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自己回了家。
从那以后她不怎么会说话，也不怎么会哭了。
她对刘春红变成了一种既不恨，也不爱，没有讨厌，也没有期待的感觉。
只是偶尔想起小时候，想起爸爸的死，会让她在联想她和刘春红的母女关系时，生出那么点儿恶心的错觉。
一直到现在。
哪怕她懂事了，知道当年爸爸落水刘春红不是故意不去救的，也明白刘春红有权利去美国追求自己的新生活。她还是放不下。
她在这世上孤独长大，好像谁都没有错。
错的只有她一个人，错在她八岁那年没能救下爸爸。
如果爸爸没有死，那么后来的一切说不定会不一样。
……
到了校内的绿荫小路上，李寻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臂：“这不是你的错。”
“……”
周青拿勺子挖了一口蛋糕，表情很淡。
李寻笔直地往前迈着步子，双目紧绷，树影打在他的侧脸上有几分凝重。
他走了几步，忽然一字一句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不是掉进湖里，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周青的眼神狠狠地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她。
……
沉默了半晌，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在说什么？”
李寻便慢慢地停住脚步，似是想告诉她一个真相，但由于这真相过于残忍，让他说不出口。
她的父亲——周诚，是自己跳下了湖。
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他抛下妻子、女儿和父母，抛下了他所有的责任，就那么死了。
是一个懦弱、自私又无能的男人。
……
李寻说不出口，只好重复了一遍那个真相：“你父亲，他是自杀。”
“……”
周青一下愣住了，浑身冰凉。
她在自己逆流的血液里猛地听到了一声巴掌。
“你爸爸是自己跳下去的！他害了你！也害了我！”
“你爸爸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那一巴掌，好疼好疼。
周青忽然抓紧手里木制的勺子，觉得浑身都疼起来，尤其是胸口，让她疼得喘不上气。
她咬了咬牙，嘴里甜腻的蛋糕顿时变得苦涩无比，苦得让她胃里直反酸水，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地想吐。
“不是，爸爸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她忍住呕吐的感觉，反驳他，“他是不小心掉下湖里去的，他伤了一条腿所以走不稳路……”
李寻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紧绷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片伤痛。
“你为什么要跟我妈说一样的话？”
周青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我爸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
第191章 191.多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李寻的话揭掉了她心口上最后一道伤疤。
血淋淋的。
一个她始终不肯承认的事实。
其实到最后，所有人都不爱她了。
她父亲周诚跳进湖里的那一刻，也不爱她了。
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放弃了自己的妻子。
也同样放弃了她这个女儿。
所以才会那么草率地就死掉了。
……
怪不得刘春红的那一巴掌这么疼，疼到她的五脏六腑里了。
原来是因为她的那句话。
“你爸爸是自己跳下去的！”
她是在提醒她：“你以为你爸爸有多爱你，他也不过就是个懦夫，在最困难的时候一死了之罢了。”
在死的那一刻，根本没有想过他还有个女儿，才八岁。
他死了之后，留下女儿一个人独自面对庞大的世界，被妈妈视作累赘，在亲戚们之间辗转流离，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工作，一个人长大。
最后突然发现，连她唯一觉得死去了应该还爱她的人，其实也不爱她。
周青无法接受，她颤抖地捏着勺子，眼泪从眼眶里不断滚落：“我求你，不要这么说他好不好。”
“其实我也知道对我妈来说，他不算一个好丈夫。”她对李寻说，“但他对我来说真的很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
所以他们怎么能说，爸爸是自己跳下去的呢。
她闭上了眼睛，泣不成声。
“对不起。”李寻只能歉意地抱住她，一遍一遍地道歉。
……
“但是你要记住。”他说，“你爸爸的死不是你的错，不要有心理压力。”
“爸爸他没有自己跳下去。”她还是无法接受。
李寻不想让她沉浸在悲伤中，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就像徐子明一样，你只要记住他掉下去和你无关，你没有动手推他。”
“我不记得了。”周青摇头，“我想让他别伤害你……我不记得有没有把他桥上推下去……”
“你没有。”李寻确切地告诉她，“我去警局看过监控，你根本没有碰到他。”
他去医院看过徐子明，而后通过医院，辗转反侧从警局打听到徐子明的意外有监控作为证据，只是不对外公布而已。
看到监控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件事与她无关了，总算放下心来。
之所以给方媛那些钱，只是不想让方媛把她的病情透露出去。
因为周青的病情实在太严重了，被太多人知道只会产生负面影响。
“我发起病来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周青忽然问，眼神空洞。
李寻拍了拍她的后背：“不是。”
“我没有想过杀人。”她垂下头，很不安，“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我醒过来，手术刀上已经有好多血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可怕，可我还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不想被关进精神病院，也不想被拉去治疗。
所以她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知道李寻能不能接受，就算接受了又能够忍受她多久。
“好了，不说了。”李寻不忍心再听下去，“你只是病了，没有别的不好。”
“你还喜欢我，对吗？”周青揉了揉眼睛，在他面前低下头。
“对。”
他轻声开口，喉咙滑动了一下：“我不知道其他事情能不能让我放弃你，但是至少这件事不会。”
“一点也不会。”李寻说。
周青抬起头看着他，红了眼圈：“恭喜你有了一个特别的女朋友。”
“好。”他回答道：“我很荣幸。”
……
“休学的事情怎么办。”
她的状态稍微好了一些。
李寻好像早就考虑过，淡然道：“我陪你休学，我们去看病，好不好？”
……
周青没有想到这么多。
她只想过自己休学，从没想过他也休学。
这个提议让她迷茫了片刻，最后选择了逃避：“蛋糕，好像太甜了。”
李寻看出来她不想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应道：“那就留着胃口吃晚饭。”
“嗯。”
她放下勺子，把纸盒子盖了起来。
李寻接过她的小蛋糕，走向路旁的垃圾桶。
在他就要丢下的一刹那，周青忽然问：“可以留着吗？就留一下。”
他稍微侧身，表情凝滞地看向她。
随后伸着手拎回盒子：“别留太久。”
周青看了看精致的盒子，不知不觉跟着他走到了北校区生科院教学楼，便停住脚步：“我今天晚上有晚课。你还逃课吗？”
“不逃了。”李寻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我也回去上课。”
周青点了点头，打算回医学院。
刚转过身，他又叫住她：“先别走，过来我看看。”
“……”
她只好定在那儿：“啊，干什么。”
李寻上前两步，略抬了下手擦掉她嘴边的残渣：“沾东西了。”
周青觉得没什么，自己也用掌心擦了擦，趁她低头的时候，李寻突然双手环住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蛋糕别留太久，我可以给你买新的。”
……
“好。”
她答应了一声，默默地往医学院走了。
一回去朱英就拉着她批斗了二十分钟，说她运气好，下午逃了两节课竟然没被发现。
“晚上别再逃了啊姐妹。”朱英往她桌上拍了张课表，“晚上这课有多重要你自己掂量着，还有，这是赵吴良让我带给你的课表。”
中文系课表。
赵吴良动作倒是快。
“好，我知道了。”
周青把表格拿过来，对了一下李寻之前的行动轨迹，发现他至少一周有六节课没去上。
都在图书馆陪她。
就算他期末成绩再好，也顶多是不挂科而已。
……
但他成绩明明那么好。
知道是什么原因，周青放下课表，想起李寻说的那句话：“我陪你休学，我们去看病，好不好？”
她拿起没吃完的那个蛋糕，拆开来接着吃。
脑海中回忆起28岁的李寻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多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那个时候她打算卖了自己的房子给他还债来着，他不肯，然后他就说了这句话。
时至今日，周青好像突然有点明白那种觉得自己像傻逼的感觉了。
大概就是，显得她自己像个累赘。
一个终有一天可能会被抛弃的累赘。
第192章 192.我在思考人生
192
之前她从没这么觉得。
因为自从重生以后，她一直认为需要被拯救的人是李寻，而不是她，她是那个拯救别人的人。
但现在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
这让周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虚无感，她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帮助别人，还是成为了别人的累赘。
朱英看她对着一个没吃完的蛋糕戳了半天：“姐妹，你怎么了吗？气质咋还变忧郁了呢？”
周青戳了一下蛋糕，很认真地回答：“我在思考人生。”
“……”
朱英听出来她语气很认真的样子，但就是忍不住想笑。
“是吗。”她礼貌而不失微笑地问：“您是在思考蛋糕的本我，自我和超我？”
周青挠了一下腮帮子：“目前还没思考到那么高深的地方。”
“那先去上课呗。”朱英拿了两本书，打开寝室门。
“来了。”
周青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然后看了眼面前的蛋糕。
她终于一个人把这个蛋糕吃完了。
下了楼朱英问她想不想吃晚饭，她想上完晚课再回来吃，周青刚吃过蛋糕也不饿，就说和她一样。
“对了我还有个事情忘记跟你说。”
朱英忽然面色严肃，停顿了片刻：“李寻跟他们宿舍一个叫程四喜的打了一架，你知道吗？”
周青茫然，又反应了一遍程四喜的名字才想起来好像是个小胖子。
“不知道。”她扭头看着朱英，“他没跟我说过。”
“就知道你不知道。”
朱英没太意外：“这事儿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赵吴良和李寻那室友，程四喜，怎么说呢，还挺……有点像男版绿茶你知道吧。”
周青：“……我记得他长得高高壮壮的。”
“我也觉得他人长得挺老实。”朱英说，“就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要是你男朋友我也打他，太恶心了。”
“他们为什么打架。”周青问。
朱英掂量着，慢慢道：“就是那个程四喜，他喜欢你。”
“……”
见她没说话，朱英继续说：“惦记兄弟的女朋友就算了吧，他还一张烂嘴到处跟人家说，上次陆一鸣那帮人知道李寻怕黑的事情就是他说的。”
周青皱了皱眉头。
“他一边跪舔方媛，一边跟别人说喜欢你，真的又婊又绿茶。”朱英语气鄙夷，“我都没想过一个男的还能这样。”
周青只问：“那他们打得厉害吗？”
“赵吴良跟我说当时他们宿舍的人都上去拦了，所以没怎么打起来。”朱英说，“你看这几个月他跟你一块儿上课不是好好的。”
也是，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要是打得厉害早看出来了。
周青勉强放下心。
“不过跟这种人住一个宿舍里，想想我都膈应。”朱英替李寻难受了一下。
这个周青倒是不担心，就算不打架，程四喜在李寻眼里也就是个空气，他要是讨厌别人说明那人在他眼里。
在去实验室上课之前，周青上了一趟302办公室，给钟教授交了一些自己的论文和课题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