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翰儒雅一笑,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不着急还回来,你慢慢看。”
“那,多谢大人。”
看出她的迟疑,周之翰了然:“韩姑娘找我不止为了道谢吧?”
对方突然找到自己,着实令人惊讶,毕竟上次相见时,她还不太欢迎自己。
韩素娥也是方才看见他时,突然记起对方似乎在大理寺任职,转念一想,那他必然也了解几日之前的自焚一案,今日之事,怎么看都与之关联,或许找他帮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再犹豫,直奔主题:“周大人,听闻您在大理寺任事?”
对方点点头,不知她问这是何意。
“那您应当也听说了前几日的自焚案吧。”
“我知道,”他证实她的猜测,不止如此,“不瞒你说,那件案子正好由我接手,怎么了?”
这么巧?她微微诧异,既然如此,那她还真是找对了人。
“我方才……也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着他,缓缓将先前发生的事情道出。
随着她的陈述,周之翰渐渐皱起眉。
“那件衣裳上有白磷?”他抓住重点,急急地问。
“应该是如此。”
好在一路上都有荫蔽,她差一点就穿着那件衣服走到炎热的庭院中,若是再热些,恐怕后果严重。
听了她的话,周之翰没有急着回复她,而是无声沉吟。
白磷,竟是用了白磷。
先前查案过程中一直不知起火原因,重点放在了调查寺庙上,结果几日过去了都没什么进展,没想到今日碰巧有了突破。
但如果是因为白磷的缘故,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怎么没想到。
“等等,白磷会灼伤皮肤,你没接触到吧?”他突然想到这茬,虽见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
“我没事,大概只是中间那层沾了白磷。”韩素娥摇摇头,见对面之人似松了口气。
“那件衣服现在在何处?”
“怕它遇热自燃,便放在一个杂物间里。”
“这样……”周之翰沉吟片刻:“那个叫海棠的侍女呢?”
他说着抬远目光,扫向张茹云那个方向,看到其身旁候着两个侍女。
“不是她们,”翰素娥否认,“之后一直未曾见过她。”也是奇怪,这个海棠算得上是张茹云身旁的贴身侍女,这么久没有出现,身为主子的张茹云没有发觉吗。
“此事确实蹊跷,”少焉,周之翰开口,神色严肃了不少:“我派人先去将那件衣服取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作为证据它很重要。”
“至于那个海棠,我马上派人在暗中寻找,为避免万一,若是——”他顿了顿“——若是张府的人在背后指使,我们最好先暗中行事,以防打草惊蛇。”
韩素娥倒没想过他如此做法,大理寺一向秉公执法,照理应该直接同张府摊明,按照规程调查此事,但对方决定先帮她暗中调查,这种做法其实有意偏向她,万一真是张府的主子指使,暗中搜罗证据才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说心里话,两人都觉得张府指使这种可能性甚微,张府跟她无冤无仇,怎会毫无缘由地谋害她,但是一个小侍女,若无人指使,为何非要这样做,可谓匪夷所思。
而最让两人想不通的,还是这行凶的手法,显然与之前的自焚案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团伙。
一个家仆,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若背后没有指使与支撑,是如何策划这几起谋杀,还利用白磷这种如此罕见的东西。
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两人暂别,趁着周之翰派人调查,翰素娥决定先去会会这个张茹云,看能否从她口中套出什么线索。
不远处,墨一静立在黄柏身旁,后者遥遥注视着那个少女走向戏台下的人群。
“她还算聪明。”黄柏收回视线,语气泛泛,不像是夸奖。
然而墨一不解:“韩姑娘为何不直接找到那个海棠当面质问?”
仿佛他问得十分愚蠢,黄柏一眼未看他,连答也懒得答。
墨一悻悻,摸了摸鼻子,暗自纳闷。
这时他们身旁又过来两人,是世子和沈檀。
“那个自焚案的凶手,真在这府中?”出声之人是谢景渊。
今日这生辰宴他本不欲来,是黄柏一定要来,说自焚案的始作俑者应当就在这府中,他才答应。
他口中的自焚案,也并非前几日城郊寺庙的那起,而是上个月发生在质子府前的辽人自焚。
几月前辽人使团入宋商议边关贸易,不乏贵族之人,其中就有皇后族的萧慎。
敲定互贸一事后,使团离京,萧慎却道钦慕中原文化,想多停留几日,于是使团留下他和部分护卫,住在专门给辽人安排的驿馆之中。
本来一切正常,只是萧慎这人,身为辽贵族,对输给镇北军队的那场战役一直耿耿于怀,奈不得镇北王如何,却打上了世子的主意,三番两次前往质子府,妄言要同世子比试,世子自然不允,他便言语多加骚扰。
终是烦不胜烦,到有一日,谢景渊忍无可忍,万般无奈下同意与他切磋,两人约好在郊外比试。
结果刚一出了府,没走几步,那萧慎突然大叫一声,开始四处蹿跳,身上青烟冒出。
众人大惊,才发现他四肢着火,那火苗越蹿越高,情急之下,有人就近取水,试图用水扑灭。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刚泼了半桶水下去,萧慎身上火势突然汹涌狂暴,扑张而来,令谁也无法靠近。
就这么眼睁睁地,伴随着声声惨叫,萧慎被烧得只剩个残缺的骨架。
第44章 海棠
萧慎之死,无疑在京城内部激起了巨大的动荡。
萧氏在辽属皇后族,地位不低,而萧慎在和平商谈期间暴毙,还是在使团离京后,算是很不凑巧。
更为不巧是,他还死在质子府门口。
辽人将领不乏萧氏一族,而宋人抗辽,最大的功臣便是镇北王府。两年前的那场战役,镇北王谢不鸣可谓是将辽骑兵打了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更是灭了萧氏好几员大将,不出意外,萧氏和谢氏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虽然停战后握手言和,但萧慎这人,哪管面子上的功夫,他一向偏怀浅戆,心思狭隘,打听到谢不鸣的长子就在京中为质,又没什么仰仗,简直就如待宰羔羊,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便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谢景渊虽然巴不得他赶紧嗝屁,但是哪想这厮会死在自己府前,晦气不说,到时候朝廷和辽方问责下来,他还不好交待。
怎么看,萧慎的死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但问题是,这事确实与他无关。
“那你查到哪儿了。”世子问向黄柏。
黄柏说出那日在铜钟寺查到的消息,但韩素娥那件事,他暂且不表。
谢景渊背着手,看着远处,秀挺的眉扬起。
“也就是说,你怀疑张茹云身边的那个侍女与寺庙那起自焚案有关。”
“那萧慎之死——”
“不一定,”黄柏冷声否定,打断他的猜测,谨慎道:“萧慎同那个侍女没有任何接触。”
但萧慎之死,很有可能也是因为白磷,所以如果想查清萧慎的死因,最好从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件着手。
视线扫向远处的张茹云,谢景渊继续问:“那你可有查清,是她身边哪个侍女?”
“没有。”黄柏平淡地回,那日对方身边跟了三个侍女,穿着一样的衣裳,连发髻也是一样的,目击的僧人又哪会记得细节,无法清清楚楚地还原过程。
后来他让青渠白羽挨个去查这三个侍女那几日的行踪,无一例外都没查到可疑之处。
微讶地瞧了旁边一眼,世子想到什么趣事,眉间松动,半是调侃道:“看来出了燕北,也有你查不到的事,是不是觉着在这京城办事,总是碍手碍脚啊。阿淞——”
那“阿淞”拖得老长音,像一声喟叹,话一出口,就见那个冷清的少年神色一怔,平庸面容浮起一丝罕见的无奈。
“世子慎言。”
像蜻蜓点过平静的湖心,留下一圈水纹,但也只这一瞬,很快那波澜消散了。
黄柏又恢复那风平浪静的模样:“我的人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开你身边那几个眼线。”
听了这话的谢景渊毫不意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唇微勾,冰齿半露。
“那几条狗未免太蠢了些,前几日将沈檀盯得可紧,偏生把你无视了,真是有眼无珠。”语中浓浓奚落,同情地望了眼身后的沈檀,话中有话,却没再说下去。
沈檀闻言轻咳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可惜了沈某身上毫无价值。”
劳那几个暗探将他一步不离地跟了好几天。
“没事儿,你这模样确实生得极有价值。”谢景渊拍拍他肩,半是打趣半是安慰到。
这话本没别的意思,只是形容他长得像有背景的人,但沈檀却会错了意,白净如玉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这时黄柏突然想起救人时被那头簪划的一道,抬手摸了摸下颌。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引得两人去看他。
“你脸上怎么了?”
那有些暗沉的皮肤上,是一道曳了老长的划痕,伤口最深处凝了几点血痂。因为肤色深,又在下颌和脖子交界处,所以两人之前一直没发现。
“被东西划到了。”黄柏眸色极深,隐隐有浓雾涌动。
这回答颇令二人意外。
“你这张假面皮也能流血?”谢景渊凑近了去看,仔细盯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假的伤口,笑道:“原来是画上去的。”
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画得这么细致逼真,是打算蒙蔽谁的眼睛。
难道是划破他脸皮的人?这可怪了,这满府的人,哪个能伤得了他?而且还是朝脸上动刀子?忒狠了吧。
不对,他又发现蹊跷,这伤口的高度……有点可疑啊。
“我记着你方才好一会儿不见踪影……”谢景渊语带犹疑,满脸审视。
“公子。”
不知何时,一个青灰色的人影悄声靠近,突兀出声,打断谢景渊的拷问。
是青渠,原来他混成了沈檀的小厮进的府,之前被黄柏派去办了件事。此刻找到黄柏,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一炷香前,张府一个杂役推着辆车出了府,瞧见那放泔水桶的木板车不太对劲,守着后门院墙的青渠便默默跟了上去。
那拉车的人浑然不觉,出了府沿着巷子走到晋安路,又拐进另一个巷子,走至巷尾,一个看起来像是屠户的大汉在那儿等着他。
“老李,今天你们府上开宴席,请的又是那些娇小姐公子哥,吃两口就撂筷了,这菜恐怕倒了不少吧。”
“可不是嘛,”那拉车的老李将脖上的汗搭子扯了把,擦掉脸上的汗:“那烤鹅和羊腿压根没动几筷子,全给倒了。”他说着,摇摇头,咕囔句“糟践食物”。
大汉哈哈一笑,“不然怎么有句诗说‘朱门酒肉臭’呢。”
老李也跟着嘿嘿一笑,脸上皱纹深了深,四处瞧了一眼,压低嗓子:“你别说,这些贵人不浪费,也轮不到我们捡剩下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豪爽地往对方手里一塞,口中道:“呶,这是专门给你留的,知道你不缺肉,但这可是熊掌,干净的。还有这个——”他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个粗砂罐,晃了几下,看得那大汉眼中一亮,“——上好的玉酿春!”
大汉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道谢几句后又掏出一个钱袋子扔给老李:“拿着!”
老李伸手接住那钱袋子,掂了掂,满意地往怀中塞好,多嘴一句:“按理说我们府上有专门的人收这些,洛梅姑娘说你需要,看在她的面儿上就偷偷给你装了一车,你可莫要声张,对了,车和桶记得早点给我送回去啊。”
“自然省得。”
老李便转身走了,口中念叨:“今儿的车可真沉。”
青渠看了几眼老李,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追上去,他躲在一棵树上,看这汉子后续有什么动作。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自己跟错人的时候,那大汉吭哧吭哧将鹿车拉进院子,青渠便敛声息语地跟了上去,伏在屋檐注视着里面的动静。
对方收了泔水,压根没管,而是径自将桶都卸下,露出车底板来。
那底板一掀开,底下竟然露出约莫一尺的空层,里面塞着一个被打晕后捆起来的人,车底板一抬,一截雪青的薄纱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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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方吵吵嚷嚷的。
盐铁副史不愧财大气粗,杂耍和弹唱的伶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势必要今日看客都尽兴。散了宴席,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看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便正大光明地凑在了一起。
韩素娥朝张茹云走过去。
其中一个侍女最先注到她,俯身同看得痴迷的张茹云说了什么。
“韩姑娘。”张茹云起身,心下还有些惭愧,但见她换好衣服,安然无恙,又松口气,唤人搬来椅凳,招呼对方坐下。
韩素娥不动声色扫了眼她身旁的两个侍女,都穿着雪青的纱,头上插支藕荷色绒花,清一水素净的长相,同先前那个海棠类似,乍一看分不出区别。
“方才多谢张姑娘让手下的人借衣服给我,不过我的侍女恰好也来了,就没用你的衣裳。”她说着,仔细去看对方的表情。
“噢,”张茹云似乎有些惭意,但神色还算正常,看来借衣服的事应该是她默认的,“韩姑娘换了衣服就好,是我该道声对不住,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见自己好端端站在面前,她也没有紧张,看起来真像是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