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燕北这么多天,天天待在庄子上也无趣,便想去燕京城中转转。
谢景淞想了想,“我将白羽留在这里,你若想出去,便让他安排。”
他本想自己带她出去的,可是临时有事,总不能让她自己闷在庄子上好几天。
索性是在自己的地盘,倒也不用畏首畏尾。
谢景淞口中的事情似乎很急迫,他只同素娥一起用了晚膳,便匆匆离去。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
这一日太阳出来,雪开始化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韩素娥看天气不错,便吩咐白羽备车,提出要去城中逛一逛。
白羽很快准备妥当,一辆马车载着素娥从庄子上驶出,朝城中去。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燕京城便出现在素娥的眼前,他们来到了城门脚下,守城的侍卫盘查得很严,一个一个地检查百姓的路引。
白羽跳下车,展示了一枚令牌,一行人被迅速放行通过。
素娥透过帘子,看着车外一幕,心想燕北几年来果真如传闻那般,从百废待兴到如今的一片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才被收复回来八年的城池。
八年,发展得如此迅速。
难怪前世镇北王府有敢于向朝廷叫板的实力和勇气。
她微叹,敛下心中思绪。
进了城中,这种感慨便愈发强烈了。
燕京城人口众多,主干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两边商铺林立,一派繁华昌盛。
除了人口旺盛,街上四处都有巡视的健壮士兵,维持着秩序,一旦有什么动静,他们便很快做出反应,显得训练有素。
而且,即使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街上也很有秩序,热闹而不吵闹,人来人往却不拥挤堵塞。
地上的青石砖像新修葺的,平坦结实,周围商贩众多,四周却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脏污。
看起来,竟然比汴京还要好。
汴京的街道有的很窄,动不动经过辆马车就可以造成拥堵,两边再有流动摊贩便更严重了,不仅堵塞,还会污水横流,遍布垃圾,难以打扫。
京兆尹试图通过加派人手管理来治理这一乱象,但耗时耗力不说,成效却不大,白费了功夫,便睁只眼闭只眼,不再上心。
这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周围跟着两列侍卫,面容肃穆。
素娥心想这是燕京哪家权贵出行,扫了眼红柚木做的车驾,低调古朴,上面刻着一枚繁复徽记,行驶间青铜銮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引人侧首望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风帘微微掀动,露出一角,素娥无意瞥见,一个雍容的女子坐在厢中,看不清脸,只有交叠在腹部的一双手,白如玉脂,压在华贵的面料上。
她收回视线。
本以为两辆马车就此别过,可谁料身后那辆背道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护卫调转而来,腰间长刀一横,拦在素娥的马车面前。
紧接着,一个绿衣婢女走了过来,年约三十,面容清秀,举止沉稳得体。
她目光看向白羽,对上他惊诧的眼神,微微一笑,“白羽副尉。”
素娥听见外面的动静,微微屏息。
这是遇上了认识的人吗?
“司冬姑姑?”白羽反应过来,愕然地道,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紧张地扭头看了眼身后车厢。
司冬淡笑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您有何事?”白羽问,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后面那辆马车,该不会是……
目光扫过白羽身后安静的车厢,司冬唇角的笑意不变,“王妃想请车中这位一叙。”
她声音微扬,越过白羽直接对车中人道:“还请车中这位下车随奴婢前去。”
语气客客气气,也不容置疑,并没有问车里的人愿不愿意。
白羽脑门冒汗,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不。
但想到公子的嘱咐,他不在时,自己要杜绝一切可能给韩姑娘带来麻烦的机会,犹豫便刻,便顶着司冬的眼神,硬着头皮道:“公子有令,其他人不得擅自接近……”
“这是王妃的命令。”
“抱歉,卑职必须遵照公子的指示——”
“白羽。”
一道声音打断他。
车厢里传来的,冷静又清丽的女声,引得司冬不由又看了眼那紧闭的门帘。
一只手探了出来,从厢里俯身走出一人,步伐从容地慢慢下了马车。
“你先去前面找个地方将车停下,然后在附近等我。”
女子向白羽吩咐道。
司冬眼里闪过一抹惊讶,望着眼前的人转眸看过来,神色平静无澜。
“请带我去见王妃吧。”
第139章 探究
素娥跟着那个叫司冬的婢女,来到王府的马车前,司冬挑开门帘请她进去,自己则留在车外。
马车缓缓驶进一个幽静的巷子中。
韩素娥进了车厢,见前方的榻上正中央坐了一人,便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妇人。
那时她只瞧见双端正交叠的手,往下便是没有分毫皱褶的衣裾,绮罗珠履,透出一丝不苟的规矩。
车中光影沉沉,素娥乍一进去,看不分明对方面容,隐约从轮廓上辨认出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夫人,丰容盛鬋,仪态万方。
低矮的车厢中,素娥仍站得稳,屈膝行了礼。
“见过王妃。”
“冒昧请你前来一叙,韩姑娘不怪罪吧?”
车众人开口,声音温和,不看表情,便知她定是含笑而语。
王妃说完,示意她在对面的软垫坐下。
听她叫自己韩姑娘,素娥心中一怔,旋即压下种种疑虑,不卑不亢地回道:“王妃言重了,初来此地,晚辈早就该上门拜访。”
“哦?”对方似乎不买账,慢条斯理地:“既然如此,为何迟迟未见你上门?”
素娥神色未变,微微敛眸,垂视于面前的矮几,“只因晚辈一直不知,王妃究竟希望晚辈以哪种身份去见您。”
是谢景淞带回来的某位朋友,可以姓贺,也可以姓叶,总之姓什么都无所谓。
还是将军府的韩氏女。
“不过现在倒是明白了。”她抬眸,平静地望向对面。
车厢中响起一声轻笑。
百叶竹帘被一只手轻轻拉开,些许光线泄露进来,让素娥看清对面的人。
也让对面的人看清她。
镇北王妃乃江北世家嫡系后人,叶氏百年以来便是簪缨世胄,无论朝代更迭屹立不倒,虽今非昔比,但积累了很高的威望。
素娥乍一看她,便知谢景淞的眉眼是出自谁。
除此之外,她身上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质,岁月的积淀赋予她沉稳端庄的大气雍容,明艳的容貌又让她散发着亲和的光芒。
素娥没有多看,很快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的矮几上。
矮几上是她熟悉的棋盘,上面黑白子交错,虽然尚未定胜负,但黑子显然处于下风。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也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完。
王妃微微抿唇一笑,抬手倒了杯茶,轻轻捏着茶杯的手如白玉兰般美丽,修剪精致的指甲莹润生辉。
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颇有当年江北望族的遗风,端雅如画。
她将茶杯递给韩素娥,不急不缓地启唇:“素来听闻韩将军和长公主膝下有一女,蕙心兰质,冰雪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闻言,韩素娥未显得色,“王妃过誉了。”
她总觉得,对方叫她来一叙,绝不只是为了夸她。
“听闻你也擅长对弈,来同我继续下下去如何?”王妃只字不提谢景淞,只是示意桌上棋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恭敬不如从命。”素娥说。
白子棋筒在王妃手边,自己只能执黑子。
她不着急,视线慢慢划过棋盘,探手拈起一枚黑子。
王妃抬头,目光扫了一圈那姝丽面容,足够年轻美貌,也足够镇定沉稳。
“听说你自幼拜师于江阁老名下,深得阁老真传。”
“前段时间,我回寿州时有幸见到阁老,听他提其过你,言谈间尽是赞赏。”
她边说,边落下一子,将本就劣势的黑子步步紧逼。
素娥眉眼不见一丝变化,很快在一个位置放下自己的黑子。
“王妃不必当真,老师向来关心每一个学生,自然多有溢美之词。”
“可阁老并未夸赞其他人,偏偏对你诸多赞叹,这又当如何解释?”
“自是因为,素娥乃唯一的女学生,老师便照顾有余”
二人一来一回,手下落子也不曾停顿。
几个回合过后,黑子逐渐抵挡了白子的来势汹汹,得以喘息。
韩素娥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掩下心中复杂。
王妃此前叫她上车,绝不是为了同她讲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借他人之语对夸她,也绝不是表达欣赏。
倒不如直接些。
“前几日是王妃去了山庄吧。”韩素娥率先打破沉默,语气自然。
未等王妃回答,又道:“当时晚辈未曾露面,有些失礼,在此同您道个不是。”
“只是不知,王妃着急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执白子的手顿了顿。
“你确实聪明。”
白子悠悠落下,王妃像想起什么,微笑着意味不明地开口。
“今日见到你,倒也解答了我心中的困惑。”
“两个月前辽人离京,淞儿本该一同回到燕北,只是不知途中遇见了什么着急事,竟中途折转,然后不知所踪。”
她隐约听闻,是为了搭救一个汴京结识的朋友。
那时她就在想,是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不遗余力。
儿子迟迟未归,她自然生疑,一个月后,他终于回府,头一件事却是直奔王府的药阁,取走诸多稀世药材。
前日,她实在沉不住气,前往温泉山庄,想见一见那个能让淞儿打破惯例的人,却被他的人拦了下来。
淞儿特意让人将自己引到另一处,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姑娘。
“母亲贸然过来,会让她感到困扰。”这是他的原话。
“他对你当真是尽心尽力。”王妃笑了笑,鬓边的珠翠顿时失了颜色。
“自然,我也听渊儿提及过,你在京中帮他兄弟二人数次。”
一来二去,两人心生好感,再正常不过。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她慢慢开口,唇边含笑,只是笑意很淡,“你们并不合适。”
她说完这话,一双温柔深邃的眸静静看着韩素娥。
你们并不合适。
不可否认,听到这句话时,素娥的心沉了沉。
但这种失落很快烟消云散。
她握着茶盏,微微一笑。
“王妃这么说我可以理解。”
“我想,若今日是我母亲召见谢景淞,或许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哦?”王妃扬了扬眉,清明的双眸盯着她,“此话怎解。”
素娥一时未达,只是慢条斯理地又落下一子,才缓缓启齿:
“因为我姓韩,母亲乃赵氏皇女,大宋长公主,享万户食邑,父亲有从龙之功,金印紫绶,特封大将军。”
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毫无骄傲之色,仿佛不过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罢了。
王妃轻轻一笑,“所以呢?”
“所以,且不论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我们一家人,绝对是忠心耿耿的当今拥护者。”
“而镇北王府却并不需要这份表态来站稳脚跟。”素娥说的很含蓄。
素娥清楚极了,王府不仅不会向朝廷表明衷心,甚至早已生出不臣之心,只是暂且维持着表面的平衡,暗中等待时机。
一旦时机来临,平衡被打破,他们势必站在对立的场面。
“即使没有这些顾虑,还有另一点,那便是我二人接触,就意味着将军府和王府的走近。”
姻亲,自古便是结盟的第一选择,作为当今最忌讳的两方势力,若将军府和镇北王府结亲,无异于是激起惊涛骇浪的一枚巨石,足以搅得朝廷动荡不安,更会让本就生性多疑的皇帝愈加猜疑不安。
她轻轻动了动指尖。
“这些是您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
“你既然清楚,又如何打算?”王妃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韩素娥似乎未察觉她灼灼视线,安静地注视着棋盘,又落下一枚黑子。
不答反问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她将问题抛给对面。
“若我要你离开他,你会听从吗?”白子又占据一格。
素娥微笑着垂眸,举着棋子沉吟半晌,“那您认为,单靠说服我就能解决这件事吗?”
她选好落子的位置,摆出一副随意的神情,“又或者,我现在承诺离开他,就能让您心中松一口气吗?”
素娥摇摇头,“您其实清楚,恐怕不能。”
她直白的语言有些不太客气。
但王妃闻言,不曾动怒,反倒掩唇一笑,眸光流转间,耳边翠玉滴坠温柔晃动。
她落下一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难怪他独独钟情于你。”
“我此次见你,目的并非威胁或震慑,”王妃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我只想知道,若真到了两难抉择的时候,你是否还有信心坚持下去。”
“恕我直言,你二人现今面临的局面,可以说是无计可施。”
除非,有一方能做出妥协。
“死局还是活局,不全凭下棋人吗?”韩素娥将茶盏轻轻一放,指着棋盘上某处,原本处于下风的黑子此时如借东风,稳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