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到了休息的时辰,客栈一层厅堂中已没什么客人,四周静悄悄的,只听雨声和算盘拨动的声音,掌柜正在柜台前清点账目。
一个小二百无聊赖间倚了过去,蓝巾搭在脖子上,压低了声音道:“当家的,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往北边儿去的人呐。”
他说的是黄昏时分先后赶来的两批人马。
尤其是后面那群人,为首的是一个雍容矜贵的年轻男子,瞧身姿颀长隽秀,只是头上披了件银色大氅躲雨,瞧不清面容。他身后跟了十余个随从,皆着窄袖灰服,目光锐利,气宇轩昂,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巧的是先前黄昏时分,也来了两个公子,一个气质如玉,一个沉稳寡言,二人一直坐在大堂,见到后面那群人便上前招呼,竟是相互认识的。
言语间,依稀听见那两个公子唤那气度不凡之人为“二公子”,言辞多有恭敬。
没多久一群人便先后回了房间,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而那位“二公子”门外守着三四个侍卫。
“二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啊?”小二咕哝一句。
“管那么多干什么!”掌柜手下不停拨算珠,轻斥道。
做他们这行的,就管好眼,闭上嘴。
后面那群人一看就是大人物,只要好生伺候就行,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小二悻悻地撇撇嘴,刚要离开,忽见原本被插上的前门被猛地拍打着,他忙走上前开门,刚闪开一个缝,便见一个青色人影飞快地蹿进来,像一阵风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小二愣愣地“哎”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扭头见对方三步两步冲上阶梯,直奔三楼而去。
沈檀与黄柏谈话间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起身打开门,看见是安焦急的面庞,不由一愣。
“发生何事?”
“世子派我来告诉公子,京中出事了。”
是安说完,探头去看他身后的牙色人影,“公子!”
却被沈檀止住,意有所指地提醒道:“公子不在我这里。”
是安目光不解地扫过屋内茶几旁的黄柏,刚要询问,从隔壁间突然传来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他转头,看见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
一截绣着白鹤的流云锦缎出现在他视线中,清幽的雪松冷香随之飘来,是安缓缓抬眼,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他双眼一颤,余光瞥见对方腰间的华贵玉佩,上面雕刻着熟悉的图腾。
他很快反应过来,倏地垂下头,恭恭敬敬行礼,“公子。”
“何事?”公子拈着一串檀木佛珠,漫步走进沈檀的房间,立于窗前。
“京中出事了,”是安跟在他身后,“城北的一个巷子里被发现数具尸首和一辆马车,官府和大理寺先后赶到,很快就封锁了现场。”
谢景淞不动声色地听着,背对众人,挥手让人掩上门。
是安继续道:“后来京中戒严,封闭城门,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甚至西郊军营也要出动,却不知怎么的,又突然召回了所有人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世子得知此事后,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得知那些敌人似乎是有备而来,全都蒙面,现场、现场护卫几近被杀光,只剩两个侍女躲过一劫,不仅如此,马车里的人也不见了。”
“世子说,这件事务必得马上知会于您。”
回应他的,是佛珠发出滚动的轻微声响,听者浑不在意,一贯的云淡风轻。
是安咽了咽口水,只好最后补充一句:
“那马车中的人,恐怕是韩姑娘。”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啪”的一声。
是安抬头,见公子倏地转过身来,面色如雪。
他手里那串佛珠断了线,劈里啪啦地往下迸,滚得满地都是。
~
一片昏暗。
眼前仿佛弥漫着大团大团的浓黑迷雾。
突然像有什么从那黑雾中间划破,一道强光从裂缝中闪出,刺得素娥眯起眼睛。
这是哪儿?她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抬不了手。
“姑娘,”一个声音响起,“起来喝药了。”
这声音悦耳动听,温柔和煦,听着隐隐熟悉,但素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轻柔扶起,唇边送来什么,气味苦涩,灌进口中顺着喉咙流下。
不要,她不要喝……
韩素娥挣扎起来,却丝毫动不了。
那温柔的手不慌不忙地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浅浅地哼起一首歌谣来,极尽耐心。
这歌谣的调子熟悉而遥远,唤醒了她心底最久远的记忆。
“绒绒虫,钻出一个月牙儿来,月牙儿变成紫蝴蝶,蝴蝶飞走毛毛来……”
奶娘……是奶娘,幼时一直照顾她的奶娘。
哄自己睡觉时,她最爱哼这首歌了。
“唔唔,喝了药毛毛就不痛了。”
“绒绒虫,钻出一个月牙儿来,月牙儿变成紫蝴蝶,蝴蝶飞走毛毛来……”
那轻柔的声音反复哼唱着这美好的调子。
但素娥却眉尖轻颤,缩成一团,牙齿忍不住打战,不知为何,她很害怕听到这首歌。
“奶娘不唱……”她喃喃。
奶娘,奶娘去了哪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她心底问道。
韩素娥抱紧自己,无意识摇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说呀,你的奶娘去了哪里?那声音不断逼问。
“奶娘去了哪里?”素娥泪流满面,喃喃重复。
是啊,奶娘去了哪里。
“哗啦”
一阵浸入骨子的凉意传来,头皮火辣辣的痛。
韩素娥猛地睁眼,发觉自己被泼了一头冷水,面前的袁姝正半蹲着,提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强迫她抬头与之对视。
韩素娥有一瞬间的茫然,朦胧间察觉自己身下颠婆,他们仍在路途中。
“梦到什么了?”袁姝凑近了,笑容温柔,可唇角弧度诡异而危险。
滴在睫毛上的水珠迷住了素娥的眼睛,她紧闭着眼,一声不吭。
袁姝抬手轻柔地揩掉她眼上的水,指甲尖有意无意刮过她眼皮,引起素娥不由自主的战栗。
“我听见你在喊奶娘,怎么,你很想她吗?”
“可据我所知,你身边并没有奶娘,”袁姝打量着面前的人,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猩红,“你口中的奶娘,去哪儿了呀?”
她说完,见素娥浑身颤抖了一下,上牙死死咬在下唇,咬出血来,但仍旧不言不语。
“主子,”一边的丫鬟皱了皱眉,“别太刺激她,万一犯病就不好了。”
袁姝没理会,依然狠狠地扯着韩素娥的头发,将她拖到光亮处,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带着几分满意欣赏那苍白惊惶的脸色。
眼泪混着凉水,顺着韩素娥的脸流了下去。
“你哭什么?!”袁姝放佛看到什么刺眼的景象,突然发狠,将她一把掼倒,以泄痛恨。
她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哭!
素娥的后脊“嘭”地撞上木板,一阵麻痛,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吟,泪水却不争气地往下流。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悲伤,一种浓郁的,她也不清楚缘由的悲伤。
为何提到奶娘,她会如此心痛。
就像一个结了痂的疤被人硬生生撕开一样,鲜血直流。
她努力搜寻关于奶娘的一切,却无法忆起分毫,就像奶娘的歌声一样,遥远而空灵,它凭空出现在自己脑中,但当她试图抓住那抹记忆,眼前却陡然一变,出现一口断崖深渊,空洞而寒冷。
无论她如何呐喊,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漆黑,沉默。
奶娘究竟怎么了?
素娥抱住头,拼命想要记起一切,着魔一般。
然而她越是想探究,心里的失落便愈深,不仅如此,她的头开始突突地痛,逐渐剧烈,针刺一般,仿若万千蚁虫噬咬。
心跳变快,呼吸急促。
她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了。
“药……药……”素娥在地上挣扎,双手捂住心口,五官痛得扭曲在一起。
青衣丫鬟往前探了探,面色一变,“不好,她犯病了!”
袁姝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贱人还真是半点刺激不得,一个不高兴就犯病。
“药……”素娥模糊中尚存一丝清醒,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病,努力伸手去够自己腰间的荷包。
那里有觉明给她制的药。
“她有药!”袁姝看明白她的动作,恶狠狠地说,怪不得先前敢肆无忌惮地威胁自己,还真当她是不怕死,果然是被她给骗了。
青衣丫鬟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在韩素娥身上找到唯一的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来喂给她。
吃了药的素娥渐渐缓和下来,不再抽搐。
看得袁姝一脸阴沉,这贱人竟然有药,方才有一瞬间,她巴不得她干脆死了算了。。
“主子,大人说她还有大用处,你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大人怪罪下来,我也无法替你开脱。”青衣丫鬟看出她心中所想,面无表情地警告。
换来袁姝一声轻哼,但她终是听了进去,没有再去碰韩素娥。
第87章 难熬
没过多久,马车在一处院落停下。
素娥被推了出去,踉踉跄跄站稳,吃过药后她总算缓了下来,如在油锅冷水里过了一遭,身心俱疲。
但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仔细观察周围。
因为吃了迷药,也不知过了几时,只知道现在是夜里,周围黑漆漆一片。
他们身处于一个院落门口,院落小而僻静,素娥不动声色打量着方圆四周,借着月色只看见一片杂丛树林,压根不像有其他邻里。
没有别人……她的心沉了下去,这样一来,逃跑难上加难,更不可能求助旁人。
仿佛知道如此,主仆二人也没有阻止她四处张望,袁姝更是冷笑着等她看够,才慢悠悠地让青衣丫鬟将她带进院子里。
被推搡着进了院落,素娥假装活动脖颈,不经意抬头间,望向繁星如沸的夜幕,北极星闪闪发光,她盯了一阵,待两人狐疑看来时,很快垂首掩住眸子。
素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若自己没猜错,他们是在往南边走。
为何会朝南方走呢,她们方才说自己有用处,这又是什么意思?
“进去!”
见她愣着不走,青衣丫鬟推了她一下,将她推进屋内。
素娥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住,跌跌撞撞进了房内。
她抬眼,打量四周,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
这房间大概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单独将她带进来后,青衣丫鬟点了灯,然后拿了一个铁链将她锁在床角,大概是怕她乱动,还用绳子在韩素娥手腕和脚腕用力地缠了几圈,粗糙麻绳紧紧地勒着她,仿佛要割破她的肌肤,素娥不由痛呼一声,泪花也涌了上来。
青衣皱着眉松开一点,看见那白嫩肌肤上果然留下几道青痕,无奈地转身出门,没多久换了柔软的羊皮带来。
她可不想惹得这个大小姐又犯了病。
但另一方面,青衣丫鬟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姑娘竟然一直都挺冷静,除了方才犯病落了几滴泪水,其他时候还真不见她哭哭啼啼。
丫鬟心想,这一路上自己都比较粗暴随便,恐怕跟对方平日里受到的一惯对待天壤之别,没成想她倒是一声不吭,颇有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她心里称奇,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别叫也别乱动,”丫鬟绑好她,冷冰冰道,“否则就换回麻绳,再把你的嘴也给堵上。”
素娥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乖顺怯弱。
做完这些对方便出了门,留素娥一人缩在床角。
房内的窗户被封死了,从里面瞧外面什么也瞧不见,素娥盯着看了半晌,索然无味地转开眼。
一个人独处,在这无边静谧中,她终于有空开始胡思乱想。
先是想到家人,担心他们会不会急疯了,尤其是哥哥,他必定会十分自责,若自己真的遭遇不测,只求父亲和母亲万不要责怪他,这一切,全赖自己任性。
接着又想到沉香和檀香,也不知她们是否平安,素娥虔诚地祈祷,愿两人都没有性命之忧。
然后,她又想到未能如约送行的黄柏,不禁心里一空,这个时辰,想必他们一定按时离京了吧。
素娥抿了抿唇,心中凄然,若是黄柏知道自己出事,会不会有些担心呢?他会不会……想要来救自己呢?
算了,这怎么可能。
她泄气一笑,眼中酸涩,前几次只是碰巧而已,又怎可能回回如此,何况今日之灾,恐怕连家里都束手无策,否则怎么会过了这么久……
而黄柏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素娥横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顶帐。
她最后想到的,是那些护送她的护卫。
她一直害怕想到他们,也努力避免自己去想。
但越是害怕,那鲜血横流尸首横陈的画面便越是频繁地闪过脑海,一幕一幕,越发清晰。
她逃不脱,逃不脱。
素娥印象最深的,是趴在沉香肩上往巷子外逃时的场景。
起初,是那个姓张的小侍卫最先倒下,他还很年轻,剑法或许有些生涩,抵不住敌人狠辣招数,最终没躲过那劈来的一剑。
但他临死前,仍死死地抱住了一个追来的杀手,拼命拖住对方,素娥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长剑,一刀一刀地刺入他的身体,那轻辱而又凶狠的剑法,像在砍一条野狗。
然后是那个笑容阳光的高个护卫,素娥依稀记得,他去年才成亲,有一次无意中听他说,妻子已有了身孕,一口白牙笑得闪闪发光,开心得像个孩子。
后来,那个和白芷互生情愫的护卫也倒下了,临死前,素娥看见他用尽力气伸手去够腰间的银绣囊,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白芷姐姐亲手绣的,还问自己好不好看,当时她笑着道,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