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发现张茹云在最前方坐着,身边站着两个侍女,她没有贸然上前,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却发现那个叫海棠的侍女不在她身边。
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一旁的江璇芷注意力从戏台上转移过来,好奇地问:“你们在找谁?”而后看到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更加疑惑了:“你找她有事?”
韩素娥抿了抿唇,慢慢摇头,银簪流苏铃铛随之作响,她觉得此事诸多古怪,决定先按下不发,等找到海棠再说。
身边有步履匆忙的小厮仆妇经过,韩素娥随口唤住一个看起来是个管事模样的仆妇。
“可否帮我寻下海棠姑娘?”
见那仆妇面露疑惑,她和颜悦色地笑笑,“方才我弄脏了衣裳,是她引我去更衣,我这会发现方才落下了一个东西,却不知那间屋子该如何走,只能让她再领我去一趟。”
仆妇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张府屋舍众多,她确实也不知道海棠会带对方去了哪间更衣室。
她看了看远处,瞧见自家姑娘身旁确实没有海棠的影子,不由得心中嘀咕,面上应道:“这位姑娘,您落下的是什么物件,奴婢寻到海棠,便让她去给您取来。”
素娥却摇摇头,“那件东西极为重要,你若是寻到海棠就告诉我,我得亲自去找。”末了又补充一句“劳烦快些”。
仆妇虽奇怪她的坚持,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转身便吩咐手下人去寻海棠。
韩素娥便静静地等着。
“你东西丢了,方才为何没说?”江璇芷见仆妇退下,有些不解。
素娥道:“将才突然想起来的。”
江璇芷点点头,怪不得刚才她一直在找什么人。
两人不是太爱扎人堆,便遥遥站在附近的一颗树下闲聊,时不时往戏台瞥一眼。
韩素娥久等没有见海棠,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却没有显露分毫,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找张茹云时,突然听一旁的江璇芷道:“方才我在男席可瞧见不少人。”
男席?素娥突然却想起了黄柏,她转头张望,没找到人影,倒是看到世子和沈檀在远处。
奇怪,他去哪儿了。
“你又在找谁?”江璇芷奇怪道。
素娥收回视线,不答反问,“你在男席都瞧见了谁?”
话题又回到江璇芷感兴趣的地方上来,她大大方方地笑:“瞧见了不少翩翩郎君。”
翩翩郎君?听了这话,素娥不由失笑。
江璇芷不知她所想,只顾着感慨道:“那些郎君可真真是芝兰玉树。”
“比方说?”
“比方说裴家人,讨厌归讨厌,年轻俊秀倒是不少。不说裴栯知,他那几个兄弟表亲,长得可谓人中龙凤啊,尤其是那个叫景阑的,漂亮得不像话。”
她好似陷入回忆,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微凝的表情,说完又觉不妥:“我这么形容会不会不太合适,应该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听别人夸他生得漂亮吧?”
“或许吧。”韩素娥缓过神来。
这一世景阑依然早早攀上了裴府,还同裴栯知关系不错,没想到今日宴席也跟着来了。
回想起前世临死前的那段对话,她忍不住蹙眉。
重生以来,自己一直没有功夫去细想那人,前世的最后关头,她错过了裴栯知的话,至今不知道景阑的真实身份。
但她打定了主意,既然当时是景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那这一世她就绝不会再让对方有任何可趁之机。
她正想着,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紧接着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
“韩姑娘,江姑娘。”
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应声回头,见裴栯知和景阑在不远处停下,江璇芷立马尴尬,低声问韩素娥:“我刚才说话声音不大吧。”
素娥摇头,让她放下心来。
裴栯知冲两人点了点头,语气礼貌地问:“两位怎么不去前面坐着。”
“此处风景不错。”江璇芷说。
裴栯知笑笑,又想起什么。
“方才听阿滢说,你被弄脏了衣裳,没有事吧。”
素娥抬眸,对上两道关切的视线,疏离客气地回:“没事。”
可能是习惯了她这么冷淡的性子,裴栯知也不恼,从容地笑笑,百折不挠地继续:“今日竟不知你会来,最近天气炎热,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些,别一时贪凉受了寒。”
看裴栯知言谈间对她颇为熟稔的样子,江璇芷有些诧异,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双杏眼圆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看出她的探寻,裴栯知笑着解释:“说起来,我同她算得上是师兄妹。”
“师兄妹?”
“嗯,”他颔首,“裴某幼时也有幸承贵府的江先生启蒙。”
“我家伯公?”江璇芷一经提醒,顿时了然,她竟然忘了,裴栯知也勉强算是她伯公的门生,当年的伯公也就是江远,面临致仕,早已卸了身上重任,闲来无事再加上膝下无子,于是老来兴起,收了几个孩子亲自启蒙,不过因为时间不长且未曾声张,事情过了很久,江璇芷记得不清也是正常。
她偷偷瞅了瞅韩素娥,既然当年那几个学童里也有她,那二人确实算得上师兄妹,不过看她这样……好像不算热络啊。
韩素娥没有接腔,脸上挂着抹淡笑,只不过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那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几岁的孩童懵懂无知,尚能不谙世事,可这么多年过去,随着裴府势大,朝堂掣肘,后妃之争,两家关系愈发紧张,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心无芥蒂的提及旧情,她不禁心下微嘲。
何况前世,裴府于她而言可是血海深仇。
吃过亏的人,怎会傻到再去吃第二次亏。
看她态度普通,裴栯知温润的眸子闪过失落,但是很快他又一扫阴霾,转向江璇芷:“提起江老,也不知他最近怎样,听闻一个人去了寿州?”
江璇芷同他没什么芥蒂,点头如实道:“是啊,伯公不听劝,硬是要一个人回寿州养老,家父生怕他一人行动不便,特地安排了不少随从,结果没到半路被赶回来大半,一问才知是伯公嫌人多麻烦,都打发了回来。”
她叹气,这个伯公向来如此倔强。
裴栯知听后也无奈摇头,轻声道:“先生总是这样不拘小节。”
两人客气聊了会儿,江璇芷看他身后那少年一直被晾着,也插不进话来,好心开口:“裴公子,大半天了,你还没同我们介绍你身边这位?”她抬抬下巴,示意对面的景阑。
她一提示,裴栯知马上反应过来失礼,歉意地一笑,侧过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排行十四的景阑兄。”
后者闻言顺势上前半步,抬起漂亮的眼看向二人,五官深邃,偏那颗朱红色的泪痣随着眼眸的微弯翘起,绮丽迷人。
俊秀得不像话。
江璇芷近距离面对他,绕是再大大咧咧也不禁羞赧几分,下意识扯了扯韩素娥的衣袖,对方无动于衷地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太傅府上的江姑娘。”裴栯知又介绍,那少年客气地冲江璇芷点头微笑,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江璇芷难得红了脸,冲他回礼。
“景公子,我是江璇芷。”
裴栯知刚要开口介绍另一人,便听景阑笑道:“这位韩姑娘我记得。”声音温柔,是少年独有的清朗嗓音。
“上次在裴府遇到过,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我。”
韩素娥原垂着眸,闻言便正眼看他。
见她瞧来,景阑微微一笑,眸光柔和,闪过细碎的欣喜。
半下午的阳光没那么刺眼,打在他身上,少年俊秀,惹人注目。
素娥的视线缓缓移到那双眼睛上,对视半晌,却一语未发。
那双明亮的眸子永远漾着温柔的笑意,浅色的瞳孔像通透的琥珀,不笑的时候纯净又无害,笑起来偏偏缱绻而旖旎。
这缱绻旖旎像千万根丝线,缠绕着她,邀请着她,诱惑着她。
多么令人陶醉的人。
早在前世,其实没有裴栯知的那些话,她心里也清楚,正是这样一个看似无辜的人,狠狠地玩弄了自己。
识人不清,她自吞苦果。
许久,景阑见她未发一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像失了神魂一般,唇边笑意便愈发深了。
一种奇异又熟悉的感觉从他胸中腾起,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被人迷恋的感觉。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优势,也擅长发挥自己的魅力,所以总是能够获得征服的快感。
他是如此贪恋这种感觉。
这个传闻中性情冷淡的矜贵少女也不过如此。
胜券在握,但当他准备再次开口说些什么,抬眼看向对方时,却察觉异样,倏地愣住。
她眼里哪有半分迷恋,分明是一片清醒。
那眸光像月色静静流淌,冰凉又沉静。
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她的表情既非爱慕,也非痴迷,以为她神情流连,同自己对视许久,却未察觉她至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
只是那双眸子,哪怕是无情绪,也像含笑凝睇,才让他有了错觉。
陶醉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自己。
从一开始,她就在冷静地观察他,欣赏他的自我陶醉。
景阑想明白,有些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原先他太自信了。
在这时,韩素娥已然换了另一副神情,那神情并非友善,也谈不上厌恶。
她微微抬起下颌,缓勾了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视线,不轻不重地,慢慢腾腾地,将景阑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到头。
让他感到漫长又难堪。
这种恶劣又刻薄的举动,无疑如同一盆冷水,将景阑方才建立起的自信与得逞,霎那间分崩离析、全数瓦解。
他缓缓敛了笑,此时,才辨认出她的态度。
是轻蔑。
第43章 萧氏
不动声色的羞辱后,素娥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那昳丽的面容上凝固了笑意。
添油加醋般地,她鼻尖溢出一声轻笑,充当招呼。
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做目中无人。
仿佛应景,远处戏台上咿咿呀呀骤然停了,锣鼓喧天也沉了下去,台下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料是哪个伶人扮着副净的角儿,做了愚谬之态,惹得看客捧腹。
笑声传来,像汹涌波涛,阵阵潮潮,明明传到这里只剩了余音,但听在景阑耳中,却有如醒聩震聋,似一阵酷寒过后,又将他架在火上炙烤,十分难熬。
对面的裴栯知瞧得一清二楚,他深知韩素娥家教素来极好,不是跋扈之人,饶是再不耐烦也肯赏个假笑,至多视若无物,也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人,恐怕叫花子待遇都比这好。
他不知两人有何过节,夷犹去看,景阑脸上的笑容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
那点儿惹人心痒的朱红不再绮丽,像凝在眼角的泪,不知所措极了,他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看来是受了怠慢,不敢贸然搭话了。
但他心里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这阵势看得江璇芷也一头雾水,纳闷地看了看两人,怎么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都冷了脸。
“那个……”她踌躇着开口,碰了碰旁人胳膊,“你还没说,你记不记得他。”
过了许久,才得到嗤笑一声。
哎?江璇芷半天回味过来,这笑是什么意思。
只见韩素娥眼波睨了一圈,像听了极好笑的话,慢条斯理地:“见过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记得。”
眉眼间满是嘲弄,但这嘲弄不是冲着江璇芷。
俊美少年的眼帘颤了颤。
不妙啊。江璇芷心里暗道,偷偷觑了景阑一眼,也不知道他哪里惹到素娥了。
气氛一度尴尬,裴栯知清俊的面庞上闪过为难,好半天才干咳一声:“两位慢慢看戏,我同景阑兄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实在气氛不和,只好赶紧走人。
临走之前,景阑还深深地看韩素娥一眼。
讨厌的人都走了,只剩二人,身边清净,韩素娥脸色才缓了缓,转头发现江璇芷一脸探寻地看着自己。
她慢慢开口:“怎么了?”
“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景公子?”
江璇芷问,何止是不喜欢,看起来是厌恶至极。
一片柳叶悠悠地飘落在韩素娥肩上,她微微侧头,慢慢地抬手拾起柳叶,却迟迟不开口。
等了半晌也无人回话,江璇芷准备转移话题。
“我不喜欢他的笑。”
江璇芷一愣。
“笑得太假。”韩素娥目视前方,最后一字咬得格外重。
太用力,太虚伪,太功利。
曾经她就没看出这虚情假意,被愚弄被欺瞒。
难道人非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江璇芷不明所以,还待要问,突然听身后那个叫沉香的侍女说了句:“那不是周大人吗?”
韩素娥止住话语,抬头去看,寻到一个竹青的身影。
周之翰?他怎么来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闪,便丢下句“我有事找他”拔腿离去。
留下江璇芷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好半天才她回过神,才发现韩素娥那两个侍女也跟着走了,只剩她和自己的丫鬟,大眼瞪小眼。
素娥绕开人群,快步走到荷花池旁边,找到周之翰,对方正在同张茹云的胞兄张浩郯说话。
两人老远便看到她,不约止住话语。
离他们两步远,她缓缓站定,方才跳得稍微快些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素娥向两人轻轻颔首。
“周大人,我有事找您。”
~
风过水面,绿波澹澹,回清倒影。
“还要谢谢周大人上次肯借我古籍,我会尽快将它还回书斋。”看着张浩郯走远,韩素娥想到上次在积微书斋发生的事,一整套珍惜古籍能毫不犹豫借给自己,总得再道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