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那些圣洁的愿望祈福,尽数被尸体污染,化作深褐色沉淀物,淤积在泉眼最深处,与蓬莱木连接的部位。
她的灵力特殊,然而修为平平,注入的灵力只能勉强维持听神泉不再恶化,同时激起那些沉淀秽物的强烈反应。
痛苦的呓语在耳边炸响,嗡嗡一片。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少仙君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百年前,人族未有仙人庇佑数万年,又何曾凋敝破败!人族,不需要匍匐在仙人脚下!”
“为什么不能给我更多些……我们家族为蓬莱岛立下汗马功劳,为何要与庶民同等待遇!”
“好后悔好后悔……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都怪少仙君,若少仙君不存在就好了!”
沉鱼灵感刺痛,神识骤然清明过来。
她愤怒地瞪向那四具干尸,她哪里不懂,这四人根本就是活祭品,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诅咒听神泉,进而污染蓬莱木,污染月微尘。
蓬莱岛上,竟然有精通魔族禁术的叛徒!
她已然初步调查出真相,却难以祓除瘴气,于是只能在心底拼命大呼。
“月微尘?月微尘!”她在内心不断重复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听神泉被污染,与那仍在兴风作浪的魑龙,哪个性质更恶劣,便只能确保自己将事件准确汇报给月微尘,由他做决断。
“我知晓了。”
平淡的嗓音在她心头响起。
了解这边情况的月微尘并没有立时来到她身边,大概祓除魑龙更加重要。
沉鱼继续尝试净化听神泉。
尽管十分吃力疲惫,但至少根源处被控制住,其他地方不会饿坏。
魑龙丧失一大补给渠道,瞬间被月微尘斩杀。
沉鱼看懂了,魑龙一直从蓬莱木与听神泉中汲取灵力,它们与月微尘同源,因此月微尘相当于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战,如今作弊渠道被她斩断,月微尘就可以迅速制服它。
见情况好转,她稍微放下心,向岛民处观望。
沉鱼:……
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其实,即使没有她帮助,这魑龙也不会是月微尘的对手,但魑龙恶心就恶心在,它能够汲取神木灵力拖时间。
而灵识被污染,又身躯脆弱,经不起神仙斗法余波的普通岛民,会在这个过程中死伤无数。
魑龙已经在有意识地利用余波屠杀百姓了。
当真可鄙残忍至极。
拥有能够媲美神兽的资质,却会对孱弱百姓下手,无耻可鄙到令人唾弃都想不到合适言辞。
她的心声极其强烈,若是平时,月微尘必定会给予开解。
然而此刻,走到她身边的少年面冷似冰。她从未见过,月微尘这样冷酷的神情。
他赤着双脚,走过的每一步,都会留下殷红血迹,如赤足走过刀锋铺就的路。仙人之血令原本枯萎衰败的花草迅速振奋,重新焕发生机。
他在留下血路的同时,所经之处,同样是繁花之路。
极烂漫与极血腥,形成刺目对比,说不出的神圣冷酷。
她想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月微尘。”
带着素色抹额的少年,自散落的鬓发下抬眼,淡淡瞥向她。他脸上的病倦之色,显得姿态厌世冷漠。
“我……你还好么?”
月微尘收回目光,说道:“这些人勾结魔族,试图以魑龙杀死我。我诞生不过百年,若要杀死我,确实现在是最佳时机。”
他一定很不好,不愿意撒谎,所以才无视了自己的话。
沉鱼想到,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由衷觉得少年月微尘是个洁净而剔透的少年。
并非纯真,并非懵懂,更不是不识人间烟火,只是单纯的极干净极剔透。
诞生百年的仙人是什么概念?
听这口吻,应该是人类稚童的年龄?
真实历史上,没有她立刻赶来听神泉制止污染恶啾恃洸化,那会是怎样的惨状?
当时的月微尘,是这样独身一人站在枯萎的蓬莱木前,面对破败的世界么?
“你对谁都是这样么?”
少年冷不丁开口。
“嗯?”
“为什么不觉得我失礼,还在为我找借口?”
鬓发垂下,“恰巧”遮住了他的眼眸。
但听着那逐渐浓重的鼻音,沉鱼觉得,某些事情似乎不必说得太透彻。
“我也不知怎么解释。”沉鱼说道,“你对我不差,人又很好,我对你有好感,即使没有任务,也会帮助你的。”
她说的很坦诚。
这里的好感并无暧昧缱绻之意。
少年抬起作手捂住眼睛,沉默良久,随后往后捋起刘海,露出额头与湿润的眼睛。
“你说的对。”
话音落下,周围哀鸿遍野的凄惨场景,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两人站在水天相接的无垠世界中,水面倒映着天空白云,澄澈空旷,恍如天空之境。
“我没有心魔。”月微尘向她露出浅淡的微笑,“但谢谢你,我确实好受了许多。”
“这里是我的心境世界,与外界时间不共通,可以挽留你更久些。”
他轻声说道:“我很难过,想与你多说说话。”
“有什么问题,现在就问吧。”
沉鱼问:“你的腿……”
“你知道魇力么?”
“嗯。”
这是个极复杂的故事,几乎能追溯到天地初开时,沉淀下的污浊。
那些污浊经过万万年的蛰伏,逐渐成长为足矣摇撼天下的恐怖力量,魇力会不断吞噬灵脉灵力,使得天下灵脉衰竭。
仙人在世镇守时,能够净化祓除魇力,而魇力也懂得蛰伏,通常会消停数万年。
也是在数万年前,被清心渡厄仙君打压得抬不起头的魔族,在仙君陨落后,发现了魇力这存在于极北之境的恐怖力量,于是他们选择以灵智自由交换力量,向人类发起反攻。
“魇力如此可怖……”
“或许是感应到人族危亡,我应运而生。”月微尘平静道,“我从诞生之初,便承担了天下魇力之恶,因为尚处幼年期,双腿被魇潮诅咒,不良于行。”
所以在月微尘诞生后,魔族才消停了那么多。
沉鱼恍然,随后意识到,月微尘的腿原本可以随着实力成长逐渐痊愈,然而这样强行出关……
“会有些隐患,不过提前些也没什么不好。”少年居然露出轻松笑容,“如果后世我与你为敌,你和你的同伴可以尝试攻击这一点,我估计他还没好。”
沉鱼木着脸:“喂。”
少年弯弯眼眸:“在这里就让我轻松些吧,出去后……”
他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未能实现与你的约定。”
他们约好一起看蓬莱岛的集市,游览岛上的风景。
沉鱼抿唇。
她渐渐知晓了,自己是在与月微尘历史上的残影相处对话。
某些话,后世的月微尘经历万年风波,已难开口,但最初,最为澄澈无瑕的他,却能够坦言。
“你憎恨人类么?”
“没有。”月微尘好笑似的说,“我是应人族祈愿而生的仙人,怎会厌恶自己的子民?”
所以他的“药”是满含人们祈福与愿望的听神泉。
所以他才会被那四个祭品的恶意伤害。
这样剔透干净的少年,对人类毫无恶意,不难想象,在万万年中,会遭受怎样的伤害。
月微尘声音含笑:“我倒也没这么脆弱。蓬莱岛没有了,我会再建起第二个、第三个蓬莱岛,直至天下大治。”
“——当然,从你的表情来看,我应该没完成这个目标。”
“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越发疑惑了。”
“你为什么要收集天下英才,抽出他们的神识,将他们炼作傀儡?”
“傀儡?”月微尘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嗯,怎么了?”
“那你恐怕要问,那个我了。”少年说道,“我帮你去见他。”
他的心境中,逐渐拉开一道虚空缝隙,通往另一个时空。
“我该走了?”
“嗯。”少年注视着她的面容。
沉鱼抬步向他。
少年毫不意外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一个用力的拥抱。
“加油!”
沉鱼脱口而出:“我在未来等你!”
未来?
她忽然想起,最初与月微尘相遇时对方柔和的目光,如同溯游千万年的时光,与旧人重逢。
她一度以为那是月微尘的演技,没想到伏笔居然在这里。
“那还不错。看来,我至少完成了你我之间的一个约定。”
少年声音轻快。
“……”
沉鱼心情复杂。
“快去吧。”少年露出微笑,“那个我,应该正在不久后的未来等你。”
沉鱼点头,不再犹豫,转身奔向虚空。
她感觉到,背后一直有道目光追随着她。
直至她的背影被虚空吞没。
*
沉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战场上,周围传来强烈的血腥腐朽气息。
与眼前的人间惨象对比,蓬莱岛的终末,似乎都显得阳间起来。
耳边传来两人的对话。
“有镇魑渡厄仙君的那一剑,至少这次,我们击退了魔族。”
“有什么用,那帮畜生迟早还会再来。而且不是说了吗,不是仙君之剑,是凌霄阁下燃烧道种的一剑而已。”
“听说凌霄阁下在这次战斗里受了重伤。”
“啊?无情道种都受伤了?那我们还怎么打……我好想回宗门,好想师弟他们……”
那是三个身着轻甲打扮的修士,人人衣着脏污带血,身上大小伤痕无数,面带疲惫之色。
凌霄……
不难判断,她是来到仙魔大战时期,并且正是人族战力最极限,凌霄即将牺牲的时刻。
当然,根据月女所述,凌霄并非自愿牺牲,而是被月微尘有预谋的夺取了生命。
“她说的没错。”
青年平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沉鱼惊吓转头,发现眼熟的身影出现在旁边。
面前的月微尘,与她认识的月微尘样貌基本相同,只是气质沉郁冷漠,远没有后世的平和恬然。
也不像最初的剔透干净。
应该吃了不少苦。
“不是觉得我是猎杀英才的刽子手么。”月微尘平静道,“你在同情一个凶手?”
其实刚刚才和少年期的你分别,他很可爱也很温柔,这时候我正有点伤感呢,舍不得和你吵架。
自从知道月微尘能听心声,沉鱼心理活动就放肆了许多。
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在心里想,就可以说得很自然。
而且,滔、滔、不、绝。
月微尘冷漠的面具,随着沉鱼内心想法的越发直白,而渐渐有点绷不住。
“你不知道我要来吗?几万年前的你告诉我说你在等我。”沉鱼说道,“不过我现在真的有点糊涂了,我到底是穿越到了过去,还是在你的记忆中穿梭?我在历史上真实存在么?”
“应当是我的记忆中穿梭,但于我而言,你就是真实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二者并无区别。”月微尘说道。
“那你的记忆里,我确实在几万年前与你相遇过?”
“三万年。”
“仙人的记性真好……”沉鱼惊叹。
“你要回去么?”
“嗯?这么快?”沉鱼心想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这里没什么你需要做的。”
不可能啊。
少年月微尘的口吻,分明仙魔大战时期还有大新闻,比如那些义偶的来历用途,就是起源自仙魔大战时期。
“哦,你是想看我怎么把凌霄制作成义偶的?”
沉鱼发现月微尘心情现在真的很差,说话都阴阳怪气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银发青年语气缓了缓:“有什么问题,问凌霄吧。你身上有月女气息,他会乐意回答你的。”
凌霄怎会在此?
哦,月微尘抽出凌霄神识,凌霄当然可以在此处……等等,这岂不是说月微尘真的杀死了凌霄,是个大恶人?
她在见了少年月微尘后,还以为这事有误会,存在反转余地呢。
月微尘听到了她的心声,却只是沉默。
“有事?”冷漠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沉鱼转身望去,只见凌霄就站在那里,眉目气质远胜邪塔中的傀儡。
看到他,如同看到出鞘利剑,连眼睛都被那剑气刺得隐隐作痛。
“你身上,有落月的气息?”
凌霄冷漠的面容终于出现变化:“你认识她?”
“岂止认识。”沉鱼苦笑一声,将自己与月女的恩怨纠葛大概交代一番。
“落月,她……”凌霄面露痛苦之色,“我只是不想她牵扯入魇力相关事件中,希望她得以安息。”
沉鱼摊手:“客观来说,你缺乏周全考虑的行为,导致她痛苦了至少六千年,前不久才得以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