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学农借机背着筐子,装了家里的两只公鸡,一只母鸡去了县城,找到他的熟人,以半斤猪肉的代价用三只鸡换了十斤小麦,三十斤高粱,还有十斤糜子。
他本来想着除了麦子外,其他的能换成成玉米也行,吃起来细腻也顶饿些,没成想,现在到处都缺粮,玉米都是正经的细粮了,可没有多的。
换的这些粮食可比他往年换的要少很多,若是放在往年,至少能换一百斤的粮食,小麦还能占不少呢。
又去候家,杨家,陈家送了一回菜,手里的毛钱多了十几块,他心里轻快了许多,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家里现在的日子可比村上的很多人都强呢,没有老人要养,孩子也少还省心,特别是闺女,简直比个大人都顶事。
她总是在大人都不在家的时候,用自己的小手捡回好多枯树枝,甚至还有沟里的野核桃,还时不时的抓到条鱼什么的,家里一个月总能见回荤腥,全靠闺女的运气了。
石玉韶难得在家休息一天,她赶紧细心的挑选着种蛋,这回用鸡换粮后,家里的鸡就只剩五只了,若不是队里不让多养,她恨不得让满院子都养上鸡。
不过好在自家的鸡无论冬夏,每天都能下一个鸡蛋,尤其是这两年,即使最冷的雪天母鸡都照常下蛋,真是把人给喜的不知道说啥了。
虽然不让多养,但她还是想多孵出来一些,毕竟小鸡的成活率很低。
等到老母鸡正式开始抱窝后,石玉韶又忙活开了,就把照顾老母鸡的重任交给闺女了,交代她一定要勤喂食喂水,以防老母鸡应饥渴起来活动,把种蛋踩碎。
这些自然难不倒文秀英,以前家里的这些活她都是常做的,知道怎么照料种鸡,而且在家里人都不在家的时候,还有晚上她都会悄悄的给鸡窝里放一盏灯,足够的照明会使鸡更容易抱窝和下蛋,这两年家里的鸡天天能下蛋就靠照明和她从外面捉虫子给鸡补充营养了。
她的小杂货店里,台灯很多,还都是充电的,两年来,日夜不停,也才用坏了三只灯,这些灯足够她用到家里能真正接上电灯了。
队里的活照样繁重不休,为了督促大家干活,甚至中午都不能回家吃饭了,而是由自己带饭去,既然是带饭自然是只能带干饭了,多数人带的都是土豆红薯,极少人能吃的上饼子馍馍一类的干粮。
活干的越多,费的力气越大,家里的吃食却越少,更让大家心焦的是,报纸上的消息,队里识字的人少,平时除了队长念报纸让大家学习上面的政策和精神,其余谁也不会瞅报纸一眼。
像木学习这样天天看报的人是很少的,平时大家干活歇的时候,他也会给大家念两段,不过听的人不多,报纸上的那些文词儿,一帮没上过学的大老粗也听不大懂。
可是最近聚集在他身边,听他念报纸的人越来越多了,即使仍然是半懂不懂的,可是大家却明白什么叫吃紧,什么叫推进到某地,又过了哪个地界。
申家村是一个很靠北边的村子,离打仗的地方不算很远,一些越来越熟悉的地名陆续出现在报纸上,让社员间渐渐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仗快要打过来了,这里也要变成战场了,敌人来了就会四处抢劫杀人。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啃着洋芋蛋子,在地里干活的人越来越毛躁,偷溜号的,装病的,磨洋工的,眼看着干活的进度变慢,队长只能干着急,毕竟社员都想分点粮食,可是队里的粮都是有数的,哪能随便分啊。
木学农也有些稳不住了,吃饭时跟媳妇商量起要不要把家里的粮食藏起来一些的话,万一有人来抢,也好有所防范。
队里还有人提议把家里养的鸡养的猪都杀了吃肉,以免留给敌人,先让自家吃个饱饭,对于这个提议,石玉韶是有些动心的,自家孩子勉强能吃饱饭,可是从来没敞开了吃过一顿好饭,万一有个什么,好好吃过,也比什么都没见过的强。
他们俩都是等孩子吃完饭出去后才商量的,只有一回,商量着要杀哪只鸡时,被文秀英在门口给听见了。
文秀英忙进去道:“爸、妈,三舅舅那么厉害,坏人不会打过来的,咱们不要杀鸡吃肉肉,不然就没有蛋蛋了。”
“傻孩子,你三舅舅又没去打仗,咱们现在得先吃饱饭,等坏人真的来了,咱们才可以跑的动呀。”石玉韶用哄孩子的口吻哄着闺女,一边哄还一边拍着她的背,怕她听到打仗给吓着了。
文秀英其实一点都没怕,这次的仗她前世压根就没听说过,许是当时年纪小,大人说了,她也没记住吧。
后来看电视时,她是知道曾经有过一些小规模的战役的,但是都是小打小闹,她也没留意到底是哪年打过仗了,就算到了新世纪,不还是在电视新闻里能看到有些地方撞击呀,放炮呀啥的。
但是不管怎么闹腾,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是没受啥影响的,这种安稳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就把鸡也吃了,猪也吃了,明年不过日子了?
她就说嘛,怎么最近家里开始吃上白面饼子了,敢情是打着今朝吃饱,明天躺倒的主意啊。
她只好想了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妈,三舅还没上战场,说明情况根本就不严重,如果真的已经到了大家传的那种地步,三舅肯定早发电报让我们躲了。”
这话说的让石玉韶有些犹豫了,对呀,哥哥这么厉害的人都没去,说明就是些小毛兵嘛,在她心里,三哥自然是最厉害的人了。
“爸,如果咱真把家里的粮啊鸡啊都吃完了,到时候万一坏人没来,咱们怎么过日子呀,你难道要去求二叔家借粮吗?现在咱们族里就属二叔家节俭,负担轻,其他人家估计都没粮能借给咱们。”
木学农一听要跟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低三下四,手里的白面饼子都不香了,是啊,他怎么也跟那些没见识的人一样毛毛躁躁,听风就是雨的,国家天天炼钢造武器,怎么会打不过老毛子呢,学习其实也跟他讲过,打过来的可能性不大,是他心里邪,跟着其他人跑了。
他想着闺女的话,又想着近来的情况,还有今晚的行动,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他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他有些鬼使神差的问闺女:“英英,你说我今晚要不要出门?”
他总觉得闺女说的话好多都挺灵验的,或许是小孩子眼睛亮,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吧,让闺女给他摇摇欲坠的心定一定神。
文秀英不知道他要去干啥,但是黑天风冷的,跑出去干啥呀,她毫不犹豫的道:“爸爸在家种菜,不出门。”
一想到温暖如春的菜房,木学农的理智更加回炉,他没有踏出家门,而是蹲在炕上给菜盆松了松土,浇了浇水,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半夜时分,他有些睡不着,迷糊间,听到大门咚咚咚响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大喊道:“学农,学农,快出来,死人了。”
第26章 胜利或是阴霾 呜咽的北风中……
呜咽的北风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木学农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走到院子里后才听真切了,是明言。
拉开门栓,黑漆漆的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凑近了看到几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惊惶。
“学农,老苍头死了,你快让我们进去躲躲,队长正带着人抓我们呢。”申明言几人相跟着挤进了木学农家的大门。
木学农看了看左右,把门关上,将人拉到屋子里,才细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只拿粮,不伤人吗?”
“学农,你没去,你是不知道,当时不只是我们几个人,还有外队的人,翻墙的翻墙,撞门的撞门,老苍头看抵不住,就要去喊队长,我就推了他一把,谁曾想黑漆麻垌的,他就撞在一个铁钩子上了,等我们出去时,有人被滑了一跤,才发现地上好多血。”
申明言战战兢兢的说着,其他人抖着身子在一旁符合补充着,木学农的脸色凝重起来,心里也有些内疚。
这几个都跟他处的好,本来说好大家一起悄悄去大队部粮库里摸点粮食,回来藏好,也让家里老婆孩子在坏人打来时有个活命的基础,经今晚闺女一番话,他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与其他人不同,家里还有些吃食和其他收入来源,这几个人家里几乎都要断顿了,他虽然没有去,也盼望着他们一切顺利,先活下去再说。
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这下可别说吃粮了,怕是要吃枪子了。
申明言见木学农不说话,焦急道:“学农,你说着可咋办呀?你一向主意正,给兄弟指条明路吧。”
“这我也没办法呀。”木学农蹲在地上,抱着头更加懊悔起来,如果他今晚去了就好了。
文秀英一直在门外偷听,听到里面开始沉默,她提着暖水瓶进去道:“爸,各位叔叔,你们喝点水。”
几人都又惊又怕,一路跑来,也是渴坏了,端起白开水一气喝光,心里的惶惶似乎也好了些。
文秀英又给每人添了一碗水,开口道:“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是去抓贼了是吗?不小心把看粮库的那位伯伯给推伤了,那有人送伯伯去医院吗?”
文秀英稚嫩的嗓音在夜空中仿佛一曲仙乐般,警醒了这些吓出一身冷汗,肠子都悔青了的中年人,是啊,他们做错了事,如果能及时回头,把人救活,至少不用赔上命吧。
木学农脑子也清醒了,从地上站起来道:“走,我跟你们一起去,这事是咱糊涂了,如果老苍头真的没命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劳改。”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第一时间也吓傻了,只顾着跑,现在木学农一冷静下来,带头往外走,他们也没那么害怕了,跑是跑不了的,还是盼着没有真的闹出人命,他们还有从劳改队回来的一天。
几人出门后,申明言才发现,队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队长正到处追他们,仿佛之前的事情都是一场幻觉。
他们加快脚步到了粮库,才发现里面也是静悄悄的,大门紧锁,木学农上去轻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正是队长。
一看是他们,队长疾色道:“快进来,你们干的好事。”
“队长叔,老苍头呢?怎么这么安静?”
“送医院去了,你们先悄悄不要说话。”队长做了个嘘的手势,还一直张望着外面,很快他们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听到有人翻墙的声音,木学农心里一紧,但看队长仍然待在屋子里只是观望,却不出声,他心里有了些别的猜测。
痛哭的□□声响起,队长一个手势,他们一起跟着出去,手电筒照在来人了脸上,木学农才看清原来是五个个有些眼熟却叫不上来名字的外大队人。
他们都或捂着脚,或抱着腿,喃喃呼痛。
“学农,你们几个去把他们都绑起来,扔到东边的偏厦去。”
待将这几个人连拖带拽关进偏厦后,木学农更加确定今晚这一切早都在队里干部们的算计之内,他冒出一身虚汗,还好没来,明言他们几个也是幸运,若从墙上翻进来,不受伤也得脱层皮。
直到天亮,他们如法炮制共抓到了十三个人。
熬了一宿,大家都疲惫不堪,申明言心里的恐惧更甚了,看来队长都知道他做了什么,却啥也没说,不知道还有什么要等着他,队长让他们回去睡觉,下午去大队部开会时,申明言揣揣的不敢走。
队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真是丢死人了,就知道窝里横,人家外队的都知道跑咱这来偷,你们就知道偷自家的粮食,老苍头好心好意给你们开门,以为你们是来帮忙的,谁曾想,却被你们推倒在地,若不是我来的及时,他是不是血要流干了,你们才会回来?一帮怂货,你们这账等这事了了,咱再慢慢算,现在先回去筹钱去,老苍头住院花的钱,全都是你们出。”
这一番痛骂,却让申明言几个如释重负,看来是不会去劳改了,队长要打要罚要出钱要干活都成,只还留着他们的小命就好。
“叔,我错了,我们真的错了,以后您说啥就是啥,我们绝无二话,就算把我们饿死,也绝不敢再打储备粮的主意。”
“回去回去,这些丢人事,别再拿出去说了,我丢不起这个人,你们几个轮流去照看老苍头,其他的事以后再说。”队长说完打着哈欠走了,步履也有些蹒跚。
几个人都放松了精神,才觉得真是熬不住了,木学农让其他人先回去睡觉,他和申明言先去看老苍头。
下午时分,大喇叭上高亢的声音响起,社员们,社员们,开会了,开会了,男女老少都来,都来。
当文秀英跟着妈妈到场时,大队部院子里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她通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台子上有一溜被捆起来的人正面向大家跪着,社员们都指指点点的猜测着,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文秀英从爸爸回家后稍显轻松的神情推测出,他们几个应该是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再看今日这阵仗,她不得不猜测,昨晚应该是一次收网行动。
果然,支书拿起话筒拍了几下,沉沉道:“最近,我们遇上了一些困难,队里传出了很多谣言,说什么敌人要打到我们这来了,我们的粮食都要被抢走了,很多人都开始商量着怎么攒粮,怎么躲到哪个山圪痨里去,甚至还有些人动起了歪心思。
自从这些谣言出来后,我就安排人日夜守着大队的粮库,果不其然,昨晚就抓到了,台上的这些人就是妄图来偷咱们粮食的人。
他们有下王大队的,也有川河大队的,我已经让他们大队的干部来领人了,派出所也来了人,至于怎么处置他们,自然有国法,在这,就是跟大家提个醒,别信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过自己日子。
歪门邪道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收到的最新消息是,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已经把敌人打出国界了,马上就要胜利了。”
说完这句话,支书带头鼓起掌来,下面掌声雷动,台上的人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看着有些瘆人,文秀英站在台下,心里一阵战栗,如果不是爸爸犹豫了一下,很有可能就会做同样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有些大意了,只觉得一切安好,却没留意到家人的想法和动静,若有一点风吹草动,这个脆弱的家就会有覆灭的危险,不能再当个局外人了。
眼前的场景,让底下原来有些其他心思的人彻底熄了火,毕竟再多的粮食也得有命吃不是。
热闹看也看了,大家对干部们的轮番讲话开始失去了耐心,闲聊声盖过了讲话声。
直到本队队长上台后,文秀英又重新集中了注意力,他的话迎来了更大的掌声和欢呼声。
他说的其他话大家都没听见,可是他说的要从集体粮里给大家借口粮,然后一到三年再还清,大家是听的真真的,虽然还是要还,可是那是三年后的事了,眼下能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