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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眼线遍布整个宋境,兆阳县出事后,谢景淞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但是得知大将军即将南下赈灾,还是在几天之后。
白羽将消息汇报给二人。
“江陵附近的几个县城出现山洪,并且在兆阳县有瘟疫爆发之势,朝廷下令,让大将军率兵前往兆阳救济赈灾,并从夔州附近调拨人手一同抗灾。”
“现在,大将军应该才收到朝廷的消息,估计准备出发了。”
二月初,山洪爆发,瘟疫蔓延,父亲去赈灾。
前世之事如期而至。
韩素娥看向谢景淞,后者也慢慢看了过来。
终于,还是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我要去幽云谷,”她说,没有犹豫,语气坚定,“我会在那里同父亲汇合。”
她会提前找到草药,阻止前世发生的事情,不再让父亲重蹈覆辙。
事不迟疑,若想在父亲之前赶到幽云谷,素娥必须一秒不耽搁地出发。
还好她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收到消息的当日就可以出发。
“谢景淞,”她站在院子里,看蝉衣将所需的一些衣物搬出来,放在马车上,转头同他道,“事发突然,我知道你明日还有事,不能离开,就不必送我了。”
明日是清明节,王府会按照习俗祭拜先祖,谢景淞不能缺席。
此行前往江陵,素娥虽不清楚他如何安排,但这一次他肯定不可能再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前段时间遇见王妃那日,从王妃话里话外,她得知之前他同自己在夔州等地耽搁了不少时间,而王府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出面或者处理,当时便是靠别人易容成他的样子才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但时间久了,终归有不方便之处。
谢景淞自她要走,情绪便一直淡淡的,现在见她又这么说,垂了眼帘。
“我送你出城郊,明日赶回去就好。”
他总是不放心,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你的时间太赶了,来不及休息,”素娥皱眉,否决了他的想法,“又不是没有护卫,这一路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唯一算得上威胁的,便是冥宗,但是景阑和袁姝已经被全面通缉,两人短期内不会再轻易露面。
谢景淞摇摇头,“这次我派墨一跟在你身边,但他现在不在燕京。”
“凌晨时,他才会抵达最近的一个县,同你汇合。”
“在此之前,我会在你身边,护送你前行。”
素娥不解,“不过是几个时辰,你派些护卫送我就好。”
实在没必要亲自随行。
“不必因我而麻烦。”
闻言,他静静地站着,目光如月般皎洁,似向她诉说什么。
“只要是你的事,就不是麻烦。”
第143章 分别
因为庄子在城郊外,不用出城,所以在天黑前,马车便驶入了临近的一个县。
他们投宿在锦旆上有鱼型图样的客栈里,快到子时,墨一也抵达此处。
素娥一直在等他,便没有休息。
她很久没有见过墨一了,白日在马车上,她同谢景淞提起墨一,问他这么久的时间都去了哪儿,谢景淞只说安排了他去别的地方办事。
素娥总觉得,他好像有意让墨一避开与自己碰面一样。
许久不见,墨一变得愈发沉稳了,此刻半跪在地上,听谢景淞吩咐命令。
他的脸瘦削不少,更显得棱角分明,额上那道疤痕几乎和黝黑的肤色融为一体。
“此行你务必护她周全,除生死之外,凡事皆听从她的调遣。”
谢景淞背着手,淡淡地看着墨一,后者不曾抬头,低声遵命,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时间不早,谢景淞第二日还有事情,子时前必须要动身返回。
他看了看素娥,还有话想说,墨一识趣地起身,默默退出厢房。
房间里就剩他二人,一时间无人开口,静悄悄的。
素娥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右手握着一杯热茶,见他站在三步远,分明有话想说,却迟迟不出声,便率先开口。
“我走之后,你要多保重。”
在她的记忆中,辽人并不会安分守己,虽然已经达成停战协议,但他们的狼子野心从未消散过。
“若是又有战事,务必要小心,不要让自己受伤。”
“好,”他顺从地点头,双眸如玉,“你也是,别忘了提醒大将军警惕冥宗的人。”
上次在仙女山,他和白羽等人虽然及时赶到,但因为只顾着她的状况,让景阑和袁姝趁乱逃脱了。
只有让大将军也留意到这些人,才能多几分保障。
“以后,出门一定要多带些护卫,”他说,动了动手指,“若是……”
“若是遇到任何困难,就派人传信与我。”
“这次你父亲应当能顺利回京,你回去后,还是要好好休养身体,不要任性。”
他越说,嗓音越干涩,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慢,似不愿停下。
素娥站起来,上前抱住他。
她的双臂勉强圈住他,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攥住,将他死死锁在怀中。
“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来想过抱抱我。”
说起来他几乎没有主动靠近过她,每一次的接触都是她先主动。
素娥假装叹口气,“都要分开了,你不能主动些吗?”她说完,仰头看着他,鼻尖对着鼻尖,如水的双眸倒映着他面庞,像在期待什么。
“阿淞,”她头一次这样唤他,有些陌生,又朗朗上口,“我会每天都想你的。”
“你也要记得想念我。”
谢景淞被她圈着,没有挣扎,低头与她对视半晌,缓缓俯首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他闭上眼,颤动的睫毛难得显露出脆弱的美。
“好。”他低低地说,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你也保重,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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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韩素娥和墨一一行人抵达鸿鸣山附近的村落。
一到江陵一带,便见阴雨连绵,天空如同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细密的雨幕交织成湿意,附着在山间林中。
他们走的并不是官道,因为部分官道地势低矮,已经被山洪淹了大半,好在墨一提前打听清楚,临时改道,从小路走的。
素娥坐在车中,掀开帘子同外面的人说:“墨一,外面的雨大了,要不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她说着,探手接雨,没一会儿掌心全是水珠。
墨一坐在外面赶车,雨水斜着飘来,虽然带着帏帽,鬓角也湿透了,此刻听闻韩素娥发话,便听从她的建议,在一株树下停了车。
树冠茂盛如盖,像一把巨大的伞,足以替他们挡住风雨,墨一将马拴在旁边的石头上,取下水壶,就地坐在树桩旁歇息。
眼前的一幕,让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经历。
“墨一,你是哪里人?”
车帘被挑起来,一双手臂搭在窗栏上,露出白得晃眼的腕,没带任何配饰,偏比玉石还让人挪不开眼。
墨一放下喝了一半的水壶,垂着眼道:“韩姑娘以前不是问过卑职吗?”
那时他告诉她,自己是北地人,自小在北地长大。
准确来说,也不算他说的,他只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是吗?”素娥偏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可你确定那会儿你没有说错吗?”
闻言,墨一抬头看了过去,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被她精准地捕捉到。
“墨一,”素娥直白地问他,“你是夔州人吗?”
“我、我……”
墨一握紧了水壶,努力挤出一抹笑,“姑娘说笑了,我怎么会是夔州人。”
素娥摇摇头,表示他的辩解没有用,“你是在担心我记起以前的事情吗?”
“其实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她叹口气,指了指胸口,“这里的病已经好了,我也记起那年发生的事情了。”
“我并没有救下我想救的人,反而将她推进了深渊,她变成了冥宗的人,并且恨我至极,想置我于死地。”素娥语气平静,唯有眼眸黯淡。
面对墨一,她好像更有倾诉这些的欲望,在她心中,也只有墨一能够体会到她的情绪。
墨一沉默良久,终是不再否认,顺着她的话道:“是袁姝吗?”
他记得,那日也像是这般,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小小的她同自己攀谈起来。
那时墨一还不叫墨一,他有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名字,诸如王二张三李麻子,反正不值一提,那一年镇上突逢大灾,在一个本该平静的夜晚中,整个镇子忽然间开始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很多人反应过来时,已经丧命在坍塌的屋宇之下。
而他是幸运的,他因为被后母赶去挑水浣衣,一直干到很晚,地震发生的瞬间,他一只脚才堪堪踏进屋里,也因此有了反应的机会。
虽然还是被瞬间砸下的房梁划破了额角,但他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后来镇子上引来了山匪,他藏在地窖里侥幸躲过一劫,又熬过了几日,等来了赈灾的官员。
他记得很清楚,隔壁巷子第二户姓姜的人家都被掩埋在了地下,那户人家的姜氏女是将军府嫡出小姐的乳母,那一年回乡探亲,被特许恩赐,当时街坊都在背地里羡艳,包括他那刻薄的后母,也收起了平日里瞧不起人的模样,揣了一兜冬枣去讨好姜家。
可惜姜家的福气有些薄,风光没两日,便命丧黄泉。
墨一记得很清楚,那个韩家姑娘被她乳母护住,没被倒下的房梁所伤,后来又被护卫送去镇上,躲开了山匪的屠杀。
他那时觉得,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果然不会受到一丝伤害,人人都会保护她,哪怕是奉献生命。
他甚至有些不平。
但后来他见到她时,却不再这么想了,他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深深的卑怯。
那是一个多月以后,大将军也率士兵来到镇子上,帮忙清理废墟,重建房屋,又剿清山匪。
除此之外,长公主请来大夫,帮忙救治伤患,安抚受到惊吓的妇孺。
据说,这些都是那位韩姑娘再三恳求的。
对此,他是有些感激的,但这感激之情很淡。
他没怎么见过姜氏的人,但有些替她们感到可惜。
那位韩姑娘行善施恩,却从不曾来看过她们的坟墓。
直到一天傍晚,他正跟着士兵帮忙搬运碎石瓦砾,远远地瞧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瘦弱的身躯好像风轻轻一吹就会倒下。
人走近了,看见他后便问“你知道姜绣在哪里吗?”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眼中闪烁着期盼。
他不知她是谁,不明所以,下意识便道:“姜绣死了,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抖索着身躯,摇摇欲坠。
“那姜姝呢?她回来了吗?”她眼中仅剩了一丝希冀,在强撑着她站立。
“没见过。”他摇摇头,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姜绣在那晚就咽了气,难道她不知道吗?
当时的他不解,同她说完这些后便转身继续去干活了,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应。
若他那时能转头看两眼,也许便会发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撕心裂肺的神情。
那么的痛苦,是他以为的,她永远也不会经历的痛苦。
等将军府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好不容易病好醒转的大小姐,因为自己短短的两句话而犯了病,又昏了过去。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对她产生了一丝愧疚的情绪,即使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他仍然忍不住想要弥补她。
墨一抹掉脸上的雨水,扭头看了眼她。
韩素娥静静地扶着窗柩,目光像连绵的雨幕,萦绕着惆怅和哀切,无法释怀。
“你小时候,见过她吗?”
墨一沉默着摇头,“没怎么见过。”
所以看到袁姝时,自然也没能认出来。
他好像明白她的想法,“她已经变了,韩姑娘。”
“姜姝是姜姝,袁姝是袁姝。”
“有句俗话说,路要往前走,人要向前看。既然选择了自己的前路,就会迎来自己的归宿,无论归宿如何,皆怨不得旁人。”
姜姝怨怪韩姑娘辜负了她,可她未尝没有其他选择。
是她率先走向极端,擅自掐灭了一切机会。
第144章 老魏
素娥没想到墨一会这样开解自己,惊讶了一瞬。
她回味着他的话,眼眶发烫。
其实那年的事,她渐渐有些想通了,在她心中,袁姝已然不是过去的姜姝,但生出这种想法,会令她觉得残忍,她会忍不住质问自己,姜姝变成这样子会不会因为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自己,而现在自己作为罪魁祸首,又有何资格去大义凛然地去指责对方。
“韩姑娘若是有无法下定决心的事,可以告诉卑职。”
墨一一字一句道,“卑职知道怎么做。”
她可以不忍,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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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云谷在离兆阳县百里之远的鸿鸣山中,素娥一行人从北而至,虽然没有经过兆阳县,但在鸿鸣山靠北的几个地方都听说了兆阳县的灾情。
在离鸿鸣山最近的城镇中,她和墨一坐在一家茶楼稍作歇息,便听闻邻桌的客人谈起这事。
“听说兆阳死了好多家禽牲畜,不知道这瘟疫会不会传染给人。”
“不是说除了畜禽,暂时还没人染病嘛?”
“说是这么说,但是不少大夫去了兆阳县,恐怕还是有什么问题,”说话的人摇摇头,一脸忧色,“这瘟疫若是和洪灾一起爆发,简直民不聊生啊。”
他的同伴安慰道:“莫怕,大将军的人马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肯定能遏制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