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瞬间带着万分惊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如今的乾沧竟是以魂魄的姿态来到冥界的,他大概是刚死不久,魂魄不稳,身形处于似聚似散的状态,看着孟娇的神情也有些懵懂。
“咔嚓”一声,孟娇手里的那柄团扇被她硬生生折断,掉在那一堆断口粗糙的白骨上,她殷红的嘴唇颤了颤,一双带着泪意的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你是在故意吓我,还是真的……死了?”
乾沧魂魄慢慢收拢,看着她的时候意识也清明了些,“娇娇,对不起。”
这一刻,孟娇脑海中那根紧紧绷了一万年的弦,忽然间就断了。
一万年前她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因病而死,带着不甘和执念跟奈何桥头的阴差说,她不想入人道,来生哪怕做妖做魔都好,她不想再做人了。
那时白发苍苍的孟婆对她说:“你生来便是做人的命,哪怕轮回十几世也依旧是人,投不了其他道的胎。”
凡人生命短暂,对其他族类来说,他们的寿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孟婆劝她早点喝下孟婆汤投入轮回,孟娇却不愿意,她只怕忘情的汤水一喝,自己就再也做不回孟娇了。
她独自留在奈何桥头不肯走,乾沧也曾下冥界寻过她,但孟娇自认为没有办法再和他延续前缘,所以躲着不肯见。
在奈何桥头待久了,孟娇就变成了冥界的一部分,后来孟婆年限降至,便让孟娇接了她的班,掌管这六界之内无数亡魂的轮回。
后来,乾沧还是找到了她,他红着眼睛坦白自己原身是妖,她生前的病也是因他而起时,孟娇冷着脸把他赶走,还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原谅他,可转身的瞬间眼泪却掉了下来。
乾沧的魂魄似聚似散,他苦笑着对孟娇说:“曾经是我害死了你,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拿命来偿了,只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恨我了,我……”
乾沧面带哀色地重复了那句话:“对不起。”
孟娇看着他,直接痛哭出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想想,我当初可是你的妻子,与你日日夜夜都相处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妖?”
乾沧一震,“你……竟是一早就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你是妖,刚开始身染恶疾的时候也猜到那病是因你而起,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你是我的夫君,我总不能离你而去……”
外人只知道乾沧为了寻她动用各种禁术而险些丢了性命,却不知道孟娇比他更痴,为了跟他在一起竟是连命都不要了。
如今她成为了这冥界奈何桥头不人不鬼的阴差,因为自觉配不上乾沧所以处处避着他,却没想到世事无常,孟娇竟走到了要为他亲手送上孟婆汤的一步。
乾沧愣了好久之后,无奈地笑了,“从前知道你傻,却没想到你傻得连命都不顾,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知道我是妖,我也不用日日胆战心惊地瞒着你了。”
那时他们夫妻同床共枕,乾沧却成夜成夜的睡不着,只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后,孟娇会弃他而去。
孟娇泪眼婆娑地扑进乾沧的怀里,带着哭腔对他说:“你别走,你留在这里,我肯定有办法救你的,一定会有。”
他们彼此纠缠了这么久,孟娇怎么舍得让乾沧一碗孟婆汤下肚,将她彻底忘得干干净净呢。
乾沧无奈沉默了半晌后,伸手将孟娇脸颊边滑落下来的眼泪擦干,“好,我不走。”
第52章
妖界。
白衣乌发的烛九阴勾着染血般的红唇坐着妖王宝座上,目光邪气又阴鸷地盯着跪在下方一众瑟瑟发抖地妖族。
这些年来他一部分魂魄被压在妖神之泉下,一部分寄存在妖王沉殷的身体里,如今两部分魂魄融合没多久,连记忆都是乱的。
“再问一个,帝江那老妖可还活着?”
最前方跪着的妖战战兢兢道:“启禀,启禀尊上,帝江已于十万年前陨落了。”
“砰”的一声,刚刚还在说话的妖在烛九阴轻捏手指的瞬间,立刻身形炸裂,化为了一摊鲜红的碎肉。
下一个妖抖着身体上前来。
“上神禄存呢?”
“……五,五万五千年前已经——”
“砰!”
下一个。
“西城的白帝呢?”
“西城白帝,死于十二万年前……”
“砰!”
满地血泊被风一吹便让整个大殿充斥满了腥气,呛得一众妖们嗓子都麻了,却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下一刻变为血沫的就是他们自己。
又一个上来。
“应龙呢?”
“回尊上……”
烛九阴忽然打断他,“本座差点忘了,应龙在我被封印前就已经死了,本座破除神魂封印用的还是他后代的血呢。”
说完动了动手指,那个才说了三个字的妖便瞬间化为了一滩血。
后面的妖抖得越来越厉害,但是又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上去回答他的问题。
这位刚出世的妖神就像是在发泄自己被封印多年的怒气一样,刚出来就用这种令人崩溃的方法杀了妖王宫殿里半数的妖。
如今剩下的半数都挤在这大殿上,等待他们的或许和先前死去的妖们一样。
又一个妖瑟瑟发抖地上前去。
“元始天尊可还健在?”
听到这句话的妖面上忽然一喜,“健在健在,如今正掌管昆仑山呢。”
这是今日妖神唯一问的还活在世上的人。
然而烛九阴依旧动了动手指,“砰”的一声过后,血雾飞扬,他阴森森地笑了,“老不死的。”
众妖们看着已然疯魔的妖神,无一例外地陷入了绝望。
下一个妖上前来。
“最后一个问题,好好答。”
小妖抖如筛糠,“遵命。”
“摇光上神如今身在何处?”
“摇,摇光上神已经于一万年前陨落了。”
烛九阴的目光一瞬间仿佛淬了冰,冷得让人遍体生寒,“死了?”
“是,是的。”
纵使脑海中确实有这样的记忆,但是亲耳听到之后他还是荒唐地笑了出来,“本座被他们封印了十几万年,如今好好活着出来了,他们却一个个都死光了。”
众妖噤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刻后,烛九阴睁开眼,冷冰冰的眸仿佛一潭死水般麻木且空洞。
“既然都死了,那你们活着还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内上百只的妖在一瞬间炸成一堆又一堆的碎肉,随风一吹便扬起了成片的血雾,飘飘荡荡飞出殿外,落于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
王座上的烛九阴目光阴冷地看着宛如被血洗过一般的大殿,一边轻嗅着鼻间阵阵扑来的血腥气,一边听着耳边死一般寂静的风。
………
曜渊受伤之后躺了三天都没有醒,洛桑全程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为他疗了三天的伤。
第四天的时候,一直没有换过姿势的洛桑忽然动了动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面色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眸中却氤氲这一片浓重又化不开的墨,朝着床上尚未苏醒的曜渊看了许久。
闻白上前来,小心翼翼道:“上仙,东海那边传来消息,舜幽带回去的几位龙族都已经渐渐恢复,没有大碍了。”
洛桑抬手给曜渊掖了掖被角,“烛九阴的动向呢。”
“今早刚传来的消息,妖神已经到了人界幽州地带,先前所过之处无一生灵得以幸免,全都在妖神地毁灭神力下化作了湮粉,如今冥界亡灵遍地,奈何桥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
洛桑淡淡道:“知道了。”
闻白看了一眼床上的曜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自从三天前身受重伤的尊上被洛桑带回到魔界,并带回乾沧将军身亡的消息时,整个魔族先是不可置信,后又陷入了一片低迷不振的气氛中,尤其是平日里对乾沧颇为崇拜的孚墨,更是把自己关起来三天不肯见人,也不出来当差。
近几日曜渊的寝殿都是闻白一个人在忙上忙下,不仅得照顾尚且受伤昏迷的曜渊,还要一天一天地向洛桑汇报妖界那位刚出世的妖神的动向,忙得脚不沾地。
闻白想了想,跑到孚墨的房间门口叩了叩门,“孚墨,你在吗。”
里面没人应声,但闻白却听到了孚墨不太稳的呼吸声,“我知道你因将军之事悲痛万分,但你这几日把自己也关够了,尊上眼下还在昏迷中需要你照顾,你先把眼前需要做的事情做好了再好好梳理你的情绪可以吗。”
屋内传来几声脚步点地的闷响,紧接着是孚墨带有怒气的声音:“我并非不想照顾尊上,我只是不想看见那个女人,自从她来了之后,尊上受伤,将军身亡,没有一件好事发生,都与那女仙脱不了干系!”
刚出门想走两步的洛桑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孚墨的屋外,并且一字不差地将这番话听了进去了。
闻白皱眉,“洛桑上仙从未做过任何于魔族有害的事情,此番尊上和将军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拜那十恶不赦的妖神所赐,上仙回来之后身体也十分虚弱,可却不眠不休地帮尊上疗了三天的伤,整个人看着都快累虚脱了。”
屋内的孚墨顿了顿,忽然发出愤怒的拍桌声,“闻白,她可是仙,与我们魔族敌对万年的仙,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这么殷勤地帮她说话。”
洛桑靠在柱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闻白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对着门内低声道:“孚墨,她虽是仙,却也是尊上的命。”
如今整个魔界都知道,他们的尊上对仙界派来的女仙一直小心翼翼地疼着宠着,像是护命一样。
洛桑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孚墨的屋中也是静悄悄的,过了许久,那扇紧闭了三天的门忽然被人暴力地从里打开,孚墨黑着一张脸骂骂咧咧对闻白道:“快说吧,要我给那女仙做什么事。”
闻白脸上一喜,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你们不用给我做任何事情。”
孚墨和闻白齐齐一怔,有些无措又紧张地看着不远处忽然出现的洛桑。
“这几天,你们只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尊上,不允许他有任何的差池,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说完,洛桑脚步沉稳地向外走去,闻白在后面一再犹豫后,终于遥遥地问了一句:“上仙要去做什么?”
洛桑脚步一顿,“我要去找烛九阴,然后……千刀万剐了他。”
孚墨和闻白心头一寒,转眼间便见洛桑化作了一道水红色的光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洛桑当然不会先去找烛九阴,以她现在的实力再次与他对上的话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在这之前,她要先找回自己的力量。
冥界。
奈何桥头被成千上万的魂魄堵得水泄不通,这些都是死于妖神烛九阴手下的亡魂,是他被封印十几万年的愤怒和怨气的发泄口。
他和十几万年前一样,以毁灭万物为乐趣,以扰乱天地秩序来满足他心中那点扭曲的成就感。
洛桑就这么一步步地穿越亡灵的海洋,所到之处各路魂魄都为她自动让了一条道。
当黑衣黑发的孟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洛桑朝她笑了笑,“你还记得我吗?”
孟娇原本在手忙脚乱地维持着冥界秩序,然而当她看到洛桑的一瞬间,情绪蓦然间有些激动,“上,上神!?”
“是我。”
孟娇飞快地行了大礼,“在下冥界孟娇,参见上神。”
洛桑从容地抬手虚扶她一把,“不必与我见礼,我此番前来,是想拿回一万年前放在这里让你帮忙保管的东西。”
孟娇怔了一下,“上神要拿回那东西,是打算要……”
“如今人界和妖界都在他的作祟下变成了炼狱,我若是再不有所作为,岂不是枉居神位,犯下大罪过了。”
孟娇两眼有些发红,“上神心系天下,为众生之所幸,我这就将那东西给您。”
他们身周的魂魄挤作一团,却独独不敢朝洛桑靠近,纷纷迷茫地看着她。
孟娇找了许久之后,终于拿出了一个外表十分普通的木盒子,恭恭敬敬地朝洛桑递过去。
洛桑接过来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打开了,木盒盖子掀开的一瞬间,两个圆圆的光点在盒子中飞旋跳动片刻后,缓缓飞起,钻进了她的眉心。
一瞬间,洛桑感觉到一股醇厚而磅礴的力量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携带着封存万年的压抑叫嚣着在四周冲荡开来,逼退了成千上万的鬼魂,也吹起了洛桑飞扬的发丝。
孟娇见状,赶紧跪下叩头,再次行了大礼,“恭迎上神取回神魂,重归神位。”
在周围一片森森的阴气中,唯独洛桑一人身上包裹着纯净的神光,她缓缓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双瞳里划过耀眼的金色华光,仿佛洗尽铅华之后的从容淡然,却也蕴含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她低头看着恭敬的孟娇道:“你帮本座保管这一魂一魄长达万年,本座一直念着你的恩,回头会允你一个请求,只要我办得到,你都可以提。”
“多谢上神。”
洛桑笑了。
一万年前她来到冥界打算转身为人的时候,上一代的孟婆刚刚罢工,孟娇上任,她是她接待的第一个魂魄。
这第一份差事,就狠狠地难住了她,因为寻常人都有三魂七魄,洛桑却因是神,比别人多了一魂一魄。
因着多出这一份,便不能投入轮回,洛桑干脆将那多出来的魂魄抽出来,交给了孟娇保管,并承诺她自己总有一天会回来取,届时作为回报,会允孟娇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