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会觉得这男子一片孝心,而方伯有些不领情了。
男子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没有计较方伯的态度,依旧好言好语,“您不方便下山,还是收下这些东西吧。”
他似乎将东西放在了地上,然后开口:“您不想见我,我问个事就走。”
“听说您今天下山去村子里了,还当了东西。”
“混账!你派人跟踪我?”方伯怒不可遏,一阵棍子敲击的沉闷声音响起,像是在打那男子。
男子招架不住,连连抬手去挡,“岳父,岳父,小婿只是问一下,您别打了。”
他的声音远了点,应该是逃到了门口。
“岳父,您当的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那可不是寻常人的东西。”
“捡来的,”方伯又咆哮,“管你什么事!”
男子想了想,突然道:“您可有遇见一对兄妹?”他向院子里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屋里真没人吗?”
听见这句话,韩素娥心中一突,扒在门上的手紧紧抓住了门板。
方伯的声音传来,“什么兄妹,这里怎么会有人,没见过,快滚!”
“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快滚出这里!”
他似乎举起了长棍赶人,劈里啪啦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男子哎呦哎呦的叫唤。
来人仓皇而逃。
过了一会儿,方老伯进屋,看了眼两人。
“人走了。”
他皱了皱眉头,“林庞那贱人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怀疑你们在这里。”
林庞是他女婿,这个女婿难得上山来看他,此次上山来,表面假惺惺地探望,恐怕目的不单纯。
“你托我当掉的那枚玉佩,我只说是在路边捡来的,估计还是引起了怀疑,只是不知道林庞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
谢景淞面色镇定地点了点头,“无妨,我让您当掉玉佩,本就是为了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不知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不是他想找的人。
“安全起见,这两日你们最好不好在院中,尽量待在屋里,免得又有来人。”方伯说,这次侥幸糊弄了林庞,是因为他离得远的时候两人就进屋了,所以没让他看清。
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对他的提议,两人并没有反对。
韩素娥犹豫半晌,“他还会再来吗?”
“我身上无利可图,他很少来这里,”方伯脸上浮起一抹厌恶,“若是下次再来,恐怕真的是心里有鬼。”
韩素娥试探地问:“您……和他关系很差吗?”
方伯跨着脸,也没有避讳,“让你们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婿,我是真不想承认他是我女婿。”
林庞是他见过最薄情寡义厚颜无耻之人,若不是他,女儿也不会那么早逝。
在他的陈述中,两人大体得知了事情缘由。
原来林庞本是镇上一家富户子弟,方伯的女儿阿笙不过是个采药女,当年在山中救了不慎跌伤的林庞,林庞在这里养病期间,和貌美善良的阿笙日久生情,于是不顾家人反对搬出林府,自立门户,并娶了阿笙。
方伯因为不放心女儿,又受到林庞的邀请,便搬去同他们一起生活,两人一开始还算恩爱,还生了一个女儿,可好景不长,林庞并无经商头脑,渐渐维持不下去,两人开始为柴米油盐争执,这时林庞母亲林夫人又适时出来,劝他们搬回林宅,假意接受阿笙,林庞欣然答应,阿笙虽然犹豫,但是坳不过丈夫,最终无可奈何地和他一起去了林府。
搬回林宅没多久,林夫人就以阿笙无子为由给林庞纳了一房小妾,林庞在阿笙面前信誓旦旦说此生唯她一人,但父母之命难违,这是无奈之举,实际上早就厌倦了阿笙,兴高采烈地接受新纳的妾室。
纳妾的当日阿笙还在小产养病,经此一事,她元气大伤,也心灰意冷,方伯数次到林府劝女儿同林庞和离,同自己回到山中,但阿笙放不下女儿,林家也不肯放人,便不了了之。后来林夫人变本加厉,整日拿婆婆的身份苛责阿笙,还继续给儿子纳妾。
阿笙自小产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在林家人的刺激下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方伯眼睁睁看着女儿憔悴下去,却无力阻止。
直到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阿笙的女儿小酒被妾室生的儿子推进了冰冷的池塘,当时满院子的人都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施救,可怜的孩子被活活淹死,等捞起来时浑身都僵紫了,没了声息。
腊月寒冬里,阿笙抱着孩子冰冷的尸身跪坐在池塘边,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方伯并不在林府住,也不知这些事情,阿笙在孩子死后的三天后也撒手人寰,等他得到消息时,等来的是林家人冷漠地一句“大人和小孩都没了”,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悲痛不已,上门找林家人理论,却被家丁赶出来,林夫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冷眼说从没有认过他这种身份低贱的亲家。
“他们不得好死!”方伯恶狠狠地道,眼眶通红,胡须颤抖。
时隔多年,一想起这事,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只恨自己不能报仇。
“方伯,”韩素娥听得也是无比愤怒,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得不到发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不会善终的。”
闻言,方伯却摇摇头,没说什么,他有些悲观,这么多年了,做了恶事的林家并没有得到什么报应,相反生意却越做越好,更加目中无人了,那林庞又娶了个续弦,听说还是门当户对的富户女。
“罢了,不提了。”方伯抹了把眼睛,起身出屋。
素娥看着他出了门,步履蹒跚,背影萧索荒凉。
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唯一的女儿和外孙女都没了,只留他一人在世间。
她想起谢景淞说过的话,天下众生皆苦,经历了痛苦还能努力活下来,都值得敬佩。
方老伯,是值得敬佩的人。
他们又在农舍待了两日,那个叫林庞的人也不曾再来。
谢景淞背上的伤已经没怎么痛了,虽然还在愈合中,但隐隐有结痂的趋势,大体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
但天气越来越冷,一日比一日阴沉。
方老伯拿着锄头望天,嘴里喃喃,“要下雪了。”
谢景淞也察觉到了天色,虽然表面不显,但内心也开始焦灼。
一到下雪,她就会发病,可是解药一颗不剩。
冥宗的人在山下搜得紧,两人若是下山,多半会被察觉到,最好的选择就是等白羽找到自己。
可连续过了三日,毫无消息。
这样下去,无异于是坐以待毙。
他心中微沉,思来想去,除了自己一人下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方伯得知他要一个人下山,吃了一惊。
“你要下山?山下那些人还在找你们,你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谢景淞当然知道,但是不得不下山,“我乔装一番,一个人下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为什么必须要下山?”方老伯不解。
犹豫半晌,谢景淞道出缘由,没有说韩素娥身重奇毒的事,只是说她有一种痼疾,需要定期服用一种特制的药,现在药没了,所以自己必须下山找药。
方伯了然,但还是微皱眉,不太赞同,“不如我下去给你们找吧,你贸然下山,太冒险。”
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自己一个老头子可护不住贺姑娘。
但谢景淞没有办法委托他这事,因为韩素娥的药并不是随便哪里就可以找到的,他只有先找到白羽等人,拿到一些珍贵的药材,才能制成解药。
他没有多解释,只说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去,让方伯放心。
“我明早出发,若到傍晚还没回来,还请您把她藏起来。”
谢景淞郑重嘱咐,不露声色地提醒方伯可以将韩素娥藏在瀑布后的山洞里,没有明说。
方伯闻言点点头。
韩素娥得知了他要一人下山的事,有些担心,若是冥宗的人发现他怎么办。
“放心,冥宗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在人群面前亮出刀剑,”谢景淞道,“他们现在被通缉,总得夹着尾巴做人。”
怕的是他们在郊外埋伏,这一点他没说。
如果能找到带着人手的白羽,两厢抗衡,冥宗便奈何不了他们。
若不是为了自己,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冒险。韩素娥有些自责地沉默下去。
一只手摸了摸她发丝,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明晚我一定会回来,但我不在的时候,倘若真遇到了危险,记得随机应变。”
她抬头,对上他信任的眼神,仿佛在说相信她,于是用力点点头。
“我会的,你也要小心。”
第132章 再会袁姝
为了方便遮掩行踪,第二天还未亮,谢景淞就动身下山。
他带上了方伯绘制的简易地图,用来辨认方向。
星星还没隐去,天幕仍旧是一片深靛。
他抹黑从被褥中起来,不小心吵醒韩素娥。
两人这几晚都没再睡在一张榻上了,方伯从山下回来的那天,给韩素娥捎回一个汤婆子。
素娥听着他收拾的动静,没有睁开眼睛。
其实她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想着谢景淞要下山,总是难以入眠。
一盏茶后,谢景淞准备妥当,准备出门。
他走到门槛顿下脚步,扶着门框扭头看了她一眼。
仿佛看出她醒着,他低声轻轻道:“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样一句话,他的身影消失门后的黑暗中。
素娥攥紧被角,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再无困意。
直到快天亮,她才勉强睡着,还做了噩梦。
她醒来时,窗外还是暗沉一片,天阴得可怕,隐约听见地上飞沙敲击在窗户上。
她一时以为还早,迷迷糊糊躺了会儿才爬起来,走出去后正巧遇到在前堂的方伯,便问他几时了。
方伯回她说过了巳时,又指了指桌上给她留的食物,让她用些填饱肚子。
腹中确实饥肠辘辘,素娥便坐下来拿了块饼咬。
她心里想着谢景淞的安危,问方伯,“从这里下山到镇上,大概多久。”
“骑骡的话,最快也要三五个时辰,”方伯一边挑拣手里的草药,一边说,“不过我那头骡子年纪大了,可能还要慢些。”
最快也要三五个时辰,那一来一回,岂不是最早也要天黑才能回来。素娥突然觉得嘴里的饼毫无滋味。
方伯抬头瞥了她一眼,提议,“来帮我择草药吧。”
要是干等下去,那只会越等越心焦,还不如找点事做做分下心。
素娥觉得也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了,便蹲在门口和方伯一起捡草药。
“方伯,像这样一把连翘,可以卖多少钱?”
“一两卖五个铜钱。”
“这都是您自己摘的吗?”
“也有些是自己种的,这里地处高寒,适合种一部分草药。”
方伯举起一株草药,看了看天,“快要下雪了,叶下红应该也开花了。”
“雪见草?”素娥问,“这里也有雪见草吗?”
方伯想了想,坦诚道:“这里没有,但在旁边的山崖底下有。”
素娥知道他说的是那片崖底,现在也只能装作不知,面上好奇道:“山崖底下?可是您是怎么下去的呢?”
呼呼的风声传来过来,枝桠摩擦的沙沙声,吓得院子里鸡鸭连忙回笼。
方伯决定告诉她那个密道的事,刚要起了头,突然话语一顿,猛地起身。
韩素娥尚且不知怎么了,只见他迅速走到门口,警觉地望了出去。
“你快躲起来。”方伯扭头压低声道。
脸上的焦急预示着不妙。
有不速之客来了。
难道又是他那个女婿?韩素娥想,她看不见院子外来人,刚要站起身躲进里屋,却见方伯抄起墙角的一把砍刀。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心中一沉,很快反应过来。
不对,如果是方伯的女婿,他不至于拿起砍刀。
那除了他的女婿,还会是谁,让方伯充满敌意,并且让自己赶紧躲起来。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素娥几乎是在一瞬间寒意遍生,她咬牙,对方伯道:“方伯,来人估计是我的仇家。”
“光躲进屋子是没用的,他们人手多您也拦不住,”她很快道:“这里可有后门,您同我出去,一起躲进山里。”
她的话提醒了方伯,他猛然醒悟,转身带着她走进里屋,打开一扇窗户,让她翻出去。
“从这里出去,沿着那片枸杞朝东走,看见一条小河后顺着上游的方向走,走到一片浅潭,潭边有个木板,把木板搭在两边去瀑布旁,瀑布后面有个洞,撑伞躲进去。”他叮嘱她,朝她手中塞了一把伞。
见他要一人留在这里,素娥急,“您同我一起走。”
“我留在这里,才能拖住他们片刻,更不会让他们起疑。”方伯隔着窗户,催她快走,刚才他看到远处的那群人,那群人必定也看见了他。
韩素娥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大脑空白,只摇头,口中不停地道“不行”。
她不能把方伯拖进危险中,如果会连累方伯,她宁愿束手就擒。
“你快走,你不在我还有机会让他们打消怀疑,你要是和我一起,他们抓住了你肯定会杀我灭口。”方伯头脑清醒。
听他这样说,素娥心里一怔,眸子瞪大。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
如果被冥宗的人看见这自己在这里,恐怕才是真的连累方伯,她要是走远,就不会和方伯扯上关系。
相通这件事,她二话不说,含泪看了眼方伯,扭头便跑。
韩素娥记得来时的路,加上方伯的提醒,对方向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