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天生是魔。可与望洲换魂，再从望洲变回菩深，不是你自己选的么？想要杀尽人族，所以再阴损的招数也可以用，不是你自己选的么？你现在面对的一切，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景瑟的语速越来越快，却她快要受不住这高温折磨，又悄然顿住，半惋惜半嘲弄道。
“——让你成为异己的不是正义，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啊。
“你明明是身处‘恶’，乐得‘恶’，却还要给自己找借口、不敢面对自我罢了。”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手上不也一样是血，你也一样做着利己的事！”情绪剧烈波动起来，菩深眼底血红，是浓重锋利的杀意！
“刚刚不是还夸我品德高尚么？的确，我今日所做，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保全师兄，为了杀掉你。
“可我敢当，我敢说我所杀每一人，是因为他们想取我性命而我是出于自保，为此，我亦付出太多，承受太多。”
景瑟惊觉似有水从眼中淌出，只是被高温蒸发，恍若从未来过。
昔日欢愉的回忆缓缓浮现，她伸出手，要去够，却又在这遮天烈焰中烟消云散。
“即便这样，我敢说我平生所做之事无一件不是出自我本心，你敢么？”
说到这儿，景瑟淡淡叹了口气，笃定道：“你不敢。
“这是我的道，也是我的义。你呢，望洲，你的义，就是自甘堕落么？
“刨去天然的立场使然，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恶啊。”
“皆为恶！”
霍以恩与景瑟异口同声，震得菩深神色愈加暗淡。
时间像是要被静止，景瑟的身躯被烧灼得几近透明，漫天的火焰覆盖过阴影，以包围剿灭的姿态，碾压着它们。
肉眼可见的黑气蒸腾而起，留下的是澄澈又纯净的灵魂，不谙世事，即将要脱离这里，去往来生。
喻丹随大流离去时，回头端详了景瑟一眼，见她好像比自己过得好上许多，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撅了撅嘴。
走、吧。景瑟无声地吐出二字，喻丹了然，恶狠狠地指指她——意思是叫她等着，不甘又释然地离去了。
若有来生……她也愿意等上一等。景瑟疲累地笑笑。
火焰将息，景瑟倒下，半点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着自己的生机正被抽离出身体。
是终结，还是从头再来？景瑟已经不想去分辨了，她缓缓阖眸，又不住眨动，放心不下霍以恩。
余生这样长，却好像只在这一瞬。
“我倦了，我的最强一击，你可瞧好了！”菩深一挥双枪，魔气缭绕，而他眼底更显赤色！
“正有此意！”霍以恩的眼下有一道血痕，鲜血落下，似是血泪，却无损他眼中坚毅！
黑白的身影相撞，双枪与长剑相搏，谁也不愿败下！
——唯一能肯定的是，一切终于要落幕了。
第96章 . 转世 她知道，这会是他们此生，最后一……
距当年人魔一战, 已有十年之久。
亦距玄清门门主应承下战书、无数正义之士慷慨同往一同击溃魔王菩深，已有十年之久。
传闻，当日玄清门门主独身奔赴魔族大殿，缠斗三日, 殿门重开, 邪不压正。
期间，霍门主差点被魔王炼化的阴物所败, 幸得其道侣舍身相助, 才不致折戟沉沙。
“我听说, 霍门主的道侣有一半凤凰的血脉，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我猜多半是真的，不然你说那阴物, 是怎么被炼化的？对了, 不是还有人猜，那阴物，是中州……”
“嘘，少说几句, 晦气！卖女求荣, 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还是聊聊霍门主道侣的血脉吧……”
世人皆知, 中州喻家奉养蛊虫, 却不慎遭了反噬, 上下几百口，惨死家中。
有人说，曾看到喻家四小姐的冤魂前来寻仇；也有人说, 是那种蛊虫挣脱了控制，生生把他们啃干净的；还有人说，是他们压制不住体内豢养的毒, 经脉紊乱自曝而死的
谈及这些，那人也心有余悸，忙转换话题挑起同伴的刺来：“什么叫霍门主的道侣！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姓景，名什么来着，哎哟，我这脑袋……”
“瑟，景瑟。”邻桌有一道女声接过话茬，两人循声看去，一位女子端坐桌前，微微侧头一笑，面容隐隐透着苍白之色，神采却不肖凡人。
二人一时被其美色震慑住，一道清咳拉回他们突然断掉的思绪，转头一看，又是一位神仙似的青年。
只是他此刻眉间稍蹙，好似有些许不满，倒叫这清冷的谪仙面孔，多了几分凡人心绪的烟火气，不再过于疏远。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多半是外来的客人吧，他们这的风水，穷尽多少年都养不出这样的人物。
听书客连连拱手致谢，拱了半天，对视一眼：方知台上勉强算得上精彩的说书，怕是听不进去了。
所幸说书先生说到了兴头上，屡屡拍起惊堂木，也不在意这方的小小插曲。
说到最精彩处，本一捋胡子，等着众人赞美，不料下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若正如传闻那般，霍门主与其道侣，不过是以二打一，以多胜少，有什么可称奇的？”
场面顷刻冷下来。
众人皆被出声者的狂妄无知所震慑，出声的青年浑然不觉，只为自己敢于发表真知灼见而洋洋得意。
“你……莫不是投魔了？不然怎么会这样胡言乱语？”先前谈论霍以恩与景瑟的其中一人听不下去了，“那魔王菩深做过什么？你可曾听闻过一二？
“屡屡奇袭，撕毁盟约，引修真界多年动荡，你若觉得这些不足够令人发指，我也无话可说！在我看来，他做的这些，让人围剿至死也不过分！
“你要是还能觉得，他引霍门主一人进了自己老巢，又以数千人命做傀儡，还要谈什么胜之不武，我看，你的心肠挖出来，恐与他的一般黑罢！
“真是霍门主太过慈悲，白白叫你享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
“啪，啪，啪——”掌声顿起，原是先前的女子。见众人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她抚掌一笑：“说得不错。”
言罢，她侧头看向身侧之人：“你觉得如何，师兄？”
“嗯。”男子碍于某种原因无奈应声，又极快抿唇，像是不愿多言。
有人带头，大家纷纷加入这场讨伐战中，青年声势微弱，又不占理，极快落了下风。
带头声伐的人想到什么，忽地抽身，再去看邻桌时，已空无一人。
他皱了皱眉，为自己大胆的想法半是可惜半是惊愕，自己的猜想怕是无从应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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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以恩与景瑟施施然行于大街之上。
从来没想到暂时歇脚，还能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景瑟的心情都轻快起来，看向霍以恩的目光带上些许捉弄：“师兄，方才不便说，现下无人，你可以讲讲了。
“你觉得刚才那人，说得好不好？”
“与我无关。”霍以恩神色淡漠，手疾眼快地将景瑟发上摇摇欲坠的步摇稳妥地簪回去，“事既是我做的，我自也不怕他人妄议揣测。”
时日已过去很久。当日的景象仍历历在目。说不曾耿耿于怀，那是假的。菩深死前那些为自己的辩驳，确让景瑟好奇动容过。
但没有必要去追寻了。
“的确，”景瑟开怀一笑，“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毕竟世人难晓事物全貌，只是，这青史上，必定少不了属于师兄的一笔了。”
要是飞升成仙的功德册上，也能有他的名字，这一生，才真正圆满了吧。景瑟嘴上不言，心中黯然。
这么多年来，霍以恩一直呕心沥血地为她寻找修补道心的方法，甚至还亲自去求助了凌霄宗的白沧宗主，可是无论去往哪里，求助于何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无法。
“……若你有一日得道成仙，或许未尝没有可能。”白沧当时欲言又止，还是告诉了他们。
修仙之人，说是世上与神明最近的人，可隔着那一线，也如同凡人一样，那一线，就是一天堑。
景瑟已不再奢望奇迹的出现，更何况戈姣已碎，她不愿再提剑了。
只是霍以恩不愿善罢甘休，拼了命地修炼，像是……要去实现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宛如察觉了她不为人知的心思，霍以恩的手轻轻放在她发顶压了压：“这青史上，也会有你的一笔。我们同去同归。”
“好。”景瑟一想起此次出行的目的，不免开怀又忐忑起来。二人很快寻到了一处府宅。
这府宅并不开阔，亦不奢华，但简朴中自流露着一股大方。
眼见着太阳日落，要等的人迟迟不来，景瑟心急，有些想上前叩门。
“两位客人，可是在找我？”一道略微稚嫩的声音响起，景瑟惊喜地回首，见眼前立着个不算高的男童，约莫十岁左右，一张圆圆娃娃脸，让人很难生出厌恶来。
他身上衣衫有些陈旧了，好在干净整洁，背上背了个书囊，沉甸甸的，一路步行，额上渗了不少汗。
尽管如此，他的眼神却沉稳又明亮，和前世的……一模一样。
“苟师……”话吐露了一半，景瑟已忍不住垂泪，霍以恩宽慰地拍拍她，欲替她说完接下来的话，张了嘴，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位若不嫌弃，不妨进来说吧。”男童轻车熟路地打开门，也不在意二人的来意是何，将他们邀进门了。
他先是礼貌地告辞了一会儿，复出现，为二人端上茶水，略带歉意道：“家中母亲身体不好，劳烦两位多等了。”
“没关系……”景瑟摆手，千万句话涌在喉头。
这么多年了，他们好不容易卜见了苟清奎的转世，得知他这一辈子投身于书香世家，继续承了“苟”姓，名延启。
这一世，苟清奎父亲早逝，母亲卧病在床，日子虽清贫，却也顺顺利利，没有大灾大难。
唯一的不好，却是他此生……和前世一样，于修仙一道，没有任何出众天资。
“我观二位风采不像歹人，家中与我，也没什么可以让二位图谋的，二人为何而来，但说无妨。”
纵是年少，但苟延启过早地承担起了重任，又被教养得很好，自能面对陌生来客侃侃而谈，举手抬足落落大方。
霍以恩见状，也不再隐瞒，道出了实情。
“……若你愿意，我们便带你与令堂回玄清门，也算是尽了我们前世未了的缘分。”
苟延启沉默了片刻，抬头直视他：“前辈此言差矣，我没有前世的记忆，你们说的那些，对于我而言，是转生就忘了干净的。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上一世对于你们虽抱憾，但未必不是我的宿命，谈不上什么未了的缘分。
“再加上，此世的我，恐也是没有什么仙缘的。”
听他隐约拒绝的态度，景瑟语气有些急切，扣着桌沿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如果只是因为根骨的关系，我们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帮你的……”
“前辈，”苟延启的脸稚嫩，可那无可奈何，与上一世纵容景瑟的如出一辙，“可是我不愿呐。
“世人都盼着成仙，说成仙好，可成仙当真那么好，又为何天底下凡人那么多？难道凡人就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看不然，至少，现在的我很知足，日升时上学，日落时放学归家，此生或许平平无奇，但已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好了。我何必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呢？
“我听闻过你们的功绩，知道你们是当世的英雄，也心生过向往，但说来惭愧，对于我而言，那样的日子，太遥远了。”
提及自己向往的生活，苟延启面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种沉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羞赧地笑笑。
再相似，也不是永远无条件纵着景瑟小性子的苟师兄。景瑟无比直接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怅然地松开手。
同时，她也觉得释怀。
释怀于苟清奎这一世的开明，他不再会像先前那样，因天资所扰了，他……不需要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景瑟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霍以恩放在膝上的拳握紧，又放开，他心里的滋味在此刻也同样难以言喻。
苟延启静静地给他们留足了时间，他能感受得出来，这两个人，非常思念“苟清奎”，但这个人不是他。
他不是谁的延续，他只是自己的缘启。
“……失礼了。”哭了良久，景瑟眼睛通红，声音都沙哑了，仍倔强地抹泪，佯装无事发生，“我们尊重你的意见，我们便告……”
“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吧，”苟延启起身，故作松快道，“我的厨艺还是不错的，既到了饭点，没有不留二位用饭的道理。”
“好。”比起景瑟的犹疑，霍以恩应得很干脆，“劳烦了。”
用饭时，苟母虽对二人的来历有所怀疑，可观他们举止非凡，也放下了戒心，和善地与他们唠起家常。
景瑟与霍以恩也难得体验到了久违的亲情。
用过饭，苟延启将二人送出，不说什么“后会有期”的客气话，踌躇了小会儿，道：“那我便送到这儿了。”
“好，那便到这吧。”霍以恩携着景瑟欠身，感谢他的款待，然迈开步子走去。
他们相携而去，哪怕知道苟延启就点着灯笼，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目送，他们也没有回首之意。
那点灯火温暖明亮，但他们没有理由回头了。
他们彼此都明晰，这顿饭，还的是他们特地拜访之举，此后，他们两清，依旧是陌路人。
……苟延启，不是苟清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