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今天若不是世子爷说起,妾身哪里会知道这贱蹄子,居然这般没分寸。她在我这儿,一向毕恭毕敬,礼貌得很呢。”
孙氏咬咬唇,脸上露出两分委屈之色,语气却不急不躁。时而震惊,时而叹息,又掺杂着愤怒。
换做是谁听了,也会认为她的确不知情,而是被两面三刀,狗眼看人低的青嬷嬷给骗了。
其实,孙氏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谁叫林氏出身不好,下人们对她冷眼以对,也是活该。
这层意思,别人听不出来,陆相可听得真切。
昔年,他纳林氏为妾时,一度遭到了全府的反对。反对的最强烈的是陆老太太,理由很充分,林氏是个下人,卑贱得很,配不上你堂堂的从二品大员。
即便如此,到最后,他力排众议,坚持娶了林氏。
仪式办的再简单不过,陆老太太也并未到场,说是眼不见为净。后来,又跟他这个做儿子的,足足置了一个月的气,才算完。
他明里暗地里也清楚,林氏因为出身的缘故,这些年一直遭受府上人的白眼。然则,每次旁敲侧击的问起林氏,她总说,相爷不必担心,几个姐姐待我很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温润得像是春日里刚刚涨起的池水。
柔柔软软的,叫人沉醉其中。
便是因着这个原因,他也会时常到她的园子里去走动。尽管大部分时候,只是去坐上一会儿,瞧瞧她又在绣什么图案。
时至今日,他听见秦清亲口说,青嬷嬷对林氏出言不逊。
当着外人便是如此,可想而知,素日里林氏的遭遇,会差到何种地步。
只不过,一个下人敢如此胆大妄为,背后一定有主子撑腰。所以,他刚刚才会毫不犹豫的去责问孙氏。
但孙氏,三两句话就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虽愤怒,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直接与孙氏翻脸。
于是,他也不再过多追问,而是别过头,盯着青嬷嬷,一字字道:“将这没分寸的贱蹄子赶出府。”
到此时,青嬷嬷方知,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然而,为时已晚。
两个小厮听到陆相的命令,急匆匆地赶到青嬷嬷身侧,一左一右牢牢抓住她粗壮的双臂。
“老爷,老奴愿意挨板子,也不愿意走……求老爷,网开一面。”
青嬷嬷除了求饶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毕竟,孙氏弃车保帅的态度搁在在那儿,根本不必奢望她会帮自己说话。
而陆相,这会儿只想尽快的将事情解决,也懒得再听青嬷嬷的求饶之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冷冷道:“念在青嬷嬷入府来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赏她一些银两。快些带下去吧,别扫了客人们的兴致。”
青嬷嬷一走,陆相便站起了身子,向在座的宾客一一敬酒,表示歉意,“叫各位看了这么大的笑话,我陆某人心里过意不去!”
那些人中,有泰半是来巴结他的。听他这般一说,自然挖空了心思,想出一些类似明察秋毫,雷厉风行,行事果决的恭维之词。
秦礼却始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毕竟是陆府的家务事。自己儿子公然插手,还间接决定了事情的最后走向。于情于理,总是不合适。
他正想着,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老太太来了。”
听说陆老太太前来,在座的宾客纷纷起了身,一齐转过头,同陆老太太拘礼。
“娘,您来了。”
陆相的面色一改先前的阴霾,带了两分笑。
陆老太太看他一眼,并不着急过去,而是一一来人问好。
在陆相在京城立足之前,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大字没识几个,在礼仪方面更是一窍不通。
昔年,陆相接她入京时,她诚惶诚恐,说是害怕自己去了丢他的脸面,说什么也不肯一齐跟着去。
后来,抵不过陆相的劝说,才勉勉强强同意下来。
初到京城时,偌大的宅院,成群结队的下人,华贵的摆设,都叫她心里难安。
不过,她的骨子里是个不服输的人,住下才三日,便求着陆相帮她找来了教导礼仪的嬷嬷,又在年过半百之龄,认起了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
久而久之,果然也同京城里的贵妇人,渐渐变得一样了。
像这种待人接客之道,她从前并不擅长。但现在,举手投足间,热情而不失贵气。
初次见陆老太太的人,都以为她出身名门,但细细一打听,方知道陆相从小家境贫寒,曾经陆老太太不过是个农妇。
“这位便是国公爷吧?”陆老太太拉起秦礼的手,话里话外格外的热络。
自己的儿子,三不五时的去国公府这件事,她也听说说了。
虽说她不懂政治,但她心里也清楚。对儿子来说,秦国公一定重要的很。否则,他堂堂一个宰相,断断没有亲自登门拜访的道理。
秦礼也笑,站起身来,向陆老太太做介绍,“这是犬子秦清,那是秦凌。”
陆老太太的眯起眼睛,双眸从秦清秦凌的面上轻轻扫过,颊边的笑意更深,“果然应了那话,虎父无犬子。”
“冷霜呢?”
同客人打过招呼,陆老太太才注意到,没有瞧见自己的宝贝孙女。
孙氏见状,急忙用胳膊肘撞了撞趴在桌上,心不在焉的陆冷霜。
“冷霜,快去,祖母找你呢。”
陆冷霜一惊,回过神来。她深深吸一口气,走至陆老太太跟前,恭敬地行了一礼,“祖母。”
其实,她是不愿意去的。
毕竟,这个位置,距离秦凌只有一尺之隔。陆冷霜说着话,觉得整个人处在一种水深火热中。
秦凌向她投来的那两道目光,实在太过灼热,犹如锋芒在背。
从后花园回来后,她反反复复都在想秦凌说的句话。
冷霜,我喜欢你。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
少年的眸子清凉,眉毛乌黑如画。线条饱满的薄唇,一张一合,发出比泉水还要清澈的声音。
她从前根本没听过这般直白的话,乍一听见,逃也似的就从后花园,一路跑了回来。
之所以逃避,也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紧张和羞涩。所以,眼下的她根本不敢同秦凌对视。
这孩子怎么了?
这是陆老太太瞧见陆冷霜时,心底生出的疑问。
她记得从前,孙女远远一瞧见她,就会一边喊祖母,一边朝着她扑过来。
难不成是因为宾客太多,所以害羞了么?陆老太太猜测着,也不好直接问,便侧头命令侍婢流苏将礼物递过去。
“谢谢祖母。”
陆冷霜接过礼物,敷衍的说一句,急急忙忙地又往座位上走。
不寻常的举动,叫秦清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孙氏心中也在纳闷儿,自己的女儿,明明就只去了一趟后花园。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难不成是因为秦凌?
然而,秦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喝茶喝茶,该吃菜吃菜。碰上她的目光,也抿起嘴角,礼貌一笑。
孙氏百思不得其解。
宴席一结束,宾客们便各自散了。陆相原先是打算亲自送秦国公父子回府。
结果,被陆老太太拦下了,说是有要紧事要问他。
母命难违,秦礼也表示谅解,口头邀请陆相闲暇时,再到国公府里去坐一坐。
陆相自然满口答应。
秦国公一走,陆老太太张口便道:“子阙,娘问你,青嬷嬷是怎么回事儿?今儿中午我来风霜园时,碰巧见她被两个小厮拖了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是你下令将她撵走了。”
“青嬷嬷冲撞国公爷家的世子,又对主子不敬,孩儿自然留不得她。”陆相咬牙切齿,语气凛然。
“娘倒瞧着她平日里挺有礼貌的,怎么会对主子不敬呢?”
青嬷嬷勤快,眼头明。有事没事喜欢到花溪园里走动走动,说一些她爱听的话。所以,她对青嬷嬷的印象十分不错。
听见这话,孙氏急忙见缝插针,跟着附和:“可不是嘛,娘,媳妇儿也是这般觉得。”
“不过,听刚才世子爷说,青嬷嬷似乎对五姨娘大不敬。也怪儿媳一时失察,不知道那贱蹄子背地里竟是这种狗仗人势的作派。”
孙氏觑着陆老太太的面色,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
“好端端的,世子爷怎么会见林氏?”
孙氏的话,怎么听都像是陆相为了帮林氏出气,才将人赶出去。陆老太太心中不悦,但也满心吃惊,“你不是提前交待好,不必叫她过来。”
婆媳俩旁若无人说,就仿佛林氏是个极微不足道的,不值得一提的人。
她们并未注意到,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相,面色已经变了。
另一边,孙氏一边帮老祖宗揉着肩膀,一边眉开眼笑的同她解释:“娘,您有所不知。微月今日突然病了,世子爷送她回去,可不就碰上了五姨娘。”
“六丫头?她能下床了么?”
因为是林氏所生,她打心底里的不喜欢陆微月。所以,尽管前段时间,听闻她病得很重,几番犹豫之下,自己到底也没过去瞧一眼。
陆相想着陆微月的那张小脸,口气里含了两分心疼,“身子倒是见好了,却落下了病根。”
“哦。”陆老太太点点头,不再多问。
然后,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陆相又道:“子阙,不是娘说你,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惩处一个下人。这要传出去,非说你堂堂相爷,是为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妾出气呢。”
“娘,随便外人怎么说,儿子心意已决。”陆相满脸不快,似是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陆老太太心疼儿子,见他又欲动怒,便不好再抓着不放,只好问一句,“你将青嬷嬷赶出去,丫鬟总管这个空缺,你打算叫谁顶上?”
“儿子觉得明月园里金嬷嬷就很不错,行事稳重,又是陆府的老人,也素有威望。”
第13章 . 告发 他敢!!!
金嬷嬷被提拔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陆府。
明月园里上下,自然是欢腾一片。
金嬷嬷受宠若惊,抓着碧桃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问,“是真的么?”
林氏也不敢相信,短短一天的时间,青嬷嬷就被撵走,自己园子里的金嬷嬷摇身一变成了丫鬟总管。
其实,按照陆家一贯的规矩。能当上丫鬟总管的嬷嬷,除了有足够的资历,还要看主子的出身,位份。
如果主子的位份低下,便难服众,自然也当不好总管的差事。
这般想着,林氏的眉心便又皱了起来。她一方面是担心金嬷嬷行事不顺,被人刁难,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锋芒太过,惹人忌恨。
碧桃觑见她恍惚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姨娘,您在想什么呢?”
林氏长叹了口气,便将心头的忧虑一五一十的同二人说了。
二人一听,也觉得十分有道理,面色也忍不住转喜为忧。
林氏的位份,在陆府是最低的。虽然名义上也是妾,但因为出身的问题,一贯被另外四房瞧不起。
就拿最基本的吃穿用度来说,大太太孙氏,位份高,出身显赫,吃的用的都是府里拔尖儿的。
二姨娘苏氏,也算是出身名门。虽说比不上孙氏,但也不差。
三姨娘冯氏,则因为陆老太太的照拂,园子里素来也是什么都不缺。
四姨娘沈氏的娘家,虽远在金陵,但富甲一方。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不远万里从金陵城送来些吃的,用的,穿的,花的。所以,除了吃穿不愁以外,她的园子里,还有许多稀罕玩意儿。
而林氏,只能靠着月例银子过活。银子不多,勉强刚够糊口。为缩减开支,林氏上月又辞退了两个小丫头。如今的明月园,加上金嬷嬷和夏荷以外,拢共只有七个丫鬟。
本来每年一入夏,就该给各房下发冰块消暑的。但今年,一直等到六月中旬,也迟迟不见冰块送来。
前几日,林氏叫金嬷嬷去杂务处讨要。不过,冰块并没讨着。
兼管陆府杂务的冬青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要筹备七姑娘的生辰,府中银子短缺。所以,今年不再统一下发冰块儿。其他四房的冰块儿,都是从月例银子里扣除的,五姨娘的也要扣么?
要是再扣去冰块钱,明月园这一月的吃穿都成问题。
金嬷嬷想了又想,只能先回去。但她又不忍林氏自责,只能对林氏说,今年冰块发得晚,恐怕要到下旬了。
林氏怕热怕得紧,夏日里稍稍一动,就满头大汗。
没了冰块消暑,每晚入睡,林氏便在屋内放上一桶凉水。要是被热醒了,便起来将手绢浸湿了,浑身上下擦拭一遍。
昔年,她当丫鬟的时候,就是这般做的。拣起当年的习惯,她也没觉着多苦。
然而,金嬷嬷看在眼里,背地里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其实,那天她嘴上没有多问,但心里到底清楚。冬青本来的身份是风霜园的总管,少不得处处向着大太太。他那么回答,是不是存心,也未可知。
金嬷嬷联想起往事,心里愈发觉得,此刻收敛锋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万一回头因这个,叫大太太再记恨上,只会叫明月园的日子更加难过。
于是,她咬咬嘴唇,提着建议:“不如老奴现在就去回了相爷,说老奴担不得这重任,叫他另请高明?”
这样做,似乎也不太合适。毕竟,人是陆相提拔的。贸然去请辞,无异于在打陆相的脸。
林氏陷入了深深地忧思。
“玉儿,想什么呢?”
陆相的软靴一落,高大的身躯,始料未及的出现在内室里。他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夏荷和金嬷嬷的脸,好奇道:“怎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的?”
他来明月园,并非突发奇想。早前见陆微月发病,他就想着过来瞧一瞧。
后来,听见孙氏和他娘旁若无人的说的那一番话。他的心底,便生出了几分心疼。来看她的想法,便愈发强烈。
一个时辰前,他将金嬷嬷提拔为总管,对明月园来说,该是件天大的喜事儿。
然而,他并未像预想中的那般,看到林氏笑靥如花的脸,反而是愁眉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