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的视线便没有在芳菲身上多停留,跟随高长恭来到案前,两人各坐一边。
高长恭的官职虽不如斛律光,但他的爵位是高于斛律光的,毕竟是皇族后裔,这里又是高长恭的营地,所以高长恭还是坐在主位。
桌案上就摆放着洛州的地形图,芳菲睨了一眼,完全是看不懂。
古代的地形图比现代简陋,而且画笔也不如现代精细,那些山川河流的标记也很简洁,总之芳菲看了以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宋玉着手在地形图上画下周军有可能扎营的地方,也就是大概的分布图,密密麻麻,几乎围了洛阳大半圈。这并不是夸张的手法,而是事实,斛律光看了以后,也并未提出任何质疑,只是叹息一声:“敌军有数十万兵马,而我军只有五万余兵马,势力悬殊,不知兰陵王对于此次征战有何想法?”
其实也并不是齐国没有人,只是此次周军来犯,还联合了北方的突厥一起南下。
齐国既要援救洛阳,又要抵御北边的突厥,还要时刻提防着南边的陈国,一时之间没法调那么多兵马前来援救洛阳。
高长恭盯着图形图上的标记,眉宇轻蹙,神色亦是凝重:“依吾之见,敌军人多势众,我方处于下风,不可轻易进军与其交战,援救洛阳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斛律光有些急切,抬手指着地形图偏上方的城池标记,“可是洛阳已经被周军围攻一个月了!城中粮草将尽,届时洛阳若守不住,我等此次行军征战就毫无意义!”
斛律光心急如焚,明显不满高长恭所言。
一旁的卫玠也急了,反驳道:“可我军的人马还不如敌军的一半,若贸然交战,是必败无疑的!”
这可不是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势力相差实在太悬殊,毫无把握能赢。
“那你说该当如何?”
斛律光直接将难题甩给了卫玠。
卫玠一愣,错愕地眨巴着眼睛,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句话来。
眼下这个问题很棘手,不好解决。
芳菲反正是看热闹的姿态,一句话也没说,就想听听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谋划。
然而,宋玉却抓住了关键点。
“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自是颇有威信,奈何兵马远不如敌方,而兰陵王初次领兵出征,难定军心,若要与周军抗衡,需再加派更有威信的人前来援助才行。”宋玉立在桌案旁,望着地图行侃侃而谈,言语恭顺谦和,不卑不亢。
芳菲怔了怔,惊讶地扭头看向宋玉。
芳菲是明确知道,仅凭高长恭与斛律光难以取胜周军,他们还差一个关键人物,没成想这都能被宋玉蒙到。
派人援助是可取的,但齐国有名的武将不多,有勇有谋的就更少了。
听见宋玉说话,斛律光这才偏头正眼看了看他,眼前人眉清目秀,温文儒雅谦和有礼,这不禁让斛律光也将态度放温和了些许,耐着性子问道:“那宋先生认为,该让何人来援助我等最为合适?”
宋玉没有立即回话,微垂眼帘陷入沉思。
其他几人也皆是低眉凝思,事关洛阳与将士们的存亡,自然是谁也不敢轻易妄言。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斛律光烦躁地拍了下桌案,重重叹了口气,心中急切,却又无可奈何。就在他张嘴准备再出言时,终于有人先他一步打破了沉默,只不过这声音……
“大家觉得,正在北方抵御突厥的武德郡公段大人如何?”
芳菲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试着道出了那人的名号。
女子的声音柔婉清亮,听得斛律光猛地一怔,当即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当看见说话之人是站在高长恭身后的一名少女时,斛律光那如剑锋般冷冽的眉宇皱了皱,带点斥责的口气反问道:“既然王妃都已经说了武德郡公在北方抵御突厥,又如何能前来援助我等?”
芳菲刚将段韶的名号搬出来,就遭到了斛律光的质疑,她也有点不爽,但还是保持礼貌的微笑:“这用人用兵都要善于变通,那突厥根本就成不了气候,又何须武德郡公亲自镇守?”
宋玉略一沉思,跟着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周军要攻占的是洛阳,洛阳若是沦陷,就等于是大齐西边的大半江山都被占领,孰轻孰重?自是援救洛阳更为紧急些。”
段韶此人大家皆有所耳闻,他久经沙场,用兵如神,有勇有谋,几乎与斛律光齐名。
在突厥南下时,他便被派去北疆抵御突厥。
卫玠听两人这么一说,恍然惊醒,桀骜一笑,脸上神情又自傲又不屑:“那突厥若真有本事,早就攻入中原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只敢在边疆徘徊?若是能将武德郡公调来洛州,我军必如虎添翼,定让那敌军闻风丧胆!”
高长恭没有出言,只是凝望着坐在对面的斛律光,意在询问他是何想法。
显然,他是认同芳菲几人所言的。
“且不说圣上是否会应允,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敌方若知晓武德郡公会前来支援,他们定也会加派兵马,增强防御,届时同现在又有何分别?”斛律光还是不太赞同,字字珠玑,甚是威严,“再者,武德郡公身在北疆,前来洛州还需渡过黄河,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而洛阳之危迫在眉睫,哪里还有时间等武德郡公到来?”
斛律光一番话又让宋玉他们陷入沉默,望着地形图各有所思。
距离、时间、兵力都是个问题。
这件事确实没多大把握,如果洛阳突然被攻下来了,那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
芳菲却是一脸轻松状,在众人沉默之际,她又再次出言:“大将军的确考虑周全,但若与圣人说明其中利害,相信圣人也会明白孰轻孰重的。至于增派援军——当然是得秘密进行才最好啊,这样表面依旧可以威震突厥,然后又能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
斛律光带来的副将似乎很不满芳菲在这“大放厥词”,他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敌军不是傻子,他们自会派人注意我军动向!敌军也不是瞎子,那么大一队兵马走在路上他们不会看不见!”
周军来围攻洛阳,自会时刻关注洛州的情报,以及齐国所有兵马的动向。
军中都有密探,一般很难瞒过他们的眼睛。
看这人那一副嘲讽的嘴脸,芳菲就想狠狠骂他个狗血淋头,但他好歹是斛律光大将军的副将,芳菲惹不起,只能一甩头不再看他,懒得与其计较。
“据我……夜观天象,看出下月初一连几日都会有大雾,站在黄河边都看不清黄河水的那种。”芳菲说着说着就看向了营帐外,虽然有帘帐挡着,根本看不清外面的天色,但做做样子还是要的。
在众人跟着她看过去时,芳菲又立马收回了视线,弯腰一指地形图上黄河的标记,神秘一笑:“若能利用这几日的大雾渡过黄河,定能神不知,鬼不觉。”
说完之后,芳菲悄悄摸摸地吐了口气。
心里头有点发虚啊!
她基本将原书以及历史上的情节都说出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芳菲能够确定,只要严格按照小说中的情节路线来发展,定然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斛律光不由嗤笑一声:“兰陵王妃还懂得观天象?”
他与副将对视一眼,皆是嘲讽之色。
在这个时代观天象什么的确实不太靠谱,但是芳菲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能一个劲地给高长恭几人挤眉弄眼。
观天象她是不会了,她只是知道后续的剧情。
卫玠递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然后转向斛律光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声音先他一步对斛律光说道:“大将军,兰陵王妃虽是女流之辈,但绝非口出狂言之人,她会这般说,自有她的缘由。属下也认为,调遣武德郡公前来援助是可行之事。”
这冰冷的声线可不就是潘安吗?
芳菲和卫玠皆是一怔,都有被他的出言震惊到,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淡漠的潘安。
他平时看着都冷冰冰的,芳菲有时候都觉得有点渗人,以为他和自己很不对头,可现在他竟然帮她说话!而且说得还很让人信服!
看来一个人的态度冷漠,不代表他就是个冷血的人。
莫名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因为惊讶和感动交杂,芳菲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目不转睛,一时有些入神,并未注意到身旁人异样的神色。
“咳……”
“嗯?”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咳,芳菲才猛然回过神,转眸一看,坐在身旁的高长恭正抬眼望着她,阴沉的眼神略显不悦。
芳菲就觉得挺莫名其妙。
难道是方才她盯别人盯得太久了,惹他不高兴了?
不过也是,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王妃,当着他的面盯着其他男子看确实不太合适。想到这,芳菲只好乖乖收回心思,低垂着眉眼不再去看潘安。
而潘安察觉到芳菲移离了视线后,一直悄悄揪着袖口的指尖才放松开来。
第26章 邙山之战(04)
“不管如何,武德郡公前来援助都需要花费些时日,而洛阳被周军围攻了整整一个月,已是岌岌可危!”
尽管芳菲与卫玠几人苦苦相劝,斛律光仍是不赞同他们的提议,慷慨激昂地一拍桌案:“若是城中将士看见我等前来援救,却止步不前,定然心灰意冷!届时若举城投降,我等又该如何向圣人交代?进军之事断然不能再等了!”
斛律光性子急切,很是忧心洛阳的境况,唯恐洛阳被敌军攻下。
芳菲轻轻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她自然是没话说了,斛律光已经发怒,芳菲若是再说下去肯定会踩到他的底线,身为女子,在军中并没有话语权。
芳菲也怕在段韶到来之前,洛阳会生出什么变数,遂也不再相劝。
反正芳菲已经尽力了,接下来会如何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即刻向周军发起攻势,阻止他们攻城。明面上不行便来暗的,斛律光的密探已经摸清周军的主营位于何地,于是他们便打算领兵去偷袭周军主营。
芳菲总觉得这样有风险,但也没法拦他们。
他们是天黑时出发的,只留下宋玉和几个将领带着一些士兵留在营地,芳菲和许愿也留在这。
营帐之内烛光摇曳,芳菲看着面前的饭菜,重重叹息一声就将手中筷子放了下来,而那饭菜还完好无缺,一筷子都没动过。她身旁的许愿也是手里握着筷子,要么就是垂眸发呆,要么就是一脸为难地盯着装饭菜的瓷碗。
坐在另一桌案前的宋玉见此,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转眸专心致志望向上座,轻声道:“可是这饭菜不合王妃口味?”
他的目光只在芳菲面前的饭菜停留了片刻,并未去注意旁边的许愿。
而他的问话中也只有芳菲。
见宋玉的视线到芳菲面前即停,丝毫没有向她偏移半分,许愿默默将筷子放下,不动声色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而芳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这么多,听宋玉问起,她心中的怨念便愈加强盛,哀叹道:“之前在兰陵王府大鱼大肉的,现在……唉!每日吃素一样,都几个月了,吃来吃去总是这两三样菜,我实在是不想吃!”
她面前只有一道清炒韭菜,还是有点焉了的那种,且基本没什么油水,味道又重,还带点苦涩,芳菲已经被这道菜祸害过很多次了。
光是看见这菜,芳菲的胃口就已经在疯狂抵制了。
而宋玉和许愿面前的菜也没好到哪里,清一色的寡淡无味,再加上现在又是冬季,连青菜都根本没有新鲜的。
宋玉低眉望了一眼面前的饭菜,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动筷夹了几根青菜往饭碗里放,沉吟道:“在这乱世之中,其实还有很多贫苦人家过着无米之炊的日子,若能有一两道小菜,对他们来说都算是美味佳肴了。”
而他们现在至少米饭是充足的。
听着宋玉这语重心长的话,芳菲也有感触,但她没法完全认同,无奈之下边点头边反驳:“这我都知道!有很多人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像我这样挑挑捡捡?但是我毕竟没有经历过那种困苦的生活,无法感同身受,胃口养刁了也不是我所愿啊!”
天天吃这些东西吃腻了就是吃腻了,没有必要非要与道德层面绑上关系,况且芳菲也不是想浪费粮食,只是希望能改善一下生活。
宋玉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表示理解:“军中日子清苦,着实委屈王妃了。”
他的话中略带一丝歉意,虽然隐藏得很深,但芳菲还是感觉出来了。
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也有些过激,芳菲悻悻地笑了笑,摆了摆手回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就连身份那般高贵的兰陵王,在军中也只能吃一些小菜随便填饱肚子。与他们比起来,我算好的了,只是忍不住想抱怨几句而已,宋大哥你别太在意哈……”
话音未落,芳菲就耳尖地听见营帐外响起了脚步声,最后一个字心不在焉地说完之后,她立马就扭头看向了营帐门口。
进来的人是步态矫健的尉相愿,手中还拿着一卷诏书,他来到桌案前抱拳干净利落地行了一礼:“王妃,宋大人,皇帝的谕令已经传来,说是允奏调遣武德郡公一事,而今武德郡公应已在路上,圣人也将从晋阳出发赶赴洛州。”
说罢,他便转身将诏书交付给了宋玉,因为芳菲是女子,不参摄军政。
“武德郡公当真已经在路上了?”
芳菲有点小激动,高湛都要亲自来了,可见他对洛阳的重视,届时士气大振,不怕打不过周军。即便斛律光与高长恭没能偷袭成功,只要他们性命无虞,也就没多大影响。
斛律光和高长恭前脚刚走,这后脚谕旨就来了,若是他们肯再多等一会就好了。
尉相愿非常肯定地回道:“正是!”
“那你要快些做好准备,迎接武德郡公与圣人!”芳菲兴奋地吩咐完之后,就发现宋玉默默合起诏书似是若有所思,并未像芳菲这般高兴。
芳菲收起兴奋劲,试着问道:“宋大哥,这其中可有何不妥之处?”
“圣人的谕旨并无不妥,只是……”宋玉将诏书收好就放在一旁,摇曳的烛光映衬出他眸中的忧色,“斛律大将军的密探能探知到洛州境内所有周军的营地,是否太顺利了些?周军此次有十万余人马,而殿下他们只带去了四万,这其中恐怕……”