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慢慢取下面巾,眉眼坚定异常,“若是鄙人无事,那就说明这药方没有问题,可以防治瘟疫。”
顿时,小官吏大惊失色,上前拦住他的举动,“严大夫快把面巾带上,你当真想染病吗?”
严衡摇摇头,知道若是自己不这么做,定然不会让众人信服。
“王大夫说的不错,不能贸然让病患试药,而我身为医者,亲自试药,才是对病患的负责。”他平静地道,一脸无畏。
贺励背着手,也没有阻止,“既然严大夫这么坚持,那便依你说的做。”
“但瘟疫之事不容迟疑,即使只有一分可能也要试试,小毛,你去找些愿意试药的患病官兵,一同服用严大夫的药方。”
他说完,目光沉沉扫过另一边的一群人:“本官请各位来,是想医好我兆阳的患病百姓,还望诸位把心思放在研究医治之法上。”
说完,不再等对方反应拂袖而去。
另一边,素娥正在客栈中,接过蝉衣递来的汤药,慢慢饮了下去。
她放下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父亲喝了吗?”
蝉衣点点头,“已经给大将军送去了,大将军听说是您吩咐的,没说什么就喝了。”
“嗯,你们也记得隔一日服用一碗,预防一下,总是没错的。”
她说的是从幽云谷得来的药方,照着药方煎的药不仅可以治病,健康之人服用,可以防患于未然。
他们身在瘟疫严重的兆阳县,最好还是小心为好。
两人刚说完,便见墨一匆匆地进来。
“今天医馆发生了一件事。”他一五一十地汇报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只有一位大夫用了牛筋草?”素娥忍不住皱眉。
“其他大夫并不相信牛筋草可以治病。”
怪不得前世这瘟疫拖了那么久,先不提能有人想到用牛筋草熬药,就算是真的有用,也没人会相信。
她想了想,“那个严大夫打算以身试药?”
墨一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这几日多关注他的动向,找个机会把药方透露给他。”
经过两日和病患同吃同住,严衡真的患上了瘟疫。
他浑身发热,胳膊上起了疹泡,还腹泻了几次。
但他一直有服用牛筋草熬的药,这不禁让他开始怀疑,难道牛筋草真的没有作用,那个好转的病患只是偶然巧合吗。
与他一起试药的病患也不见好转,仍旧是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席上。
严衡病的不算特别重,勉强能自己活动,他浑身无力地从田里回到医馆,却见王大夫和几个大夫站在院中。
一群人离得远远的,见到他,尤其是瞧见他手里刚摘的几株牛筋草,纷纷冷嘲热讽起来。
“严大夫这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啊。”
“不是说牛筋草可以防治瘟疫吗?瞧严大夫的样子,不像是有作用啊。”
“严大夫,你可不要嘴硬了。”
严衡没什么力气同他们计较,便没理会,自顾走进后厨熬药的地方,掀开了炉子上的药罐。
他觉得牛筋草确实还是起到了作用,只不过单靠牛筋草不能完全防治,肯定还要同其他药材一起熬制。
只是药方不是那么容易能想出来的。
黄芪、银花、知母、桔梗、竹叶、牛筋草……还有什么是自己遗漏的……
他皱着眉想,额间的汗越淌越多,捧着罐子的手微微发抖。
牛筋草利湿凉血,银花辛凉泻热,两者混在一起会不会稍微湿寒了些,若是换成别的……
严衡绞尽脑汁地想着,脸色苍白,没注意自己已极度不适。
他怎么也想不通,甚至头越来越昏沉,背后湿透一片。
突然脑中空白,眼前一黑,直直地倒在药炉旁。
严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应该是午夜,四周一片安静漆黑,唯有药炉里的炭没有熄,微微从黑炉子里透出点光亮。
他睁开眼,好久后才想起之前的事,原来自己是晕倒了,后脑勺一阵痛,但那痛是撞击的痛,并不是因为感染了瘟疫。
严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后知后觉到口中一阵浓烈的苦意,他舔舔唇角,好像还有什么残留,衣襟上也散发出奇怪的苦涩味道。
他拧着眉擦了擦嘴角,指尖上染了色,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的味道。
严衡感到自己精神比昏倒之前好了不少,抬手碰了碰额头,竟然不烫了。
口中的苦酸味,像是某种汤药留下的味道。
难道有人给昏倒的自己喂了药?他猜测,有些迷茫。
他对眼下的状况不明所以,只能打量四周,借着微弱火光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碗,碗里还有些药汁,再一抬眼,药炉上的罐子里,也残留着一些药渣。
明明之前这罐子里是空的。
奇了怪了。他想,捡起一根木枝往里面扒了扒,掏出一点残渣在手上辨认。
是药不错。
里头好像有牛筋草、桔梗、知母、竹叶等药材。严衡突然顿住。
自己莫非是被这碗汤药治好了?
可是这是谁留下的?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他愣在原地。
很快,又反应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药方是什么,既然对自己有效,肯定也对其他有效。
管他是谁留下来的,能治病就行!他得赶紧从这些药渣中推出药方。
想到这里,严衡立马一个精神,抄起碗和药罐便匆匆离去。
第150章 回京
素娥得知瘟疫被一个年轻医者想出治疗方子时,已经是半月后。
她已经在父亲的要求下,搬进了守卫更加周全的驿馆,这里离收容那些病患的医馆要远上不少。
“那个姓严的大夫,仅凭你留给他的药渣就推出了药方吗?”素娥听了墨一的汇报,放下手上握着的一卷书,问道。
墨一点点头,“那日我只将药给他灌下,特地留了些痕迹,让他察觉出来。”
“卑职打听到,那药方第二日便被他琢磨了出来,只是治病需要时间,所以隔了这么些天才传出消息。”
素娥微微笑,“看来他医术确实不浅,或许多些时日,他自己就能想出药方。”
“对了,”她又问,“现在病患情况如何?”
“已经有数百个患者在康复,其他的这两天才开始服药,不过听说也开始好转了。”
韩素娥颔首,如此一来,前世瘟疫彻底爆发使得兆阳县被封城一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黄昏时,韩玮元回到驿馆,又带来好消息,说先前被洪水冲毁的房屋都被重建得差不多了,先前被暂时安置在高地的百姓,陆陆续续搬回了自己的房屋,赈灾一事,在有序地进行着。
说完这些,他又端起一杯茶,若有所思,“素娥,没想到你之前提到的牛筋草,竟然真的可以治疗这次的瘟疫。”
瘟疫一事,其实远比洪灾要严重得多。
房屋倒塌,可以重修再建,但是事关人命,一个不慎,便无法挽回。
韩素娥知道父亲起了怀疑,也想好了说辞,“其实我赶来之前,替我治病的大师知道我要来兆阳县,便提醒我,洪灾之后最易肆虐瘟疫。”
“女儿当时问他可有什么法子可以防治,他便提起了牛筋草。”
素娥看着父亲,眼神纯净,不含一丝心虚,“没想到,这牛筋草真的能起作用,看来也是上苍不忍心见百姓患难,冥冥之中,便让我带来这个消息。”
“不过,起最大作用的可不是我,”素娥说,“那位严大夫才当真是悬壶济世,医术高超,多亏了他,兆阳的百姓才能不再经受瘟疫之苦。”
韩玮元赞同,“确实,那位严大夫年纪轻轻,却不骄不躁,这次立下大功,他也不曾居功自傲,县丞说要嘉善他,他却再三推脱。”
他之前是听闻了那个大夫和其他大夫争执的事,也知道这个大夫是不顾他人白眼执意以牛筋草试药,甚至拿自己开刀的人。
兆阳县有这样的人才,何其有幸。
提起这个,韩玮元又想到另一件事,皱了皱眉。
“不过,这个兆阳县的县令,就不好说了。”
揽功推过的小人一个。
他这话引起了素娥的注意,她便问是怎么回事。
韩玮元本不欲同女儿说这些,但她既问起,还是简单解释了几句。
原来那县令一直躲在府上闭门不出,生怕自己被染了瘟疫,赈灾一事,完全推给了贺县丞,这也倒罢了,现在眼看洪灾和瘟疫被控制住,他又冒出头来,率先向朝廷报信,说兆阳的灾情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极大的解决,甚至说若不是他找来严衡,那药方肯定是想不出来的,话里话外,全成了他的功劳。
韩素娥恨极了这个吴县令,前世若不是他自行封城,背着父亲私自派兵镇压百姓,怎会让父亲背上污名,给了皇帝发作的机会。
这几日,她一直在派人暗中调查吴县令,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还真叫她有所收获。
原来吴县令此人和江陵郑家有着不浅的联系,说得再直接点,那就是和丞相府有关系,怪不得会坑害父亲,恐怕是有人指使。
其次,她发现吴县令在这次灾情中,也不是一直龟缩在府上什么都没做,坏事,他还是做了不少的。
前几日,她跟着蝉衣去街上帮着施粥,路过粮仓时,无意瞥见里面景象,本就不大的仓库,竟然还空了一大半。她施粥几日,大致推出百姓一日所需的粮食,而父亲说过,朝廷派发下赈灾的银子并不少,至少足够兆阳县这两三万人度过两个月了。
粮仓库存不合理,她第一个想到便是贪腐,而纵观兆阳县,有本事且有贼心去做这事的,非吴县令莫属,于是便派墨一去查探。
这一查,果然查出不少线索来。
“父亲,”素娥从妆奁抽出一本账册,递了过去,“前几日我去街上施粥,发现粥里掺了陈谷粗糠。”
“您之前说过,朝廷用于赈灾的拨款并不低,我便在想怎么至于让百姓吃掺了粗糠的粥,于是让墨一去探了探那米仓,结果发现仓中积存很不正常,远低于应该有的数量、”
“照这样下去,恐怕下个月便无米可施。”
韩玮元愣住,“什么?”
他立马站起来,准备去看看怎么回事,被素娥拦住。
“您先看看这本账册,这是从县令大人府上发现的。”
韩玮元顾不上问她是怎么得到这本账册的,迅速翻看账册,脸色越来越凝重。
账册上记载着吴广这半月来的银钱来往,其中在半月前,有一笔和米铺的交易,数额不小。
他卖了一批米谷出去,可这米谷从哪里来的。
答案不言而喻。
韩玮元拧起眉头,眼中厉色一闪,刷地合上账册。
“他好大的胆子!”
若是说他在其位不谋其职,吴广恐怕还有理由狡辩,现在好了,私自克扣赈灾粮食,将银子划进自己腰包,那可是贪污的大罪,绝无逃脱的机会。
“我去将此事告知贺县丞。”韩玮元说,现在他的身份还不便直接上告朝廷,县丞是最合适的人。
也不知父亲究竟是怎么和县丞说的,几日后,朝廷的消息便传了下来,听闻此事官家盛怒,当即下令命贺县丞彻查此事,同时暂时将吴县令扣押起来审问,并追缴被私吞的银饷。
一同到来的,还有另一道旨意。
宣韩玮元回京述职。
消息传来时,素娥并不吃惊。
她先前就大约猜到,赈灾之后皇帝会让父亲回京
西北战事告一段落,赈灾一事也顺利解决,父亲可谓是戴罪立功,朝廷没有理由不让父亲回去。
只不过,关于水路图泄露一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四月初,素娥和父亲一起,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从兆阳到汴京要四五日的功夫,素娥对汴京并无多少怀念,但因为母亲和兄长,却希望马车能快些,最好插上翅膀,飞回汴京。
路上,她听说将军府外的士兵已经陆续被撤得差不多了,隐约有解封的征兆,还听闻被禁足宫中的姑母也出席了前些日子的清明祭祀大典,看起来似乎又重获恩宠。
对此,父亲完全不意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素娥一问,才知道另一件事。
泄露水路图一事,本就是无中生有。
她惊讶极了,忙追问具体细节,韩玮元才缓缓同她解释。
原来她被绑后的几天,韩玮元确实收到了劫匪的来信,对方也确实要他提供水路图来换取女儿的平安无事,他再三思索,既担心女儿的安危,又不愿行背叛一事,便仿造了一份假地图,按冥宗的要求给他们送了过去。
那份假地图虽然是假的,但与真的水路图有九分的相似,只不过在最后的一段路中,稍微做了改动,真水路图里通往的是与大理交界的一条河流,而假图里通往的是西南军驻守的关卡,如果贼人想拿这份水路图来秘密运送什么物资,最终也只会被拦截。
过了两日,水路图泄露一事被传出后,韩玮元便决定将计就计,假装自己确实做了泄露一事,实则是为了迷惑冥宗,让对方信以为真,以便来个瓮中捉鳖。
只是没想到,在途中就被韩素娥他们横插一手,提前拦截住了运送铁器的货船。
“您打算来个一网打尽?”素娥回过神来,“那我岂不是……”
韩玮元知道她的意思,摇头安抚道:“我的计划虽然是这样,但冥宗向来狡猾,很有可能在半途中察觉不对劲,你中途将船只拦截下来,也不算坏事。”
“那,官家可知道此事?”
“知道。”
素娥了悟过来,“所以,您与官家,做了场戏。”
为了引出冥宗后续的行动。
可是……素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是赵荣帧就势定了父亲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