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还要她跪下认错。
阿姝嘴一撇,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自己跟前。
“是我逼她的,”韩素娥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道,脆生生的声音,说着与之不相符的话,“我威胁她,要是不带我出来,我下次就不让阿绣回来了。”
阿姝愣住,她又觉得这个大小姐一点也不呆。
因此躲过了责罚。
她想,这个大小姐有些可爱。
晚上,韩素娥又要回隔壁睡,她临走时,犹犹豫豫地看着阿姝。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那里床铺又大又软,还有好吃的点心。”
阿姝心想自己都多大了,才不会被那些东西诱惑,拒绝的话到了口边,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好啊”。
于是,素娥和阿姝睡在了一张榻上,而阿绣睡在了她们隔壁的外间。
两个年岁并不算相仿的小姑娘凑在嘀嘀咕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素娥问阿姝会不会刺绣,就像她娘亲阿绣一样,阿姝撅撅嘴,“我学不会,我不喜欢女红缝纫。”
“那你喜欢什么?”韩素娥软软地问。
“我喜欢拨算盘,我以后想开商铺,开满安乐街。”
安乐街是她们下午路过的一条商街,算是繁华。
“那算什么,”素娥说,“你要开,就去汴京开,开在浚仪桥街上,我每天都去找你。”
阿姝好奇道:“汴京很大吗?”
“应当很大吧,我没怎么出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什么桥街?”
“听哥哥说的。”
“你还有个哥哥?”阿姝惊奇道,有些羡慕,她本来也该有个弟弟的,可惜夭折了,母亲也是因此去了韩府。
素娥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没有回答她,却突然问了一句与上文不相关的话:“阿姝,你经常想阿绣吗?”
听她猝不及防地一问,阿姝登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问起这个作什么?”
阿姝小心地看着身旁的大小姐,见她阖上了眼睛,薄得像一片蝉翼的眼皮颤动着,睫毛又长又密。
“我把阿绣还给你吧。”大小姐突然说,然后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阿绣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硬挺挺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你说真的?”
回答她的是一阵规律的呼吸声。
身旁的人竟然睡着了。
阿姝欣喜又激动,想将她摇醒再确认一遍,又担心惹她生气了反悔,只好一个人睁着眼睛偷偷高兴。
她终于肯把阿娘还给自己了。阿姝心想,以后无论什么季节,都可以和阿娘在一起了。
阿姝想象着娘亲回来后的日子,美滋滋地闭上眼。
然而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命运惯常捉弄凡人。
既可以慷慨地将欢欣和希望通通赠予,也能在转眼间无情收回,并顺手加诸痛苦和绝望。
人生便是这般无常。
第135章 病愈
韩素娥醒来时,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山崩地裂的眩晕感萦绕在她脑中,久不消散。
乳母阿绣扑过来护住她和姜姝的那一幕挥之不去。
像褪了色的画重新鲜明起来,那些她深深遗忘的过往,被唤醒重现,留下更加深刻的烙印。
姜绣……阿姝……
她张了张唇,无声地开口。
八年前的那场天灾来得毫无预兆,一瞬间地动山摇,房梁倒塌,墙壁开裂。
她和姜姝睡在外间的乳母阿绣冲了进来,挡在她和姜姝身上,两人得以躲过一劫,毫发无损。
可是护在她们身上的姜绣被倒塌的房梁压住,当场昏了过去。
韩府的护卫固然勇猛,但人数有限,哪怕拼尽力气,最后也只能勉强救出两个孩子。
地震过后,余震不已,泸平县幸存的百姓惊惶不已,后半夜却迟迟未等到救援的官兵,担心待下去会有危险的张嬷嬷便令护卫护送韩素娥和阿姝离开泸平县。
官道被崩塌的山体堵住,他们走的是小路。
也因此遇上了那群趁火打劫的山匪。
山匪人数众多,护卫不敌。
已然遗忘的场面浮上眼前。韩素娥慢慢躬起背,颤抖着哽咽。
姜姝坐在荒野里,腿上血流如注,笑着让她快跑。
“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啊。”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记得,记得很清楚。
——“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和阿绣的。”
可结果,她忘记了她们的约定,忘记一起生活了七年的阿绣。
自私地忘掉了关于她们的一切,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罪过。
韩素娥死死咬住下唇,泪划过面颊。
谢景淞举着油灯推开门进去时,便看见她缩在被衾中,细微的啜泣声从被子下传来。
他第一反应是她又做了噩梦,探手揭开被褥,却见她半睁着眼,瘦削的肩抖动着,被泪打湿的发丝搅成一团贴在腮上。
探去的手顿住,悬在半空。
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到,停下来一瞬,慢慢转头抬眸,双眼噙泪。
她看着他,突然扑过去抱住他。
“谢景淞……”
谢景淞本该欣喜于她的醒转,但此时见她脆弱又悲伤的神情,跟着心碎了。
他慢慢拍她的背,震颤着的纤薄的蝴蝶骨硌痛他掌心。
什么也不要问,他告诉自己,就这样抱着她便好,如果她不想说,也不要追根究底。
怀里的人像一个易碎的珍宝,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烛火静静燃着,谢景淞保持举着油灯的姿势,许久未变,连溢出的烛油滴在手中,滚烫的刺痛也不曾让他动弹半分。
过了很久,韩素娥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缓缓松开谢景淞,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我曾有一个奶娘,叫姜绣,”她说,“她有一个女儿,叫姜姝,姝色无双的姝。”
“奶娘是夔州泸平县人,善针绣。”
短短两句话,谢景淞大致已经猜到什么。
姜姝就是袁姝。
他不忍她继续说下去,便轻轻开口:“你刚醒,渴不渴。”
韩素娥摇摇头,继续开口,执意要将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他听。
她声音沙哑,但毫不犹豫,像在讲给他听,也像讲给自己听。
昏黄的灯光淡淡地投在两人帐中,窗外静谧得凄凉,只有素娥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油灯燃了一半,她的故事终于讲完。
“我确实有愧于她母女二人。”她最后说。
谢景淞扬扬眉“所以,你打算?”
原谅袁姝吗?
“我所造成的过错,确实不该姜姝被原谅。”韩素娥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干,她目光平静,语气安宁。
“但是,我也不会原谅袁姝的所作所为。”
“这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她不是什么宽宏大量到是非不分的愚善之人,即使她可以对袁姝伤害自己做的事既往不咎,但袁姝对旁人所犯下的恶轮不到她来宽恕。
从她加入冥宗,手上染血的那一瞬间开始,便早已不是姜姝。
对她的决定,谢景淞不算多么惊讶,他知她本性,纯善却坚韧。
他永远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
哭过一场,韩素娥心中沉重渐缓,恍然回神,惊觉自己现在所在不是方伯那个小屋。
身下是松软干燥的被褥,屋内燃了火炉,温暖如春。
她竟然得救了。
“方伯怎么样?”韩素娥想起要紧一事,问得急了,不小心呛到嗓子,咳了起来。
谢景淞端给她一杯温茶,拍拍她背,安抚道:“方伯无事,当时跑太快扭伤脚,我已经让人替他看过,现在应该快好了。”
闻言,素娥放下心,又抓住他话中细节,一个想法涌上脑海。
“我、我睡了多久?”
方伯的扭伤都快好了,那该是过了多少日子。
“不算久。”谢景淞温柔地替她挽起侧边的发,见她放松下来的表情,又补了一句。
“也就是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不算久……
素娥微微苦笑,好吧,对她来说,一个月确实算的上不久。
不过她的病是如何好的呢。
“你又给我配了药?”
可是…….觉明曾说那药只可用来在毒素还未完全发作时缓解,她当时已经毒发至深,光靠那些药丸有什么用呢。
“觉明给你配的那些药,不需要了。”
他清邃的眼望着她。
“你的病已经好了。”
“觉明。”谢景淞淡淡地出声,朝着外面唤道。
很快,韩素娥还未反应过啦,便见一个身影从外面掀帘而入,黄色僧袍,身形清癯,须发皆白。
正是半年多前在游云寺见到的觉明。
来人看见她,上前行了一个佛礼,“韩姑娘,别来无恙。”
他未多话,行完礼便恭恭敬敬地请韩素娥伸腕把脉。
觉明一手把脉,一手转动手中佛珠,嘴中念念,眉头时而微皱,时而松开。
良久,他移开手,起身站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韩姑娘体内的毒素已清除了九成,老衲虽不敢说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再会发病。”
“剩下的,便要靠韩姑娘自己修养了。”
他说什么?韩素娥愣住,自己身体的毒被解除了?
觉明离开汴京后,她原以为至少还要些年头才能凑齐所需草药,离解毒之日有些距离,现在昏倒一个月后醒来,自己身上的毒竟然就这么被解开了。
突如其来的痊愈,让她一瞬间不知是该先欣喜还是惊讶。
怪不得自己总感觉身上哪里不太一样,原来是那困扰了自己两世的病症被医治好了。
也就是说,以后自己可以无拘无束地活动了,再也不用担心随时心痛,不用害怕病发。
她眨了眨,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先前还未舒展的眉间松了松,心中的愁闷被惊喜冲淡。
素娥突然回头看向身旁的人,“你——”
脱口的疑问又被她堪堪收住。
还用问什么呢,除了他还能有谁。
觉明见她有话要对谢景淞说,微微一拜,默默地退了出去。
殊不知他走后,一室的安静。
两人面对面坐着,素娥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感谢他吗?他会不会觉得生分。
又或者同他道歉,为之前的隐瞒和不坦诚。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默默做了这么多,却只字未提。
素娥像于极冷之时饮下一口热茶,暖意一路向下,四肢百骸都被融化,滚烫但熨帖,
她沉默半晌,然后抬头冲他展颜一笑,轻轻道:“谢景淞。”
“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谢谢,她知道他想听的并不是谢谢。
“我的病好了,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心痛,喘不上气来。”
“所以以后,我可以尽情地奔跑,跳跃,我还可以学骑马、蹴鞠。”
“我可以大哭,大笑,激动。”
还可以热烈地爱上一个人。
“这些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她的话轻轻落在谢景淞耳中,清晰又深刻。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像沉静的湖心被蜻蜓点过,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抹笑意浮上他唇边,刹那间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身后的烛火都因此而黯然失色。
“好。”
素娥看着他清绝如画的眉眼,心里满满胀胀,她觉得自己好似拥有了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谁也夺不走的那种。
她也弯起唇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某个约定,谢景淞轻轻替她拢好袖口:“你昏睡一月,现在总该饿了,可有胃口吃些东西?”
经他一提,素娥才感觉确实饥饿。
她点点头,便见他出去吩咐了些什么,没一会儿有下人鱼贯进来,手捧几个食盒。
素娥眼尖地认出这些下人并不是之前见过的,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儿。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月余前的那日,醒来后下意识以为这是那附近的一个地方,但现在看来,仿佛不是这样。
她便出声询问。
闻言,谢景淞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沉默片刻,才迟疑道:“这里不在那附近。”
见她疑惑看来,他怕吓着她,没好直说,只能继续委婉解释:“除了南枳,你的病还需要好几味特殊的草药,那些药王府本是有的,我早早便让人回去取,只是未曾想有一株草药须得即采即用,且这草药只能存活于北地动壤之中。”
他似有些头疼,也似带着歉意。
“当日我赶到时,你已经病发严重,觉明只能暂时封住你穴脉,然后……”
“抱歉,我不得出此下策。”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韩素娥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一个隐约又明确的答案浮现在她脑中,让她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我记得你曾说过想看燕北的雪山,眼下虽然寒冷,但正是赏雪景的好时候。”
“抱歉贸然将你带来,但还是希望你会喜欢这里,素娥。”他说,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窗帷,露出外面的景。
霎时,一片纯净的白慢慢涌入素娥的眼眸。
燕京,她来到了燕京。
他的家乡,他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