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叹对方高义,口上温和:“贺大人不必自责,您已经尽力了。”
对方在上级的不作为下还能恪尽职守,已经是难得。
贺励却更加惭愧,“若不是卑职粗心,也不至于瘟疫一事迟迟才报送朝廷。”
他其实当日察觉端倪后便吩咐手下送信,但奈何县令听说后,觉得过早下定结论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又自信瘟疫不会传染人,便拖了几日才报送。
没想到就是这几日,瘟疫从只影响禽畜,变成大肆在人群间传染。
短短的一段时间,整个县上竟然有上千人患病。
最让人一筹莫展的是,请遍了大夫,也没能研究出救治之方的,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轻则头热发冷,症状重的则昏迷高烧,甚至呕吐不止,药石罔效。
虽说赈灾的官兵到了,但其实现在更棘手更紧迫的是瘟疫一事,大将军虽然战功赫赫,可是也没法妙手回春。
贺励心中暗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多总能想出更多办法,自己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没时间废话,他引大将军去临时搭建的医馆中去了解具体的情况。
韩素娥本在县衙外附近的一个客栈安顿下来,刚走出客栈,便见父亲和那贺大人要出去,她戴好帏帽,上前唤了声父亲。
贺励扭头,见一个全身围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朝这边走来,轻纱覆面,只露一双妙目。
他不由迟疑看向身边的人:“韩大人,这…….”
“这是犬女,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鸿鸣山养病,此次我来兆阳,顺道接上她。”韩玮元解释。
他同贺励解释完,又转向韩素娥,“你怎么出来了?”
不是说好她在客栈中待着,不会乱跑。
“父亲,”素娥走到两人面前,朝着贺励微微屈膝一礼,“贺大人。”
“您二人是要去看望病患吗?”
韩玮元点点头,以为她也要跟去,不等她再开口便拒绝,“你在客栈中待着,不要走动。”
素娥掩在面纱下的唇角无奈地扬了扬,“我不跟去,只是想提醒下父亲。”
她指了指脸上的面纱,“父亲,瘟疫传染性强,您定要做好防护,像这样佩戴面巾,至少不容易被感染。”
经她一提醒,贺励如梦初醒般张口,“对对,卑职差点忘了,要捂住口鼻。”
他连忙转身吩咐手下去取两张面巾过来,然后又歉意地对韩素娥:“多亏韩姑娘提醒。”
之前也有大夫这样建议他,去见病患时一定要捂住口鼻,以免被传染。
见对方也照做,素娥点点头,“还请大人别怪我逾矩,只是瘟疫这东西传染性强,稍有不慎便会染病,县里百姓还要靠你们施救,你们可万万不能有事。”
“我也是听闻替我治病的大师提起,瘟疫横行之时,与他人接触带上面巾,捂住口鼻,勤清洗,能有效减少被感染的机会。”
她语气诚恳,听得贺励连连点头。
“对了,”素娥妙目一转,似想起什么,“大师还说,在肌肤上擦拭烈酒,并于室内喷洒烈酒,也可大幅减缓瘟疫传播。”
贺励完全不疑有他,听得认真,把她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多谢韩姑娘提点,贺某马上便将此法传下去。”
韩玮元转眸扫了眼女儿,“可是治好你病的那位大师?”
素娥不易察觉地迟疑一瞬,很快点点头。
其实这说法只是前世的师父教的,为了增加信服度,说成是觉明的话,也未尝不可。
见她肯定,韩玮元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既然能治好女儿的病,想必便是个医术高超的人了。
他一把扶住素娥的肩,急切地:“可能找到他?”
素娥一怔,旋即摇摇头。
觉明在治好她的病后,早已从北地告辞,虽然谢景淞派人跟在他身边以防再有需要,但眼下,哪怕能联络到觉明,对方也断然不可能在短期内赶到这里。
瘟疫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她想了想,“大师行踪不定,即使找到,也无法很快赶来。”
话刚出,便见父亲有些失望地黯了眼,素娥又道:“不过,大师曾经提过,有种喂牛的草饲,可以煎服使用,能够防治一种会引起高热呕吐的疾病。”
“什么草饲?”
素娥装作想了想,半晌才说:“好像是叫牛筋草。”
“牛筋草?”贺励皱眉,“这东西不就是田里的杂草。”
这随处可见的杂草,真的能治疗疾病吗?
“大师医术高超,想必他的话不会有错,”素娥笃定道,建议:“不妨找人试一试。”
贺励沉吟,点点头,转身吩咐手下去找个病患试一试。
韩素娥见状,心里稍稍一松。
她手握药方,却没法直接坦白,只能费些周折。
只不过瘟疫横肆,传染极快,她也不能拖的太久。
目送父亲和贺大人走远,她侧身招了招手,不远处候着的墨一马上上前。
素娥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话,将袖中的药方抽出递给他。
墨一听着她的话,微微讶异,但没说什么,只是得了吩咐后便转身离开。
县衙靠北的一间平房里,本来是柴房的地方被临时改成了医馆,屋子里的杂物都被清开,地上摆满了简陋的草席,上面躺着一些染了瘟疫的官兵。
可能是因为感染的时间不长,这些官兵的症状还不算严重,部分人还有意识,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一个年轻的医者推开柴门走进来,脸上被面巾覆住口鼻,他挨个上前查看草席上的病患,替他们把了把脉,做完这些才起身,用一支笔在一个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突然柴门又被推开,人还没进来,一声怒气冲冲的话传了进来,“什么牛筋草,老夫从来没听说过能用那种畜生吃的玩意儿治病。”
年轻医者转身望去,看见来人,收起手上东西,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王老。”
他口中的王老,是镇上有名的大夫,威望很高,只是脾气不怎么好。
“这是怎么了?”他好心问道,看向王老身边的一个小官吏,对方正低低劝说着什么。
王老并不理他,正眼也未看来,只冷哼一声,径自绕过他走开。
年轻医者面色不变,只在心里苦笑一声。
王老素来见不惯自己,从来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都习惯了。
那官吏也知二人龃龉,见王老行不通,便拉着年轻医者走到外面去。
“严大夫,”小官吏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柴房,压低了声音,“方才贺大人传令下来,让试试用牛筋草煎药治疗病患。”
“说是大将军身边的人提出来的,好像是什么大师说的。”
“牛筋草?”严大夫想了想,“那不是田里长得杂草,用来喂牛的吗?”
从来没听说过用这杂草可以治病。
小官吏点点头,“王大夫一听便说是儿戏,所以不肯听从。”他看了看严大夫,“其实小的也觉得毫无凭据,若是用这药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不过他只管把话传到,王大夫不愿意试自会同贺大人解释,眼前这个严大夫觉得可不可行,也不是他管得着的。
官吏说完这些,便匆匆离去。
严衡站在原地,思忖着他的话,神色慎重。
他站了好一会儿,身后的柴门开了,王大夫从里面出来,见他在外面,知道他必定也是只道了,微嘲道:“严大夫不会真以为那畜生吃的草能治病吧。”
“不过你若是相信,也可以试试。”他有些轻蔑地笑笑,背着手傲然走远。
面对这种态度,严衡并不生气,他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不停想着牛筋草的事。
牛筋草,真的可以治病吗?
他想了好一会儿,握了握拳头,转身离去。
半盏茶后,严衡出现在一处田埂间。
洪水退去,田地有暴露在外,一段时间没有耕作,又长了不少杂草。
他俯身辨认着,找到牛筋草,挑选几根长势较好的连根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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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玮元和贺励去了好几处临时搭建起来收留病患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有人把守,没有允许,外人不可随意入内,里面的人也不能轻易出来。
“你做得很好,”韩玮元点点头,“还算是遏制了情况。”
在瘟疫彻底爆发前的几天,贺励快刀斩乱麻地将所有患者集中起来,分别隔离起来,又传令下去,让百姓不要随意在外面走动,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新增患病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
要不是这样,恐怕现在该有更多的人患病了。
不过眼下患病的人也不少,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治疗的方子。
“数十名大夫,竟然没一个能想到缓解的法子?”
韩玮元和贺励从集中治疗的地方出来,看着附近来去匆匆的长褂医者,问道。
贺励摇摇头,“好些天了,治疗一事都没进展。”
听那些大夫说过,这次瘟疫远不像以往那样,是从未见过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韩玮元微叹,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先让赈灾的士兵帮忙恢复之前被洪水毁掉的房屋建筑,再加固堤坝,至于瘟疫一事,我也会派人去外面寻找善医者,若是有消息,便会及时告知你。”
贺励忙说好。
“对了,今日犬女所提的事,也请贺大人先让人试试看,若是有用自然最好。”
“卑职明白。”
第149章 牛筋草
三日后,正在众人仍旧为瘟疫得不到缓解而一筹莫展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个病患突然开始好转,本来高烧不醒的病患渐渐地退了热,然后苏醒过来,可以吞咽食物,并且可自行坐卧。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兆头。
贺励听闻完手下汇报,便忙赶往那个病患所在之处。
没想到刚走到院门口便听到争吵声。
“你真以为是你那牛筋草起了作用?可笑,若不是我的药他怎么可能醒来。”
一个声音不卑不亢地回应:“王大夫若非要坚持是您的汤药治好了病人,那之前那些用了您的药的病人病情加重好转又怎么说?”
“竖子狂也且!一个毛头小儿竟然敢质疑老夫!”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严衡!你别不知好歹的,我师父岂能容你挑衅!想当年师父他救治数百瘟疫患者,你还不知在哪个墙角光着屁股玩泥巴!”
更多的声音附和道,“就是,你算什么东西!”
随即一阵推搡的声音传来。
随同的小官吏觑了眼一旁的大人,见他脸上已经由晴转阴,面色沉沉。
当即推门走进去,厉声呵斥:“都在做什么!”
里面的人顿时停了下来,被好几个人围着,衣襟散乱的年轻医者率先叫了声“贺大人”,放下了自己挡着的手,恭敬地行了礼。
贺励慢慢走进去,左右环视一圈,打量房里的一群人,嘴角微沉。
“你们几个在吵什么?”
这些大夫,病人治好了,本该齐心协力救治更多百姓,而不是在这里争抢功名。
“贺大人!是这小人,非说病人好转是自己的功劳。”一个拥护王大夫的医者先发制人地告状。
闻言,严衡脸上浮现无奈神色,温声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牛筋草确实有药效,想让更多患者试药。”
他有八成的把握,病患能好转,恐怕就是那牛筋草起的作用,只不过光靠牛筋草药效还不够完全,而且用药的分量不太好把握,他也是找了好几个病患试药,才发现有效。
只不过,王大夫似乎仍旧不肯相信牛筋草有治病的功效,还以为是自己的药方起了作用。
严衡心中有些焦急,有些病患越来越严重了,前几日好几撑不住咽气的,如果牛筋草真的有用,应该早早让更多的患者服用。
贺励又看向王大夫,这是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医生,素来有威望,是附近医术最高超的大夫。
“回禀贺大人,老夫翻遍典籍,从未听说过牛筋草可以治病,而且那位好转的病人,也服用了老夫的药方,不能断言说是严大夫的药起了作用。”
王大夫面上恭恭敬敬地,但其实语气透露着几分自负。他不相信一个师出无名乡野小子能想出治疗瘟疫的法子。
他刚说完,身后的附庸也跟着附和。
“是啊,从来没听说过那杂草可以治病,你说有用便有用吗?”
“若是轻信了他的话,医死了人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反对。
“都别吵了。”贺励淡淡开口,眉眼一压,扫了过去,众人不再敢出声。
听了他们对话,他心中大致已经有数,无非是以王大夫为首的一批人看不上那个姓严的医者,不仅如此,前几日自己传下去的口令,除了一个人再无别人执行。
这明明治病的地方,却成了某些沽名钓誉之辈的名利场。
他心里微怒,面上不动声色,看向那个年轻的医者,“你让患者服用了牛筋草煎的药?”
严衡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再挑部分病患单独试用你的药方。”贺励说。
王大夫神情一急,阻拦道:“万万不可,拿病人来试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药,若是让病情加重该如何是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苦口婆心,好似真的为病患着想,但严衡知道对方是害怕那牛筋草真的有用,这样一来,他一方名医的名声便保不住了。
“贺大人,”严衡一咬牙,上前一步,“鄙人愿拿自己来试试。”
“我会亲自服用自己的药方,然后与这些病患同吃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