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没说完,犹豫一会儿,又补充,“再跟他道个谢。”
沉香依言去做,没一会儿便回来复命,手里还多了个东西。
她递给韩素娥,是个裹了层布的黄铜手炉,里面放了烧热的木炭,散发着暖意。
“方才奴婢去还衣裳,黄公子给的。”
沉香心中微微叹息,这个黄公子,对姑娘还真是心细,又是姜茶又是暖手炉,还知道替她的声誉着想,只可惜了那出身,否则定不失为良配。
素娥手捧着铜炉,静静地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暖意,冰凉的指尖渐渐被捂热。
没多久,先前她点名的下人很快被叫到扶疏庭来,慕泉居的东家——袁姝也被手下喊来,瞧她行色匆匆,像是临时从哪里赶过来。
“韩姑娘,”袁姝看见她,玉齿半咬下唇,“我听下人说了你的事,实在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素娥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未发话,又见她转向一旁的韩沐言,垂首致歉,“也对不住韩公子,是我管教无方,让下人冲撞了令妹。”
那狐狸般狭长的眸子盛满水光,似真情愧疚,又有些哀切。
“身为寡居之人,妾身不好常常出府,难免会有疏漏,还盼贵人原谅。”
众人听她这么说,不由想起她的身份,新婚第二日死了丈夫的寡妇,好不容获得不用守寡的许可,现如今独身一人撑起门户,唉,不过也是柔弱的女子。
想博得同情?韩素娥明白她的意图,不发一言。
妃色的长纱裙将丰腴身姿包裹得袅娜,后颈泻出大片莹莹玉色,像无声的邀约,主动的示弱,这模样任谁看了不得心软几分。
奈何韩沐言没有什么欣赏的闲情,事关妹妹,便触及逆鳞,丝毫不顾先前的几面之缘,语气严肃,“还请袁姑娘解释清楚毒蜂的事情,否则就不要怪将军府插手替你治理下人。”
看样子是势必要她有个合理的交代。
身后一群男子摇摇头,有些责备他不懂得怜香惜玉,怎能将话说得这般无情。
袁姝自然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神情,长眸含了点点泪意,急急解释道:“公子听我说,那些蜂虫是店里养来泡药酒的,平日都安置在一所偏僻的院中,也不知怎的,让韩姑娘误闯入了那间院子。”
“可我听说,是你的下人将她带过去的,”韩沐言冷静地看向一旁的阿彦,“就是你吧。”
阿彦被点到,忙上前:“因为要带韩姑娘去流云院替黄公子解围,正好要路过那间院子,小的一时疏忽,忘了那院子的后门被锁上了,没来得及提醒,就见韩姑娘急急闯了进去。”
“也是小的不是,没能拦住,不过韩姑娘也是走得太急了些。”阿彦小声嘟囔了句,声音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那可真是巧,既然是养有毒蜂的院子,为什么不锁上呢?”江璇芷察觉他话中不对劲,赶紧转移众人注意,大声喝问道。
阿彦面上丝毫不慌,又解释:“原先是锁上的,但一同来的那位景公子,提出想看看我们养的蜂,于是小的就带他去了,没多久小的听见隔壁发生争执,于是就匆忙来找人,那院子的门也忘了重新落锁,结果正巧让韩姑娘给碰上。”
正好也解释了景阑为何会出现在那间院子里。
景阑?韩沐言这才明白,原来出事时景阑也在现场,他去看毒蜂做什么?众人环顾四周,却发现他不在。
他去了哪里?韩沐言皱眉,刚要问,便听见院外传来一个声音。
“韩姑娘找到了么?”
正是不见的景阑,出现在院门下。
他衣衫微乱,额上细汗,说话间有些气喘,似乎是奔走良久,见众人都看来,不禁一愣。
“景兄,你为什么会去看那毒蜂?”有人忍不住问道。
景阑闻言有些发怔,一副为何这么问的神色,但还是耐心解释道:“听说这蜂虫泡的药酒可以缓解腿痛,家母近来风湿病犯了,腿痛难忍,我便想着买一些回去。”
“哦对,”那个问话的人恍然道,想起什么,讪讪道:“你前段时间还提起过令堂的病,我都忘了。”
看来他说的是事实。
偏巧谢景渊插话进来,笑吟吟道:“说起风湿,我刚巧认识一位老先生,精通针灸,缓解这病症最是拿手,改日引荐给景兄,好让他替令堂治疗一二。”
景阑神色不变,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如此甚好,便有劳世子了。”
世子微笑颔首,悠然摇了摇手中的扇。
景阑解释完,抬头去寻韩素娥的影子,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屋檐下,心下复杂,却不得不欣喜道:“韩姑娘无事?太好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目露庆幸,将关心与担忧表现得一览无余。
却见韩素娥站在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凉如清水,偏还含着几分打量探究,像几分刺直直地扎过来,让他心尖一缩。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不可能,他很快反驳,她怎么能发现什么,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唯一出了差错的,便是半路杀出的那人。他余光瞥见人群中的黛蓝色的身影,藏在宽袖的手捏了又捏。
此人必除。
听完这几人的解释,韩沐言皱着眉,不知如何是好。
乍一听着倒没什么问题,一切看起来都是一个巧合,倒好像真是自己想多了,但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张府的事,他难以轻易相信。
见他神色中仍有质疑,袁姝扬手唤来一个下人,吩咐几句,没过多久,那下人去而复返,将蜂箱和药酒带来。
“这就是平日里养的马蜂,泡的药酒会放在店里提供售卖,哪位客人若是想自己泡,也会直接带他去看成虫。”袁姝让人揭开来酒坛,长勺舀了一碗酒,底下确实沉着不少马蜂。
她做完这些,揉了揉了太阳穴,露出疲倦的笑,“事情确实如此,手下的人一时疏忽,没看好这蜂箱,差点冲撞了韩姑娘,实乃妾身之过。”
“韩姑娘和韩公子生气实乃常理,只是妾身也不过一介柔弱女子,不知当如何补偿,才能使二位满意,以求谅解?”
声声恳切,似抱歉至极,也透露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像是请求他们高抬贵手。
听得不少人不由露出不忍的神情。
檐下,韩素娥冷眼瞧她解释半天,末了才缓缓踏下木阶。
她行至蜂箱旁,弯腰慢条斯理地打量半天,盯着里面涌动飞舞的马蜂,半点不见害怕。
袁姝看着她,唇边浅浅带笑,客气得很,“姑娘还是不肯信么?”
素娥没理她,只是慢慢直起身,然后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突然狠狠地朝蜂箱踢了一脚。
“哐当”一声,蜂箱连着木架被陡然踢翻在地,眼看着群蜂骚动,便要涌爬出来。
这一举动让人差点叫出声来,但随之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翻到在地上的蜂箱却严密得紧,即使被狠狠踢翻,却没有飞出一只马蜂来。
在一众目瞪口呆的惊吓中,韩素娥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无不嘲讽道:“这蜂箱,这会儿倒挺严实啊。”
袁姝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料到韩素娥敢这么做,还如此敏锐。
确实,那个等着韩素娥踢翻的蜂箱,被动了手脚,那纱网很容易松动,只要一碰,里面的马蜂就会飞出来。
一阵凉意渐渐蔓上后脊,袁姝咬了咬牙,飞快想着说辞。
阿彦上前一步,请罪道:“是小的看景公子要买些马蜂回去自己泡酒,就稍微打开了右侧的活门取蜂,结果……”他面上赧然,“忘了关上。”
这个憨厚的少年面容浮上几分歉疚,头快垂到地上去,“韩姑娘,是小的该死,您要打要罚,全冲小的来吧。”
韩素娥懒得搭理他,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次忘就算了,次次都说是忘,这究竟是忘性大呢,还是脑子不好使。
不过不急,她也不是只这一步棋。
韩素娥走到那个被唤来后一直垂首不言的侍女身边,让她抬起头来。
“先前你说要代我们去看孔雀开屏,结果也没看成,”她声音有些懒洋洋的,“现在我兴致来了,特别想见识见识,你带路吧。”
侍女闻言浑身一颤,求助的目光看向袁姝,却见韩素娥挡在自己身前,不依不饶道:
“若是孔雀开不了屏,那我可要不乐意了。”
那双明媚的桃花眸,含着春日般笑意,偏两唇一碰,说出的话冷飕飕的。
“我心情本就不好,若是再让我不乐意,那我可就不饶人了。”
韩素娥心道,既然你一副我要仗势压人的模样,那我可不得表现得嚣张跋扈些。
“如荷,”袁姝柔曼微哑的声音响起,“既然韩姑娘想看,就去让人将孔雀带来吧。”
侍女如蒙大赦,诺了一声,小跑着离去了。
然而她这一去就是许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她回来。
“怎么这么慢啊。”江璇芷咕哝着,虽然不知道素娥为何这时非要看那孔雀。
她一开口,旁人也开始犹疑,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影,这孔雀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阿彦,”袁姝唤道,神情镇定,“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多久阿彦便急匆匆回来了,一脸震惊焦急,飞扑到袁姝身边,“东家!”
他痛心疾首,似哭似笑,“孔雀、孔雀没了!”
“怎么回事?”袁姝一脸惊愕,慌忙问道。
“好像是……”阿彦抹了把脸,惋惜道:“气死了。”
气死了?韩素娥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理由找的也够玄妙的。
好端端的孔雀,突然气死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么不巧啊,”素娥漫不经心地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仆二人,“其实我很好奇,孔雀这个季节也会开屏么?”
袁姝眉头一皱,有些拿不准她何意。
孔雀开不开屏,她怎么知道,不过是让人胡诌一个理由把二人支出去,谁想这如荷去了之后久不回来,阿彦又说孔雀死了,她一时也不知孔雀到底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
“孔雀从六月开始换羽,这个季节,想必是很难开屏的。”
黄柏站在世子身侧,淡淡开口,回答韩素娥的疑问。
他知道她的用意。
这么一解释,众人不由愣住,既然孔雀不能开屏,那侍女为何又如此殷勤地把韩姑娘喊出去……
袁姝猛地一震,这时才反应过来,看向阿彦古怪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怪不得如荷久去不回,想必是去了才发现那孔雀秃了尾巴,开不了屏。
这个蠢货,开不了屏就开不了,为什么要弄死它!
于是袁姝马上露出怒容,开口呵斥道:“如荷她为了讨好贵客,净睁眼说瞎话!”
她移步上前,歉道:“这孔雀是今日才送来的,想来如荷是知道消息后就赶来讨巧,想让两位姑娘高兴,没成想却忘了向戏班子的师傅确认,结果闹了这出笑话来。”
“我必狠狠罚她,还望二位姑娘不要生气,看在她年幼无知,且饶过她罢。”
“那孔雀怎么就会气死了呢?”韩素娥目光清澈,一脸无辜,“莫不是听到我要去看它,觉得羞愤难当,就气死了么?”
袁姝磨了磨牙,扯出一抹笑来,“许是如荷过去让它受了惊吓,我听闻有的禽畜受惊后反应过度,便会不治而亡。”
“哦——”素娥点点头,佯作理解,口中的话却满满讥诮,“贵店还真是有意思,马蜂箱看不好,下人也频频忘事,好端端的孔雀待了不过半天就被吓死。”一阵清脆掌声随之响起。
她看出来了,不管自己怎么质疑,袁姝总是能强行圆话,誓不承认自己动过手脚。
那她也以理服人。
看得出来,这慕泉居是袁姝花了极大代价和心血的,对她这样一个孀居寡妇来说,无疑是傍身之处,只可惜……
她缓缓踱步,环顾四周,打量着这座精心布置的别院。
“既然开门迎客,自当用心经营,而贵店短短半日,就发生诸多怪异之事,想来不仅是风水不好,纰漏之处也不少。”
“我朝律法,商铺管理皆按规行使,当定期查纠,排除疏漏,若有违背,出现祸事,重者当关门歇业。”
袁姝一僵。
韩素娥冷清清的眸子扫过去,“贵店差点让我被毒蜂蛰咬,要知道一个不慎,我可是会毁去容貌,甚至有性命之忧,所以不论如何,总该给我一个交代,可袁姑娘处处担心我仗势欺人,口口声声要我大度宽容,未免有些过分揣度,还有些不近人情。”
语气客气平静,内容却针针见血。
“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交由官府定夺。”
她说完,谢景渊暗道一句“漂亮”,灵机一动,将计就计提议道:“那便交由大理寺吧,想必大理寺应能秉着公正无私的态度,严明执法。”
话音落下,袁姝猛地抬头,“不行”二字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奉上~~
收拾行李去南京考试啦~~
下周回来就可以不用天天背着我妈偷偷码字了,这一段情节过后不久,男主就快掉马啦~~真容终于要得见天日了呜呜呜
ps:申榜没申上,我看我凉凉 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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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自食恶果
素娥漂亮的下颌微微抬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袁姑娘很怕?”
在众人紧盯着的目光中,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于激动,袁姝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便平静下来,嘴角一扯,有些苦涩道:“妾身当然很怕,若是闹大,让大理寺的人来我们这里走上一遭,让外人瞧见,那这买卖往后也不必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