮拦,只会给吕相揽祸!”
“是啊,”有人叹了口气道:“侯爷没有理由那样做。他执掌朝政还只有两年,昏了头了才会以为自己可以夺得大位,但反过来一想,同样也说不通。现在的秦国需要侯爷,王上还年轻的很,对于秦国内外都没有震慑力,侯爷对王上还没到必除之的地步,无论如何,也不该到了君臣相杀的局面啊……”
“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有什么用?”有人悄悄说:“还不如亲自去见一见侯爷,明天我会去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申请入狱探视……”
声音渐渐熄灭,夜晚的风吹过屋外的枝丫,树叶沙沙低沉如歌,一切都陷入到一种幽静的安宁中。
…………
第二日的午后,一黄色长衫的年轻人在狱卒的引领下,进入到这戒备森严的牢狱。这里是咸阳中央狱,只有朝廷重犯,或者说是君王亲自判定的犯人才有资格被看押在这里。黄衣的年轻人不敢多看,他低着头跟在前面人人的身后,只窥见两边的牢房中有不少人正站在栅栏后,也不知是不是正在打量他。仿佛有阴沉的风吹来,年轻人加快了步伐,不敢在这里多待。
吕不韦被关在最深处的牢狱中。年轻人心中想过很多,他没有想到,以刺杀的罪名被关押进来的吕相居然没有被禁止前来探访,他只是以相爷妻子托付为理由,就真的能够进入到这所咸阳最严密的大狱中……他开始思考那位君王这么做的含义,可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见到,从深处的方向款款走来一位绝色华服的妇人。
她鬓发堆叠,眉色妩媚,双眼好似哭过,盈盈欲泣。她手中持着一块香帕,见到有人走过,竟想要将之举起,有些躲闪的样子。
狱卒赶紧将年轻人拉到一边,直到那有侍女陪同的妇人走过,才松了口气,继续往前。
年轻人终是忍不住道:“你知道那位夫人是谁?”
狱卒道:“我不知道。”
“那你方才?”年轻人问。
“我只知道她是贵人就行了,”狱卒答:“有些事我不知道更好。”
年轻人现在还没能深刻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他走到最后的一间牢狱前,见到吕不韦正背负着双手,披头散发,素衣宽敞地站在牢房的中间,怔怔地看向墙壁的方向,好似是在整理什么莫名之事。
“李斯见过侯爷。”年轻人一点也不介意此处的环境,他拱手弯腰,像是从前那样向里面人行礼。
吕不韦转过身来,他的神情有些空茫,可很快的,他就温和地笑了起来:“是你啊,你过来,是因为府里的人在担心我么?”
李斯焦急道:“侯爷,刺王杀驾可不是小罪,大家都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事,这里面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斯本为楚国人,曾在荀卿座下求学,在成为吕不韦舍人没多久后,就成为了门客中的佼佼者。他现在才刚刚出头,居然就遇上了这样一件大事,对于他来说,真可谓是天降灾祸。吕不韦若是倒了,他门客的身份估计也在秦国讨不了好。
“误会?”吕不韦沉吟起来,不久,他就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
李斯不解:“侯爷为何如此说?”
吕不韦神色变幻了下,其中有隐藏得很好的迷惑:“我确实是有派人……有派人去盯着宫门,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给她下达过私自行动的命令,更不要说让她去对王上动手了……她是不可能违背我指令的……”
李斯目瞪口呆地听着,吕不韦的话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打翻了,他酝酿了许久的良策都被吞了进去,最终,他也只能长叹道:“侯爷你糊涂啊!”
李斯不知道其中的关节,所以在他的角度看来,吕不韦现在的处境完全就是他自找。吕不韦张了张口,竟也不知如何反驳。
李斯沉思起来,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从朝廷内外求助的打算,没有证据还好,有了证人,那么,无论那位君王如何抉择,都不可能有人置喙他。他问道:“王上有决定好如何对待您吗?”
吕不韦怅然道:“可能就快了吧。”
李斯沉默下来,最终他道:“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吕不韦深深地注视着他,忽然笑道:“你觉得当今的王上是何种人?”
李斯思索道:“陛下自王子期就屡获称赞,文与武俱全,对秦国的人文与地理都谙熟于心,律法与政治也颇有见解,是万众以待的君主。”
吕不韦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一个……不过,你还是小看了他,我们的这位国君,是一个很有秘密的人。”
李斯脸色一变,他立即转身,就想要迅速离开。
“他有着一个很大的秘密,”吕不韦大笑道:“这也是他能够抓住我的人的原因。我是一名偃师,操纵出的偶人是这天下间最顶尖的刺客,她可以将我从一百人的包围圈中救出来,潜藏在王宫中三年,三年的时间都没有被人发觉……”
李斯也苦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走不掉了,他回转过身去,低声下气道:“吕相就是这样回报在下的好意的吗?”
吕不韦道:“……可就是进了一次内殿,就被打断了四肢,沦为囚奴。王上隐藏得比我深,他看穿我,而我没看透他,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一部分原因。”
李斯深吸口气:“吕相您该知道,我本已有出仕秦国之意,您就不怕您这样的逼迫,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逃出秦国吗?”
吕不韦道:“你不是那样桀骜的人。”
李斯叹气:“吕相希望我去为你做些什么?”他已知晓,他如果想要安然地在秦国活下来,就不能去赌,只有投效秦王一条路。
“如果我说我是为你好……”吕不韦瞧着他:“估计你也不会信。”
李斯摇摇头:“我相信。”
吕不韦披头散发,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你和我不一样,就算没有这回事,也另有取祸之由……”
他想起了刚刚离开这里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何,竟也有了松口气的感觉,“我只是想要让你帮我看一看,”吕不韦微微昂起头:“这秦国,接下来会走到何种的地步!”
他这些天囚在这里,虽未有任何的折磨,房中的环境也干燥而整洁,但精神并不是很振奋的样子,尤其是李斯刚刚过来的时候,还能瞧见他面上的虚无与颓然,可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
这不是对自身处境的怨怼,而是对于另外一位的期盼。李斯不由得惊讶起来,他没想到吕相对那位王上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连带着的,让他那颗对秦王好奇的心,也被高高地拉了起来。
“谨遵侯爷令!”李斯最后向着这位相邦大人行礼。
第148章 秦始皇(八)
吕不韦被下狱的动荡还没有彻底被激发,李斯的拜访只是文信侯府的初始反应,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所有的怒涛都渐渐要兴波澜。只在吕不韦入狱的第三天,赵姬就迫不及待地将陆千秋唤入太后宫中,遮遮掩掩地要与他说些什么。
可陆千秋只是几句话就将她问到哑口无言,长袖一甩,这位夫人就匆匆躲入到宫闱当中。而另一边,华阳太后却是非常平静了,只派人送过来几句话,让陆千秋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即可。
将华阳太后派遣过来的小宫女送走后,陆千秋对着身边的人笑道:“看来他们都以为我是为了母后与文信侯的事而动手。”
这秦王的宫殿,有些时候,是不能掩盖住所有秘密的。
他身边的宦人尖细着声音道:“那些人又哪里知道陛下您的威能呢?”他尊敬且崇慕地看向陆千秋,就像是在看到一位即将带领他们走向神坛的神人。
陆千秋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
相里氏带着那位全身甲盔、负责护卫秦王宫安全的将军往前行去,他们身后跟随着一列人,那被卸下了手脚的偶人也在其中被一起带来,他们走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在经过了十七道十分严密的关卡后,终是走到了最后的一扇铜门前。
门前林立着披着黑甲的卫士,他们扫过来的目光有如火炬,仿佛比他们手中的矛戟更具有威慑力。
相里氏出示了一块虎形的玉牌,在让为首的人检测后,才终于得以进入到缓缓曳开的巨大门扉后。火把在两侧腾得升起,照亮了内里巨大无比的空间。
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到他们的耳中。几十个人立大小的大缸正在被煅烧,噼里啪啦的柴火贪婪地舔舐着缸底,缸里古怪的液体不断地在冒出泡泡,有穿灰麻短袖的人在往里面投入些奇怪的东西,他们踩在搭在缸边的矮梯上,手中持着长棍,在投入后开始不停歇地搅拌。树皮、麻头、乃至是破损的渔网,都在翻滚中惊鸿一现。
浓烟从上方的烟囱里冒出,如果有人顺着这烟道往外爬,他们就可以很惊讶地发现,外面已经是咸阳城外了。一队队黑色的甲军在不断地巡逻着,瞧他们那防守的程度,已经足够与战时的营地相媲美了。
那些不断沸腾的大缸并不是这里唯一神奇的东西,除开那些劳力的人员外,在另外的一边,几个白首的匠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他们手里持着一种薄薄的、微黄的的事物,正在对上面某些东西吵得面红耳赤。在他们的身后,是一辆木制的大车,它有着圆滚滚的四只木轮,上方有一条长长的手臂一样的杆子,而杆子的下方,则是悬着一个铁制的寒钩。
偶人幽幽的目光随着这些悄然转动。
“不!你这个愚木的脑袋!”其中一人高喊道:“陛下给的图纸上分明是说,我们要在这里设置一个活动着的轮珠,别以为你那一套在什么地方都行得通,你只是个造水车的,哪里懂什么勾臂车!”
“你才是个一意孤行的混球!”另一人跳将起来,将手中的一块木块猛地敲击在前一人的头上:“气死我了,我都说了,我们可以将几层的木头嵌刻在一起,让他们中心留下柱形的轴,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到一个活动的机关,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双方扑在了一起,顿时,衣衫与黄纸乱飞。
“把他们拉开!”一道厉喝声打断了这里的乱局,几个巡视的卫士立刻将这些老家伙分成了两边,可手被抓住了,脚还在互踢,一位黑着脸的宦人从后面走了进来,他年岁很轻,但气派一点也不小,他在这里管理了数年,再忐忑的脾性也被这里的老家伙们给磨没了,他冷声道:“将他们关进禁闭室,没有三个时辰不许放出!”
“……是不是有些短了?”他身后有人犹豫问。
宦人冷冰冰往后看一眼:“那你去替他们研究这东西?”
他身后人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赶忙退了下去。
“赵大人,”那铁甲的将军带着偶人走了过来,他拱手客气道:“这是陛下让我带过来的东西,据说是穆王时期曾经出现过的偶人,希望你们能够将其中的秘密研究出来,最好能够适用到军伍当中。”
赵高神情一正,他扫视过偶人那神似真人的美丽容貌,恍如有神的幽幽的眼睛,最后停留在她没有一丝鲜血的断开的臂膀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见识过先前送来“仙人之尸”的赵高仍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加快跳动了那么一小下,他以为自己已经认识到了王上无上的威能,但每一次,那位陛下都能用事实来告诉他,他所见到的,都只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
他感到激动、感到兴奋、也感觉到了铺天盖地般的威压。他郑重肃穆道:“谨遵陛下令。”
相里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来说道:“我得到了陛下的允许,他说过了,如果没有必要,我们可以保留住这具偶人的‘完整性’,当然,我是说她本身拥有的那种‘灵性’……”
将军与赵高一起望来,他们皱着眉,似乎是对相里氏的这种“捣乱”感到不满。对于秦国的大业来说,这样一具非人的偶怪根本就不值一提,相里氏这样一闹,他们或许会在接下来的一些研究中遇到些许困难。这根本就是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赵高不动声色道:“高自然会去请示陛下。”
相里氏有些讪讪,说实话,对于秦王应下他的请求一事,他自己也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那样一位君王,当是以国事为先,这是他理解并且赞同之事,但不知道为何,当那位君上真的同意了他的提议,他却又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感激。不是对那位陛下的善意,而是另外一种难以表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