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哑然失笑,摇摇头放下角子。
到了晚上,素娥没讲规矩,让蝉衣和喜儿陪自己在一张桌吃饭,蝉衣推辞半天,素娥不高兴地来了句“大过年的,难道要我一个人坐一张桌吃饭吗”,蝉衣才勉强顺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斜对面。
刘嫂子端来煮好的角子,圆圆滚滚的角子浮在汤面上,勺子一搅便上下翻滚,像氽水的白鹅,素娥咬了一个,牙齿磕到一枚坚硬的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铜钱。
“姑娘吃到了这个福角,说明今年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刘嫂子笑眯眯道。
可是素娥夹着角子翻来覆去地看,“这不是我包的,也不像刘嫂子你包的。”
“姑娘慧眼如炬,”刘嫂子笑意愈深,忍不住捂了唇,“这是公子亲手包的,包了十五只,特地吩咐奴婢煮给您吃。”
素娥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庄子在郊外不远处,周围人家少,一到夜里,四处便是漆黑一片。
但站在庄子里三层书阁的最上面,能瞧见城里的万家灯火,今夜尤为明显,城里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人群熙熙攘攘走在街上,像流动的星光,放眼望去热闹极了。
素娥扶着栏杆,任凭风吹散头发,抬头望望夜空闪烁星光。
“姑娘,”蝉衣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袍,“马上便是子时了。”
子时一过,就是新的一年。
她话音刚落,忽闻一声短促的急鸣声,像尖利的哨子,吹响在遥远的地方。
随即在夜空上,砰地炸开一朵绚烂璀璨的金色花朵。
从城中最高的那栋楼阁上,烟火一簇簇地腾起,在黑色的夜幕上绽放,接二连三地照亮夜空。
也照亮素娥的双眸。
她最喜欢看烟火,听烟火一声声炸开,沉重又巨大,像心动时的声响。
可母亲怕她受惊,自小就很少让她看。
“放烟火是燕京城过年时的习俗吗?”素娥翘起唇角,趁着间隙问蝉衣,问完有觉得不对,蝉衣又不是当地人,岂会知道。
谁料听见一道沉稳的声音,“不是,放烟火并非传统,只是今年是个例外。”
素娥吃惊转头,见身后蝉衣不知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你——”她脱口而出,想问你怎么在这儿,话头刚起,又觉得没必要问。
谢景淞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起望着远处五颜六色的烟花。
一朵粉色的烟花绽放在红黄之中,颜色格外漂亮,像极她眼尾的旖旎。
素娥惊呼,“竟然还有粉色的。”
从小到,她都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烟花。
谢景淞低低笑了一声,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原本是用来研制一种火药的,阴差阳错之下,结果造出了这种颜色的烟花。”
“那火药呢?”她问。
“火药也造出来了。”他唇边噙笑,不过,最美的还是这朵桃花一样的烟火。
斑斓的火光交替着点亮空中,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最后一簇火光燃尽,谢景淞轻轻俯身,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愿岁岁有今朝。”
~
上京临潢府的大辽皇宫内,雅乐被侍女扶着站在太子寝宫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面无表情。
随她和亲的心腹婢女满面愁容,在她心中,女子不管是在哪一朝代,都是要靠争宠来巩固地位的,可自家主子却完全无心于此,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夏国来的狐媚子进宫做了侧妃,整日痴缠在太孙身旁。
甚至让她大感不解的是,这西夏来的公主,还是自家公主向太孙殿下劝说来的,完全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
不一会儿殿中灯火将熄了,笑闹声也逐渐静了下去,雅乐背过身去,迎着寒风低低咳了声。
身后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人轻手轻脚踏了出来,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
“大宋的女子都是这般大度吗?”来人幽幽笑了声,语气算不上多么尊敬。
赵慧秋半点也不气恼,头也没回,淡淡道:“想好了吗?”
她能容忍对方这么耀武扬威,可不是没有要求的。
霜姬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本公主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守诺,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哥哥做什么?”
“把消息透露给韩玮元,利用南枳让他中计,逼他退守壶儿关。”
“就是你所说的,他女儿身中奇毒的消息?”
“对。”
“可是……”霜姬转了转眸,“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口说无凭,那个什么毒,什么南枳,她赵慧秋又是如何得知的。
对她的质疑,赵慧秋没有动怒,平静地开口:“我母妃是利州人,宋国当今皇帝的生母也是利州人。”
“你可以让拓跋岚去查,利州潍台岛有种叫冬凌的毒草,能神不知鬼不觉让腹中胎儿中毒,引起先天不治之症。”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不仅是因母妃为利州人,也是因为母妃有身孕时,皇帝从不让她在特殊时段去仁明宫。一来二去,母妃慢慢察觉出什么蹊跷来,便将猜测告诉了自己。
母妃嘱咐自己不要说出去,也感慨君心难测,皇家无情。
皇家确实无情,赵慧秋冷冷想,那她便要利用这种无情,亲手摧毁那个葬送了自己一生的人。
“原来如此,”霜姬见她又沉默下来,好奇地睨去一眼,“不过话说回来,你同那韩家究竟有多大的仇怨,竟然隔着这么老远,也不惜要暗算对方。”
尤其那个韩家的姑娘,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面前这个女人,被惦记得这么狠。
闻言,赵慧秋眸色一冷,咬牙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霜姬猜到她不会轻易开口,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不过我得告诉你,我那位兄长近日在宋地出师不利,不慎暴露了身份,他短时间内还不能轻举妄动。”
“不急,”赵慧秋微微勾唇,“你只管让他把消息放出去,传得沸沸扬扬些。”
越多人知道越好,这样皇帝便会心虚,自然也会对韩家产生更深的怀疑。
那时,再趁机制造韩玮元和夏勾结的假象,一举击溃韩家与皇帝间的信任。
她握紧拳头,仰头看着南方的夜空,星月闪烁的地方,是遥远的宋境。
韩素娥,你若没了庇护你的家人,又能骄傲到什么时候呢?
第142章 兆阳
壶儿关,虽然已经到了春季,但风沙依旧,寒冷依旧。
边境城门上,伫立着一个坚毅的身影,银色的盔甲被风霜刀枪打磨,不再锃亮,但那柄长缨枪的刀锋锐利如旧。
韩玮元望着不远处的山脉,山脉之后,是敌人所在。
他守在这里快三个月了,经历了詹魏的排挤、陈春的叛变,以及夏人的声东击西,与夏军交手几次后,总算是守住了壶儿关。
之后,在钟谢的拥护下,他快刀斩乱麻地将陈春就地正法,而詹魏在夏人那场调虎离山的战役中受了重伤,被送往离此处百里外的城镇疗伤。
军中便只剩他一个主将。
“大将军!”
刘闯快步走来,军靴在地上踏出坚定的声音。韩玮元转头,看着这个昔日战友的儿子,青年的面庞被风沙吹得干燥黝黑,只余一双明亮的眼睛,始终燃着火光。
“我来接替您守备,厨房煮了汤圆,您快去趁热吃一碗吧。”刘闯说,神情恭敬。
韩玮元想了想,“不是明日才过元宵,怎地今日就煮上了汤圆?”
“大将军忘了,军中一直提前一天过节。”刘闯笑着提醒道。
军中每逢节日,更要警惕驻守,夏人最喜欢趁着宋人过节放松警惕时前来侵犯,所以多年来军中便形成了提前一天过节的规矩。
倒是忘了这个,韩玮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去吃吧,我再在这里守会儿。”
他的话向来无人反驳,刘闯虽然还想劝,但还是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到快拐角时,他又扭头看了眼那道身影,心中感慨。
大将军多年不及此地,军中的人手也早也不是他以前带的那批,军中不少人只听过他的名号却从未见过他。
那日将军识破陈春的诡计并将其就地正法后,军中只剩他一个有权调派士兵的主将,但仍有些部下对他抱有谨慎的态度,远远地观望着,毕竟他们也听闻大将军是戴罪来此的。
好在经历了后续几次与夏人交战后,看见他从不畏惧、冲锋在最前面的身影,军中对他信服的人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日将军为了替一个小兵挡剑,不慎中了流箭,那箭上还涂了毒,导致将军昏迷了好些日子才醒转。
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刘闯想,他记起昨日同伴对自己说的话。
“大将军果然同其他将领不同,既非贪生怕死之辈,也非强逞英雄的鲁莽之人,能记得每个下属的名字,把咱们这些小兵都放在眼里,我这辈子,认定大将军了。”
同伴还说,“我才不信将军会做出泄露地图,勾结敌人的事情,定是哪里有些误会,相信不日后将军便能沉冤昭雪。”
同伴的话回荡在他耳边,刘闯又想起父亲的教诲,说相信大将军定不会有错,让他务必好好辅佐。
父亲确实没有说错。
刘闯走后,韩玮元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封折痕深重的信,纸张已经被他摸得泛黄。
“父亲大人亲启……”
从十几天前收到这封信,他每日都要看一遍。
今日听刘闯说明日是元宵,难免又想起了汴京的妻儿,和不知在何处的女儿。
信上素娥说她的病好了,又说了在夔州遇到的事情,包括阻止了冥宗利用水路图走私铁器的事,她说的简单含糊,只说自己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他们的目的,但韩玮元知道却没这么简单。
她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是谁在帮她?
其实仔细想一想,有迹可循。
钟谢,那个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不起眼的什长,说会听从自己的一切驱使。
他替自己联络了旧日部下,又在陈春暴露的第一时间建议将其趁机除去,之后,詹魏被他派人送去了镇上养伤,两个障碍都被顺利地清除。
太顺利了,他皱眉,钟谢为什么要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还充当了传信人,眼下手上这封信便是他送来的。
他和帮助了女儿的人,是同一伙人。
是谁?钟谢他究竟是谁的人手?
韩玮元盯着女儿的信,想要从上面看出线索。
钟谢不肯说,女儿也避而不谈。
寒风从山谷吹过,发出呜咽的声音,韩玮元捏紧手,神情凝重。
一些细碎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像随风飘去的蛛丝,转瞬即逝,快得抓不着。
“钟谢……钟谢……”
韩玮元好像抓住了什么。
“钟……忠……”
谢。
他嘴唇顿住,未发出声音的字符宛若被风淹没,消散在山谷中。
~
天气渐暖,新叶抽芽,本该是好春光,然而兆阳县地处山脉之中,四周群山高耸,一到春季,高山上的雪水融化,便流向地势凹陷的兆阳县。
如果天气转暖没那么快,雪水慢慢消融最好不过,但若是一下子热起来,雪水全部消融,河水暴涨,便会引起山洪。
一个老农站在田间,看着被淹的土地,满面愁容,前几天才种下的苗都被淹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叹了口气,转身瞧见田埂上走来一人,步履匆匆,是隔壁家的王二。
“阿伯,快回去!”
王二还没走近,便焦急地喊,“山上的洪水一股脑淌下来了,村子快要被淹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高地避避。”
老农叹口气,见怪不怪地拾起地上锄具,扛在肩上朝他走去。
“知道了。”
这种事情,每隔个几年就要发生一次,他早已习惯。
只是没料到情况比以往都要糟糕。
两天后,兆阳县县丞用手帕捂着鼻子,看着眼前堆积的家禽尸体直皱眉头。
“贺大人,你瞧,这已经是第十二户死了家禽的,这些家禽好像都染了瘟疫,没几天就死了。”
县丞更担心的是别的,“人呢?有没有人感染?”
属下想了想,“有几人出现了发热、头痛、流涕的症状,请大夫看了,说是普通的风寒。”
“应当不是感染了瘟疫。”毕竟这个季节,染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县丞仍旧不放心,吩咐道,“把这些都焚烧干净,那几个生病的人,除了大夫,尽量不要再让其他人接近他们。”
两人走出焚烧场,县丞想起什么,又说,“此事先不要告诉避洪的乡亲,以免引起他们的恐慌。另外,派人联系一下附近其他几个县,看看他们可有多余人手。”
“向朝廷上报的驿卒现在走到哪儿了?”
属下算了算,“前日走的,估计明天就能到,三日后应该就能收到回复。”
县丞沉吟片刻,“可能会爆发瘟疫,还是再派个人报信吧。”
属下犹豫,“可是若是并没有瘟疫……”
“最好没有,可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县丞正色。
“是。”
属下领了命,刚走出两步,又被叫住。
“吴大人呢?”贺县丞问,“他现在在何处?”
吴大人,是兆阳县县令,他的上司。
“吴大人他……和家眷一起躲在知县府避难。”知县府是城里最高的一处地方,一般洪水淹不到那块儿。
县丞闻言,摇头叹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