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十岁的孩子站在曾经的家宅前，往日繁荣与过往种种，如今都随一道天雷变作尘土烟消云散。纷纷流言，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都不过是雪上加霜。
景阔不忍，天罚有时就是这样蛮横，有人同它抗衡，成功了便离大道更近一些，最后成为它；失败了，则是粉身碎骨、家破人亡。
他看霍以恩年纪小小，根骨不凡，遇事又镇定，独自带着同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小厮，闷声不响地在那片焦土中翻找着家人的尸骨，心下怜悯，走到他面前，说自己可以帮他埋葬家人，问他愿不愿意同自己回去，做自己的徒弟。
彼时的霍以恩面容稚嫩，定定地抬着一双澄澈的眼看他，只问了他两个问题。
——修仙之人，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多数会，少数不会。所谓的仙途，其实无异于赌博。
——这是我的侍从，您要如何处置他？
带回到我的宗门，让他做个外门的杂役，若有机缘，再做个弟子，可好？
——好。
小小孩童，随即跪下来，向景阔行了拜师之礼，抬起头时，面上似有泪，又似乎只是错觉。从此，世上再无霍家小公子霍以恩，有的只有玄清门弟子霍以恩。
听了这段过往，景瑟怔愣了许久，她不敢想象这件事对师兄的打击有多大，世上比求而不得更难过的，恐怕……是得而复失。这些是“景瑟”不知道的，也是她现在听一听就想掉眼泪的。
若她来得再早一些，或许可以在霍以恩来到玄清门时，宽慰上一句。景瑟几欲落下泪来，还是景阔拍了拍她，对她说——
“去罢。”
这次，不会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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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瑟端着药，站在门前有些踌躇。
心理建设做了不少，临了，还是怂了。
她听完师兄的故事，被景阔一耸恿，当即一拍大腿，找到苟清奎，说自己去送药，顺道同霍以恩说些事。
她顶住了苟清奎目光炯炯带来的压力，强装镇定，现在，自己却不敢推门进去了。
就当景瑟继续想做内心斗争时，门自己开了。
霍以恩面上苍白，犹带病容，病中风华却不减。二人对上目光，景瑟就这样僵住了。
还是霍以恩低声说了句：“……药晚了。我出来看看。”
“噢噢噢，不好意思，今天是我来送药。”霍以恩欠身让景瑟进去，景瑟赶忙端好药，走进霍以恩的房间。
表面上视线不动，实则她已经偷偷窥探了霍以恩大部分的房间布局与陈设。房间里摆了一个大大的书架，景瑟目力很好，略略一扫，出乎意料的是，功法与剑谱倒不是很多，满满的是些寻常书籍。她竟还见到了一本《诗经》。
景瑟将药搁置在桌上，霍以恩走过顺势坐下，景瑟也接着落座，把托盘朝他那儿推过去一点点，想了想，又掏出一个小纸包，双手推过去：“还有这个。”
霍以恩微微诧异地抬眼看她，景瑟赶紧垂眸不作声，研究起自己的衣袖纹样来。身边传来纸包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霍以恩像是顿了顿，缓缓道：“……多谢。”
捧起药碗，还未来得及喝下，霍以恩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师妹身体已大好了？可还有什么后遗症吗？”
“我好了，挺好的，”景瑟垂首，又慌忙补充，“父亲也给我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便好。”
一种诡异的疏离在二人之间流淌。霍以恩服完药，将碗端正放下，看景瑟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他亦没有催。半晌，他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景瑟抬起一张红得似能滴出血来的脸，眸光潋滟地看着他——
“师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霍以恩眉心一跳，他有预感，接下来这个问题会是他极难回答的，他并不想回答，可是也不愿不坦诚。
“但说无妨。”
“……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景瑟全然不敢抬头看他，手也不去扒拉衣服了，攥得紧紧的，生怕握得不够紧，会泄了那点来之不易的勇气。
像是会传染似的，霍以恩猛地垂眸避开景瑟的视线，耳尖瞬时通红，却没有逃避回答：“是。
“现今有不轨之心的，是我。”
这下轮到霍以恩坐立不安了，在他低低的视线范围内，看到景瑟好像收回了那个纸包，大概是要收拾离开了。
嘴里的甜一下子便蔓延成了苦涩，方才惊喜于景瑟记得他喜甜那点欣喜荡然无存，可眼前又被缓缓推过来一物，他下意识撩眸去看。纸包上静静躺着一朵枯黄的花，他清楚记得它原本的面貌，这正是当日他归还与她的。
“花不依旧，心意亦是。”景瑟歪头看他，满脸红晕还在傻笑，“师兄你怎么不问问我，我有没有不轨之心？”
霍以恩顺手接过那包糖，又呆呆地顺着景瑟的话反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不轨之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想着这下大概能把自己的心意表述清楚了，景瑟也不好意思过多逗留，飞快起身，赶忙捂着脸跑了。
只留下看着她背影飞速离去，将拳抵在唇边轻笑的霍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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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瑟自那天表明心迹火速逃窜回去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一连躲了好几天霍以恩。
要么跑去和苟清奎泡一天的藏书阁，要么去找竺风来当师弟师妹们的陪练，再不然，在功法阁饱读一天晦涩难啃的剑术功法，就是不让霍以恩发现自己在哪里。
景瑟：谢邀，表白完就剩尴尬了。
苟清奎看出蛛丝马迹，还试图给霍以恩透露消息，景瑟差点要在他身上验证一下书堆砸死人的可能性。
“好好好，我不说，你冷静一点。”苟清奎举起双手投降，景瑟这才坐下来，闷闷地翻了一页话本，定睛一看，又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看着景瑟气愤地合上书页，苟清奎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这又是何苦。”
景瑟郁闷托腮：“苟师兄，你是不会懂这种感觉的。”
苟清奎：“……怎么还开始攻击我了呢。行了行了，我先走了，你继续懂着。”摆摆手，看了看手边一堆话本，眼不见为净，景瑟索性趴下来准备小憩，苟清奎轻笑一声，先走一步。
睡得迷迷糊糊，景瑟恍惚回到了曾经的校园，也是这样趁着空闲在桌上睡觉，明明这样睡得并不会很舒服，却给她一种难言的安全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瑟醒了，边维持着自己躺在手臂上的动作，边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却见窗外夜色已来，桌边点着一盏灯烛。
霍以恩端正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翻阅着一本书。面容在烛火下映得温暖又柔和，睫毛长长地垂下来，特别好看。
这会儿心里却升腾不起什么窘迫想法，景瑟悄悄向烛火上稍稍输送了一点灵力，使得那点火亮堂起来，看书也不会那么伤眼睛。景瑟又觉得奇怪，方才烛火昏暗，霍以恩心细，不会没想到这一点……心念一转，景瑟心头乍然被暖意所覆盖。
霍以恩察觉了光暗的变化，从书卷中抬眼，看到景瑟在注视他，唇线稍稍柔和：“醒了？”
“醒啦！”景瑟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很开心。霍以恩避让开她动也不动的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又觉不太对，红着耳尖对上景瑟的视线，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觉得自己有点傻。白白错过了这几天。”景瑟实话实说。霍以恩没想到这个回答，微怔，旋即答道：“不傻，没有错过。”
思及这几个字有点简单与敷衍，霍以恩又忙信誓旦旦地补充：“来日方长。”
知晓霍以恩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景瑟笑意愈发灿烂，探头去看他的书：“师兄在看什么？”
“在查剑阵的破解，我在万剑冢中曾遇到过一个剑阵，浑然天成，甚至不像人的手笔，我只破解了一小部分。”霍以恩将书页展示给她看，“再过两月小竺就要论剑了，我总想再多尽一尽力，无奈我也到了一个瓶颈，教授起来有多掣肘。”
论剑是玄清门内部的一项活动，届时会邀请一些来宾一同观礼。这项活动是外门弟子进到内门的机缘，也是内门弟子一较高下的好机会，若竺风来可以一展风采，他的身份便不会再受人过多非议。景瑟了然，追问道：“那小竺的剑？”
“我已上请师父托人帮忙铸剑，只是器性合不合，也终究要看缘分。”
景瑟相信霍以恩会把这些处理好，肯定地颔首：“那我们改天再找个机会进万剑冢，我还有个朋友在里面。”
“朋友？”霍以恩翻书的手一顿，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是那位前辈？”
“对呀，他叫九宴，是个剑灵，其实我还动过让他当风来灵剑的念头，但是吧，我怕风来被他骂哭。”
景瑟面色磊落，还微带狡黠，霍以恩便放了下心，却见她一惊一乍地窜起来！
“师兄！我忘了一件事！”
霍以恩：？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景瑟把一块巨大的玄铁拍到了桌上。
少女显然兴冲冲，他不动声色地提一提落下去的唇角，听她介绍着：“这是我拍卖会上拍来的，你看，给你强化灵剑如何？”
“不错，只是不急于这一时。”霍以恩兴致淡淡。
这是景瑟见他表露得有些低落，也抛开了这个话题，聊起其他的事情来，心里却隐约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
她很肯定，霍以恩的冷淡并不是因为她，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第55章 . 剑阵 “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再次来到万剑冢前, 景瑟心境已与当日截然不同。
上次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次只有两人，可她并不孤单——景瑟看向身侧的霍以恩，唇角笑意柔和：“那就进去啦？”
“嗯。”霍以恩轻应一声。景瑟举剑划起阵法, 还不忘顺势拉住霍以恩的手——霍以恩也反应很快, 反握住，握得牢牢的。
大风起, 转瞬间, 他们到达了万剑冢内部。与上次如出一辙的荒凉, 不同的是这回多了个抱胸等候的人。
“九宴！”景瑟惊喜地惊呼出声，“你等了多久啦？”
她此行确实有找到九宴劝说他出山的念头，没想到他竟在此, 显然正是在等待他们。
“吾在呢, 没多久，你哪里值得吾这般相待。”九宴倨傲地扬了扬下巴算作打过招呼，“看不出来，你的恢复能力还是挺快的嘛, 短短这段时间, 先前的虚亏竟都被你补回来了。”
景瑟十分得意：“那是自然。”
九宴的目光下移, 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倒并不怎么吃惊。只是……九宴定定地凝视着, 发现些许端倪，正欲开口想问什么，却见霍以恩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呵, 他不希望他插手，他还不乐意管闲事呢。
九宴噤声，心里暗自不爽, 面上也微微带上些许不悦。景瑟疑惑，方才还好好的，这脸色怎么说变就变。为了活跃气氛，景瑟忙松开手，把霍以恩推出去一些：“这位就是我先前同你说的霍师兄。”
虽然上次他们俩应该短暂见了一面，但是正式的招呼还是要有的！
霍以恩拱手恭敬道：“前辈好。”“吾好得很，用不着你来问。”九宴恶声恶气，“说吧，你们这次回来是要做什么？”
“师兄说他先前遇到过一处剑阵，只是才破解了一点，这次想来继续破解。我陪他一起进来，顺道来看看您老人家，晚些还有件事和你说。”景瑟笑眯眯地回，双手合十地摇了摇。
九宴脾气再坏，面上也挂不住态度了：“你们说的那处剑阵，吾大概知道在哪儿，跟我来吧。”言罢，觉得不过瘾，仍冷哼一声，转身带路。
景瑟用胳膊肘捅捅霍以恩，眼神暗示跟上。
就这样，九宴在前面释放威压，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人在后面说悄悄话。
霍以恩颔首认同景瑟之前的观点：“这位前辈，的确个性鲜明。”
景瑟肯定的话脱口而出：“是呢，其实也挺好哄的，顺毛撸就行。”
“……顺毛？”
霍以恩的疑问句一出口，景瑟才发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赶紧打了个补丁：“……咳，就是指，顺着他的心意行事……师兄你养过那种小动物或者小孩子吧哈哈……”
这解释着实苍白无力，霍以恩却没有拆台，扬手摸了摸景瑟的头发，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弧度。
景瑟：？
“方才风大，你头发乱了，”霍以恩缓和了唇角，景瑟分明看见他眼里清清楚楚地写了几个字——“给你顺毛”。
……呜，这是被当作小动物还是小孩子了？但是好像没有觉得不开心哎……景瑟陷入沉思，原来她以前给七七顺毛时，它是这种感觉？
九宴头也没回，停住了步子，语气幽幽的：“你们再不快点跟上来，怕是走上三日都走不到目的地了。”
“来啦来啦！”景瑟轻快呼应，又朝霍以恩佯装窘迫地眨眨眼睛，霍以恩收到暗示，加快了速度。
说来也怪，这一路上，其它无主之剑像是被什么威慑住一般，离他们皆远远的，有些甚至还在瑟瑟发抖。景瑟与霍以恩都未出剑，也不可能有这样强的气势，只能是九宴在的缘故。
她虽不太懂灵器，但也多少知晓，这大概便是灵器品质优劣造成的压制。
即使没有主人的操纵，有的灵器也还是天地给予的恩赐，具备着自己独一无二、睥睨众生的傲气。
初次见到九宴，她以为九宴的先主极有可能是化神期的，现在看来，恐怕远远不止。否则怎么能驱使他？
景瑟望着九宴的背影，若有所思，曾经同主人共览过外面的壮阔天地，也曾高立在强者之列，就这样将往后岁月磋磨于万剑冢，他，甘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